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外灘,輪船招商局。


    “嘩啦——”


    紙張翻閱的聲音。


    徐懷民將今日的晨報丟在辦公桌上,一聲歎息,麵色蒼白,擔憂的神情溢於言表。


    三金公司土貨遭劫的謠言正在十裏洋場快速蔓延。


    此事真偽難辨,徐懷民並不清楚其中的虛實,也沒資格去找“三大亨”過問真相。


    他隻知道,斧頭幫的聲勢僅在一夜之間便已甚囂塵上。


    照此形勢發展下去,斧頭幫要想在十裏洋場立地生根,遲早要跟“三大亨”碰一碰,而他前幾天剛剛違規簽了兩份合同,到時候幫派火拚,雙方肯定都要拿這件事借題發揮。


    徐懷民夾在二者之間,被雙方拿來當槍使,目前看來已是必然。


    他已經提前把苦衷告知給了張小林,眼下也該把情況如實匯報給招商局了。


    但現在不行,樓上正傳來一陣陣激烈的爭論聲。


    今天是招商局年底第二次股東大會,仍然在吵,仍然在爭權奪利。


    徐懷民在辦公室內靜靜等待,直到下午兩點鍾,股東散會以後,他才小心翼翼地來到樓上的一間辦公室門口。


    輕輕叩響兩下房門,旋即邁步走進屋內。


    辦公桌前正坐著一個三十出頭的俊朗後生,身穿長衫,戴著眼鏡,大概是剛在股東大會上發言爭吵的緣故,整個人看上去麵色鐵青,餘怒未消。


    此人名叫李國棟,子承父業,算是輪船招商局內不大不小的實權派。


    他爹當年比他風光,那時候清廷還沒倒台,而他爹作為中堂大人的嫡係宗親,在輪船招商局的一眾股東當中,有相當大的話語權重。


    如今時過境遷,李國棟雖說承接了祖上的福蔭,有錢有家世,但在滬上根基太淺,各大股東常常聯合起來孤立他,並在明裏暗裏動用各種手段,打算將其排擠出局。


    李國棟苦苦支撐,手中的權力卻仍舊越來越小。


    可即便如此,他照樣還是徐懷民的頂頭上司,徐懷民見了他,也免不了諂媚逢迎。


    “李董事,您忙著呐?嗬嗬嗬,不是我說您,您平時也得多注意注意身體……”


    “老徐,別客套了,你有事就說。”李國棟輕輕按壓著睛明穴,語氣稍顯不耐煩。


    “李董事明鑒呐!我這邊的確有點麻煩,這真是……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開始說了。”


    徐懷民醞釀片刻,隨即將先前的種種經曆和盤托出。


    李國棟聽罷,頓時瞪大了眼睛,厲聲責備道:“老徐,你也是招商局的老職員了,碼頭的生意,你怎麽能同時開兩份合同?這要是鬧到了公堂,最後不成招商局的問題了麽?到時候,那幫股東肯定要借題發揮,拿這件事來彈劾我,你到底是怎麽搞的,淨給我添亂!”


    徐懷民自知理虧,連連點頭:“是是是,李董事說得對。但問題是,我也有苦衷啊,當時那情況,我要是不簽……我這隻手恐怕都保不住了,被逼無奈,被逼無奈呀!”


    “嘶——剁你的手?”


    李國棟聽得愈發不解,轉而卻問:“老徐,我之所以把碼頭上的差事交給你去辦,就是因為你知道該怎麽跟那些幫派打交道,這幾年來,你也確實幹的不錯,怎麽這次反倒被人威脅了?”


    徐懷民解釋道:“唉,以前的幫派,大家彼此間好歹還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可斧頭幫不僅不講道理,反而還直接掀桌子,根本沒法跟他們那種人談事。”


    “斧頭幫?”


    “哦,就是皖省同鄉會裏的一群流氓,領頭的叫王老九,完全就是亡命徒的做派。”


    “嗯?”李國棟頓感意外,“那這人是我老鄉啊!”


    正所謂,宰相合肥天下瘦。


    輪船招商局是前清李中堂籌辦的公司,李國棟祖上又是李中堂的嫡係宗親,跟王老九往根上捯,當然都是皖省同鄉。


    徐懷民對此心知肚明,但並不當回事兒,同鄉隻是個噱頭,不是同一個階層的人,莫說是同鄉,就算是親兄弟,那也完全是兩個世界裏的人。


    “王老九,王老九……”


    李國棟兀自嘀咕了幾遍,恍然道:“我對這人有點耳聞,聽說倒清那年,他被皖省省府通緝了,後來民國成立,就又給他取消了?”


