春風得意樓是滬上年頭最久、名氣最大的一家茶樓。


    地點位於老城廂城隍廟附近,離豫園不遠,與湖心亭茶樓遙遙相望。


    周圍亭台樓閣,綠樹成蔭,小橋流水,放眼望去,盡是東方審美,景致清新淡雅。


    臨近正午時分,江連橫等人換上一襲長衫,漫步到此赴約。


    趕上了飯點兒,明明不是消遣飲茶的時候,茶樓內卻仍是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見有客人走進來,堂倌兒立刻滿臉堆笑,快步迎上前,先用吳語,再用國語問:“客官,您三位是吧?”


    江連橫仍舊帶著劉雁聲和溫廷閣而來,搖了搖頭,朗聲卻道:“咱們是來找人的,王老九在不在?”


    聽見“王老九”的名號,堂倌兒頓時一愕,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江連橫,言行舉止也愈發客氣起來。


    “哦,你們是九爺的客人啊,來的有點早,九爺還沒到呢,不過他在二樓訂了雅座,麻煩幾位跟我樓上請。”


    江連橫點了點頭,沒有絲毫不滿。


    他們三人來得確實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不少。


    邁步登上二樓,堂倌兒將三人引到一張靠窗的茶桌坐下,笑嗬嗬地問:“客官,您幾位是現在就點,還是等九爺來了一起再點?”


    江連橫看了眼時間,發覺為時尚早,於是便點了一壺好茶,配上幾樣兒點心打牙。


    滬上的茶館兒,疃柴說書的先生不多,唱蘇州評彈的藝人倒是不少。


    大堂裏有江湖藝人在賣唱,二樓的戲台上也在唱。


    桌子兩頭兒,一對男女,長衫旗袍,男的手裏操把三弦兒,女的懷裏抱著琵琶,伴樂清雅,柔聲婉轉,似唱非唱,娓娓道來。


    “玉宇無塵月一輪,俏紅娘相請女東君,輕移蓮步高樓下,見花光月色兩平分,花有清香月有陰……”


    彈唱的是《鶯鶯拜月》。


    不消說,唱詞仍舊是“妙齡少女閨中懷春,念情郎托月獻相思”之類的風月窯調。


    江連橫三人有滋有味地聽了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便在這紅粉骷髏的一聲聲魅惑呼喚下,樓梯口緩緩走來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


    江連橫抬眼望去,見對方戴著一副圓形眼鏡,便知來人必是王老九無疑。


    王老九並非單刀赴會,他隻是獨自一人進了茶樓。


    順著窗口向外望去,樓下正站著幾個身穿短打的年輕男子,想來多半是隨他而來的同鄉弟兄。


    堂倌兒帶路穿過一張張茶桌,王老九跟在後頭,卻時不時頻頻側目,戀戀巴望著正在台上彈唱的女藝人。


    直至走到桌前,他才立身正目,板著一張臉,神情頗有些孤傲,衝江連橫等人拱起手,草草抱了兩下拳。


    “請問,你們哪位是江先生?”


    江連橫領著劉雁聲和溫廷閣起身還禮,笑嗬嗬地說:“九爺,我就是江連橫,幸會幸會。”


    王老九朝三人上下打量幾眼,微微點頭,有點生硬地說:“不好意思,久等了。”


    “哪兒的話,明明是咱幾個著急拜會九爺,來得太早,讓九爺見笑了。”江連橫一邊說,一邊請王老九同坐。


    堂倌兒戰戰兢兢地湊過來問:“九爺,您還來點什麽嗎?”


    “不用了,這不都有了麽。”王老九掃兩眼桌麵,旋即擺了擺手,“我和江先生談事,你該忙忙你的去。”


    堂倌兒連忙賠笑告辭:“好,九爺,那您幾位先聊著,有什麽事隨時喊我。”


    說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匆匆遠去。


    江連橫好奇地看向王老九,見此人骨瘦如柴,眼窩深陷,嘴唇微微泛白,實在讓人難以想象,這是個在碼頭上打打殺殺、要錢不要命的主,隻有那雙直勾勾的目光,隱隱迸出一股瘮人的狠勁兒。


    王老九也在打量著江連橫,見對方眉疏唇薄,身形矯健,雖是滿臉笑嗬嗬的模樣,但神情中卻帶有幾分難以掩藏的暴虐凶狠。


    兩人如此對視了片刻,忽然異口同聲地哼笑起來。


    見狀,劉雁聲和溫廷閣難免有些不解。


    正在詫異間,雙方龍頭卻已然展開了會談。


    “我聽說,江先生想要出錢資助我們皖省同鄉會?”王老九開門見山道,“但你好像不是我們皖省人吧?”


    江連橫點了點頭:“不錯,我確實不是皖省人,但我不僅要資助你們同鄉會,還要資助你朋友創辦的學校。”


    “無功不受祿,江先生在這十裏洋場上,看誰不順眼?”


    “嗐,我想跟九爺攀個交情,這話讓你說的,倒成是一樁買賣了。”


    “誒,交情就是有來有往,買賣也是有進有出,本質上都是一回事兒,光拿好處不辦事,交情也不長久。”


    “九爺果然是快人快語,這麽說的話,您是真心想幫兄弟拔創?”


