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租界,虹口區。


    三友會酒樓上,尹抱坤端坐在窗邊案前,麵色陰沉,一言不發。


    桌上隻有幾碗茶水,並無瓜果點心,老爺子身邊還有幾個正當盛年的男子,有凶神惡煞的,也有文質彬彬的,一個個衣著光鮮,器宇不凡,算起來都是“粵幫”翹楚,黑白兩道、各界亨通的人物。


    但老爺子不高興,這些後生晚輩隻好悶著,抽煙兒,望天兒,若有所思,神情各異。


    俄頃,一個身穿短打的哥仔“噔噔噔”跑進來,朝眾人躬身抱拳:


    “坤叔,查到了,帶人動手的是‘白馬潮生’,張小林的人……”他遲疑了片刻,又補充道,“這件事,杜老板好像並不知情。”


    尹抱坤拍桌瞪眼,厲聲喝道:“他和張小林兩家緊挨著,這麽大的事,他不知情?我是老了,不是傻了!”


    老爺子大動肝火,氣得渾身直犯哆嗦。


    那哥仔見狀,不敢冒然回話。


    眾人互相看了看,正要開口時,尹抱坤又劈頭蓋臉地問:“江生和王生那邊怎麽樣了?”


    聞言,那哥仔先是偷瞄了一眼座中的金絲邊眼鏡,在得到默許以後,方才低聲回道:“王老九已經回會館去了,江先生沒找到,現場死了幾個人,有劉雁聲,還有……”


    話沒說完,尹抱坤騰地拍案而起,猛覺眼前一黑,先是趔趄了兩步,旁人連忙去扶,等站住了,才哆裏哆嗦地責備道:“他、他張小林要幹什麽,還懂不懂江湖規矩,這是……這是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


    座中有個黑臉膛立馬附和道:“他媽的,張小林平時要狂就狂他的好了,拿坤叔做戲算什麽意思,真當我們是吃白飯的了?”


    “黑哥,話也不能這樣講嘛!”金絲眼鏡慢悠悠地說,“兵不厭詐,如果講講茶就能萬世太平,那大家也不用再養這麽多弟兄嘍?”


    “放屁,他要耍詐,別帶上我們!這種事情傳出去,坤叔的臉麵怎麽辦,我們以後怎麽在道上混?”


    “呐,我可是經常勸坤叔的,上了年紀,當個元老就好,理那些後生仔做咩?否則早晚都會有這一天的啦!”


    “四眼仔,你到底是我們粵幫人,還是他們青幫人?”


    “江湖大同,青紅都不分家了嘛,你問這做咩啊?”金絲眼鏡咄咄逼問道,“難道你要替那幾個北佬出頭,同青幫‘三大亨’為敵嗎?”


    黑臉膛啞然——就算他有這份心,其他“粵幫”頭目也絕不會同意打破滬上的平衡現狀。


    金絲眼鏡轉而看向老爺子,恭恭敬敬地笑道:“坤叔,據我所知,杜鏞對這件事的確不知情。張小林雖然動手,但那也是他和斧頭幫的爭執,我們何必參與?而且,講茶講的是十六鋪,現在十六鋪風平浪靜,也不算壞了規矩。”


    尹抱坤扭頭瞪眼:“江湖亂道,都像他那麽幹,還有道義嗎?”


    金絲眼鏡不慌不忙,笑嗬嗬地說:“坤叔,世道變了,要行道義,也得講究利弊得失啊!退一步講,如果張、杜兩人能把事情做幹淨,誰還會替死鬼講道義呢?”


    尹抱坤無話可說。


    歸根結底,老爺子手上沒有實權。


    座中這些後生晚輩敬他,便叫他一聲“坤叔”;倘若不敬,那他就是個風燭殘年的糟老頭子。


    思來想去,尹抱坤無可奈何,隻好搖了搖頭說:“別的我不管:第一,劉生是我‘元門兄弟’,懂規矩、知禮節,你們得去衙門裏運作運作,把他的屍首接出來;第二,我曾給斧頭幫作過保,如今你們不同意替他們出頭,至少也要登門謝罪,把來龍去脈給人家解釋清楚!”


    “那是當然!”眾人齊聲應道。


    金絲眼鏡起身拱手,急忙寬慰道:“坤叔放心,我這就叫人去辦。”


    尹抱坤頹然坐下,拄著腦袋擺了擺手:“行了行了,都走吧,今天誰也不要再來見我。”


    眾人聞言,各自離席,隻留下老爺子在雅間裏枯坐,懶懶生厭,若有所思,不知在盤算著什麽,似乎是打算幫忙,卻又有心無力。


    “粵幫”頭目離開酒樓,在門口互相客氣了幾句,便也陸續四散而去。


    金絲眼鏡走到馬路拐角,衝手下幾個心腹吩咐道:“我去張公館知會一聲,你們幾個去縣衙警署找焦隊長,把那個叫劉雁聲的屍體接出來。”


    “那王老九那邊呢?”哥仔問道。


    金絲眼鏡諱莫如深地笑了笑,說:“你們已經去送過信了,但是沒見到王老九,因為斧頭幫的人沒有收。”


    見幾個心腹不明所以,他便略顯失望地搖了搖頭,卻問:“他王老九是什麽人?”