    “是有這麽回事兒,我已經托人查過了。”徐懷民說,“王老九之前被通緝的時候,就來過一次滬上,還進過大牢,後來回到皖省,沒過幾年又被通緝了,最近才又來滬上,強行接管了皖省同鄉會,看樣子應該是打算長期留下來了。”


    李國棟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伱剛才說,他們打算搶金源碼頭,還準備跟‘三大亨’他們爭地盤兒?”


    “是,所以我才過來,先把情況提前跟您說一聲。”徐懷民嗬嗬賠笑。


    “王老九他們有這麽大實力?”


    “嗐,我一開始也覺得他們是不自量力,結果……李董事,您看今天的報紙了沒?”


    “嘶——報紙上說的那夥搶土貨的劫匪,就是斧頭幫?”


    “除了他們,我實在是想不出來,還有誰能像他們那麽不要命。”徐懷民低聲道。


    不知什麽緣故,聽了這番話以後,李國棟驀地陷入沉思之中。


    過了半晌兒,他才沉吟道:“行,這件事我知道了,如果斧頭幫的人以後再來,你就讓他們直接來辦公室找我,或者有空的時候,我親自去跟他們交涉。”


    徐懷民一愣:“李董事,您這是……”


    “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既然我和王老九算是同鄉,跟他打交道也能方便點。”


    說罷,李國棟便不再過多解釋,擺了擺手,當即閉門送客。


    徐懷民雖說有幾分困惑,可一見頂頭上司願意擔事兒,自然巴不得把自己從這場亂局中摘得幹幹淨淨,於是立刻笑嗬嗬地點頭應聲,起身告辭。


    ……


    ……


    正午時分,十六鋪碼頭。


    秋末的太陽最愛虛張聲勢,看起來朗日高懸、烈日當空,實際上早已不中用了,人在陽光下走動,還能勉強感受到些許燥熱,可一旦躲進陰影底下,便涼颼颼的,漸覺冬日已近。


    碼頭工人幹了一上午的重活兒,好不容易得來片刻清閑,便全都群聚在岸邊吃飯,有人自帶點幹糧,有人買兩個饅頭,總之不能走遠,貨船說來就來,得時刻準備裝卸搬運,稍微遲緩些,就要被把頭兒、經理克扣工錢。


    眾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三金公司土貨遭劫的消息自然是議論重點。


    “哎,昨晚的事,你們聽沒聽說,是真的麽?”


    “哦喲,儂少聽他們亂講,假的啦,滬上是青幫的地盤,誰敢跟‘三大亨’作對?”


    “誰說是假的,昨天半夜你沒聽見槍聲啊?”


    “聽見槍聲就是真的啦?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儂這都不曉得,活該上次被人騙啦。”


    “哎,你要這麽說的話,昨晚上可有人連劫匪的馬車都看見了!”


    眾人七嘴八舌,爭論不休。


    大家都不是親曆者,自然誰也沒辦法說服誰——毋庸置疑,人們永遠傾向於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真相”。


    有人仇視青幫的碼頭經理,盼著“三大亨”土崩瓦解,便願意相信此事為真;也有人欲做奴才而不得,處處替“三大亨”維護名聲,盼著有朝一日也能成為青幫弟子,便願意相信此事為假。


    屁股在哪,腦子和眼界就在哪。


    說話間,打前邊來了個江湖藝人,左手拿著三弦兒,右手拎著板凳兒,自顧自地來到眾人麵前,坐下,從懷裏掏出一份《外灘新報》攤在地上,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


    “各位看官,鄙人申世利,行走江湖,混口飯吃,我也沒有別的本事,手裏這把三弦,是我師父傳下來的,嘴裏這副嗓子,是我爹媽給的,專門彈唱新聞,如果大家愛聽,就請各位破費上幾個銅鈿,讓我等下買碗茶水潤潤嗓子……”


    “唱啥新聞,快說!”碼頭工人不耐煩地打斷道。


    申世利微微一笑,卻說:“今朝的新聞可不得了哦,我隻管唱,能聽懂多少,就要看自己的悟性啦,我唱的是‘黃山翁敲山震雙煞,過江龍翻江擒三妖’!”


    聞言,碼頭工人頓時眼前一亮。


    他們這些人,原本就消息靈通,早聽聞報上有篇小說預言了三金公司土貨遭劫的事兒,隻是因為不能識文斷字,所以沒法閱覽,如今有人要唱,當然興致勃勃,疾聲催促:


    “那就趕緊唱吧,快唱,快唱!”


    申世利拿腔拿調,大嘴一撇:“哎呀,渴了!”