    “伱隻管說個名字,到時候兄弟自會幫你出頭,交情也好,買賣也好,我王老九絕不是那種一拍兩散的人。”


    “那我可真說了?”


    “說吧,整個十裏洋場,兄弟我還沒怕過誰。”王老九大手一揮,顧盼自雄,神情豪邁。


    然而,江連橫卻指了指他,語出驚人道:“你。”


    “我?”王老九倍感詫異,思來想去也沒明白,“江先生是看我不順眼,還是看我們同鄉會不順眼?”


    既然是眼中釘、肉中刺,那又何必托人帶話,說要資助他們皖省同鄉會?


    莫非是個圈套?


    王老九立時警覺起來,當即把椅子推開桌麵,再將右手背至身後,眼神淩厲地看向麵前三人。


    江連橫擺了擺手,轉而笑道:“九爺誤會了,咱們幾個才剛到滬上不久,怎麽可能對你們有啥意見,隻不過前幾天,九爺帶人去碼頭火並,毀了我朋友的幾箱藥材,造成了不小的損失,您看這事兒應該怎麽算?”


    錢是男兒膽!


    王老九一聽這話,自知理虧,頓時有點抹不開麵子,冷聲卻問:“你們是找我算賬來了?”


    “算賬?”江連橫笑著解釋道,“不不不,幾箱藥材而已,就當是給九爺交保護費了,資助學校和同鄉會的事兒,兄弟我也照辦不誤。”


    王老九聽得稀裏糊塗,當下便愈發不解起來。


    “嘶——江先生,我怎麽有點沒聽明白,你剛才說看我不順眼,現在又要資助我,到底是什麽意思?”


    江連橫不言語,先是拿起茶壺,給王老九和自己倒滿兩碗茶水,潤了潤嗓子,這才接續起方才的話題。


    “說實話,我對九爺是有點不滿,不滿在於,你們辦事顧頭不顧尾。”


    “江先生的意思是,應該讓我們同鄉會,把商家的損失給補上?”王老九斷然拒絕道,“這事不能怪我們,要怪就去怪碼頭上那群青幫地痞。”


    “唉!”江連橫忽地沉聲喟歎道,“滬上的青幫那群人,可不好惹呀!”


    “那是別人的看法,在我眼裏,他們跟地皮流氓沒啥兩樣,我們皖省同鄉會也不是好惹的。”王老九忿忿道。


    江連橫趕忙奉承道:“那是那是,九爺弟兄們的身手,咱幾個都親眼見證過了,但我有一點不明白,你們既然打贏了,為啥不把那座碼頭給占下來,我昨天剛去江邊,碼頭上還是原來那幫人呐!”


    “哼,江先生,我帶人去砸場子,不是為了跟他們搶碼頭。”王老九冷聲解釋道,“起因是那幫工頭欺負我們皖省來的老鄉,不雇我們的人,這種事我不答應,必須去給他們長長記性。”


    聞言,江連橫三人相視一眼,心中暗道:果然是個好打抱不平的主。


    可問題也隨之而來——強買強賣,不能長久。


    碼頭工人抱團取暖,同鄉也好,幫派也罷,全都帶有嚴重的排外情緒。


    很多時候,碼頭工人寧肯把活兒撂下不幹,把自己的飯碗兒砸了,也不容許外人隨意過來分一杯羹。


    這事兒盡管聽起來匪夷所思,實際上卻也是一種變相“壟斷”,是賣苦力的底層勞工彼此爭食的必然結果。


    王老九的同鄉會想要在十裏洋場站穩腳跟,除了打打殺殺,說到底還是要依托於權財,才能開山立櫃。


    把碼頭打下來容易,但想要獲取碼頭、火輪、貨棧的經營權,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兒。


    “想要拿到碼頭上的經營權,就得先拿到輪船招商衙門的合同,否則就算把碼頭占住了,也根本掙不著錢。”王老九忽然忿恨道,“關鍵是那幫狗官隻認錢,誰給的錢多,就給誰開合同。”


    “那也有個限度,總不可能托關係的錢,比碼頭上的收益還多吧?”江連橫淡淡地說,“如果真是那樣的話,誰還願意接這單生意?而且,官府也不傻,能接下碼頭生意的人,光有錢肯定不行。”


    “那倒是。”王老九悶聲一聲。


    “九爺,不如這樣。”江連橫順勢提議道,“既然你手上有人,而且還都能打,那我來幫你出錢,解決合同上的事兒,作為回報,等你拿下碼頭以後,要確保咱們奉天的商貨在滬上萬無一失,你看怎麽樣?”


    王老九的眼神亮了三分,旋即又快速暗淡下去,無精打采地搖了搖頭。


    “那幫狗官心黑得很,沒個萬八千塊大洋,根本打發不了他們。”


    江連橫願意資助學校和同鄉會,王老九已然感激不盡,但幾萬塊大洋不是小數,他並沒抱太大希望。


    這次過來會麵,本意能拉來三五千塊的資助,便已然知足了。


    然而,當他再抬起眼時,江連橫三人卻朝他淡淡地笑了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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