    碼頭工人東拚西湊,朝他扔過去十幾枚銅鈿。


    申世利挨個兒將銅板兒撿起來,這才開始操琴獻唱,可沒唱幾句,碼頭工人就急了。


    “停停停,你還是別唱了,唱的聽不懂,你直接念吧!”


    看客說了算,申世利先拿到賞錢,也不在乎,當下便拿起報紙,念起闖虎所寫的作品,念到一半,正到勾人的時候,便又搬出江湖路數,停下來,再討一遍賞銀,方才接續下去。


    故事自然荒誕不經,含沙射影,碼頭工人隻能半聽半猜,末了覺得不過癮,所性直接劈頭蓋臉地問:“儂講的這‘黃山翁’和‘過江龍’到底是誰呀?”


    不等申世利解答,碼頭工人中便傳來一道異鄉口音。


    “‘黃山翁’還能是誰,當然是咱們皖省的人啦!”說話的人不禁麵露得意之色,“這事辦得漂亮,真給咱們皖省勞工長臉呐!”


    “那‘黃山翁’應該就是王老九了吧?”


    “除了九爺還能有誰?隻有九爺才不屌什麽青幫‘三大亨’呢!”


    這話在碼頭工人中掀起一陣騷動,不少同鄉麵露惶恐,紛紛出言勸阻道:“喂,朱老六,你別亂說話啊!人家九爺有一幫弟兄照應,你說這話,當心挨打,你別忘了咱們這碼頭還是青幫的地盤呐!”


    “對對對!”年長者連忙附和道,“年輕人,你別光顧著自己過嘴癮,免得連累大家!我聽說,前幾天南邊的金源碼頭就一口氣把所有皖省勞工都開除了。”


    “為啥?”眾人忙問。


    年長者搖了搖頭,歎聲道:“不清楚,碼頭是人家的生意,當然人家說什麽是什麽。”


    “這也太欺負人了吧,憑啥!”年輕人總是有些血氣方剛。


    年長者不願多談,隻是說:“哎呀,哪有那麽多憑啥,咱們就是平頭老百姓,沒人管我們的,穩穩當當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要睬這些破事!”


    他的話音剛落,人群中突然竄出個小平頭、招風耳,義正言辭地接過話茬兒。


    “你們怕什麽!九爺已經說過了,勞工就應該互幫互助,咱們同鄉會裏,現在成立了‘皖省旅滬勞工總會’,九爺親自發話,隻要是同鄉的事情,他都管!”


    眾人相視一眼,將信將疑。


    方才那年長者冷不防被嗆了一句,沒給好臉兒,斜著眼睛,撇了撇嘴問:“你這個生瓜蛋子是誰呀,你是咱們碼頭上的工人麽,我怎麽沒見過你?”


    招風耳從岸邊站起身來,拍兩下屁股上的塵土,旋即用大拇哥戳了戳胸膛,朗聲道:


    “陳立憲,我跟九爺打過交道,咱們的同鄉會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九爺說了,以後在碼頭、工廠、車行裏,再有人敢拖欠咱老鄉的工錢、無故開除咱皖省勞工,九爺一律幫你們討要說法!”


    “真的假的,隻要是同鄉的事情,王老九就管?”幾個年輕人立刻躍躍欲試起來。


    “你們要是不相信,那就跟我去會館走一趟。”陳立憲目光堅定,“說多了也沒用,金源碼頭無故開除咱們同鄉勞工,九爺要怎麽辦,你們走著瞧就行了,誰要是願意幫忙,從今往後,那就跟九爺論弟兄!”


    “什麽時候?”


    “給不給家夥?”


    “真要是缺胳膊斷腿了,同鄉會幫忙兜底麽?”


    小年輕最容易被人煽動,三言兩語間,便開始莫名地氣血翻湧,恨不能立刻就飛去同鄉會館,找九爺拜過碼頭以後,明天腰間別把利斧,便是斧頭幫成員了。


    旁邊的幾個年長者經曆多了,此刻卻麵目陰沉,神情中滿是懷疑與猜忌。


    正在大夥兒興致衝衝,激昂慷慨的空檔,另一撥並非來自皖省的碼頭工人卻隻顧冷笑。


    忽然,人群中又傳出一聲吳儂軟語,聲音很小,極其克製。


    “‘黃山翁’是誰,現在倒是知道了;那‘過江龍’又算怎麽回事,有這個人嗎?”


    這話是衝著申世利問的,申世利便愣了一下,接著欲言又止:“這‘過江龍’是誰?嗬嗬,那儂可真是問對人了,他呀……咳咳,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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