    幾人互相看了看,悄聲議論道:“莽夫做派,誰的麵子也不給嘍!”


    “對啦,亡命徒嘛,他是個急性子。”金絲眼鏡忽然扭頭望向酒樓窗口,意味深長地說,“坤叔人老心不老啊,也該趁這機會,讓老爺子好好歇一歇了。”


    眾哥仔聞言,忽地一愣,盡管一時間還沒緩過味兒來,卻也已經隱隱猜出,此乃局中之局!


    想來也是,倘若張小林隻知道一味埋頭蠻幹,又豈能輕易躋身於青幫“三大亨”的行列?


    一切看似狂妄衝動、不合常規的行為背後,無非是那些肮髒、齷齪的交易尚未大白於天下。


    浪蕩江湖幾十載,沒有哪個龍頭瓢把子是白給的,張小林也不例外……


    ……


    ……


    時值上午,秋高氣爽。


    皖省同鄉會館大門緊閉,王老九端坐在後院裏,目光陰鷙地看向跪在麵前的兩個斧頭幫弟兄。


    昨天雨夜,正是這兩個人冒死扛著溫廷閣逃離的閘北火車站。


    當晚,他們一行人抵達蘇州河後,王老九和陳立憲行至中段,便靠岸將溫廷閣抬進了美租界的醫院,為避免遭受院方盤問,很快便又尋個機會逃了出來,本打算乘船去蘇州河口匯合,不料在途中發現了不少青幫探目,於是隻好躲藏了一夜,直到十裏洋場漸漸恢複繁忙時,才托拉洋車的斧頭幫成員通風報信,接應回館。


    本以為,這兩個兄弟肯定凶多吉少,結果沒想到,他們倆在蘇州河口被青幫探目抓獲以後,過了一夜,竟又被毫發無傷地放了回來。


    想起昨晚的刺殺,加上十六鋪風平浪靜,王老九不得不起疑心,覺得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


    兩個弟兄也是茫然無措,連聲賭咒發誓,企圖自證清白。


    “九爺,我們也不知道青幫為啥把咱倆放了,這裏真沒我們的事呀,如有半句假話,我們天打五雷轟……”


    陳立憲見狀,連忙低聲勸道:“九爺,他們倆都是最早那批弟兄了,不可能是內鬼,依我看,八成是杜鏞和張小林故意放了他們,挑撥離間,亂我兄弟和氣。”


    王老九沉吟不語。


    反間計毒辣,絕不僅僅關乎於眼前這兩位兄弟。


    相比於“蔣幹盜書”,這套反間計更為陰狠,它高就高在對方擺明了告訴王老九,他們就是在用反間計。


    而且,刺殺案已經發生,種種跡象表明,斧頭幫的確很有可能出現內鬼。


    現如今,青幫將這兩人放了,任由王老九去猜:他們到底是不是奸細?


    無論王老九信或不信,殺或不殺,為了確保謹慎起見,這兩名核心骨幹以後都很難再被重用。


    猜疑心起,則人心離散!


    王老九本來就沒什麽產業,相比於闊綽的青幫弟子,斧頭幫會眾常常要自力更生,沒有利益捆綁,眾人隻能抱團取暖,心一冷,便要轟然而散。


    算來算去,其實也是一招陽謀。


    一個小小的幫會,人心尚且浮動不安、一觸即散,況乎於國?


    王老九深感不易,不禁搖頭興歎,思忖了半晌兒,也沒有輕易處置這兩位弟兄,轉而卻問:“你們昨天晚上,一直都沒看見江兄弟?”


    “沒有。”兩人齊聲道,“李正西根本就沒上船,我們到蘇州河口時,這一路也沒看見江老板,不過……”


    “有話就講!”


    “不過我們在半路看見一條空船,船上亮著漁燈,但沒有人,不知道是什麽情況。”


    “船夫也不在?”


    “不在。”


    王老九不禁皺起眉頭,身子一斜,忽然問:“立憲,有江兄弟和西風的消息嗎?”


    陳立憲搖了搖頭:“暫時還沒找到,已經跟黃包車行的兄弟說了,讓他們幫忙問問滬上的船夫。”


    王老九無奈地點了點頭,歎聲道:“早知道這樣,當初就應該多派點人手護送,杜鏞和張小林這群下三濫,我他媽就不應該信他們,還有那個什麽狗屁老廣,我看他就是在裝糊塗!”


    “九爺,咱們十六鋪雖然沒丟,但畢竟也死了幾個弟兄,這份仇,杜鏞和張小林要還,那個尹抱坤也要還!”


    陳立憲的話,立刻引起了斧頭幫會眾的一致認同。


    大夥兒七嘴八舌地叫嚷道:“九爺,打鐵還需自身硬,咱想在滬上立櫃,最後還是得靠自己,江老板那些路數,隻能算是錦上添花,拳頭才是硬道理!”


    “對!管他什麽青幫、粵幫的,咱誰的麵子也不給,先殺了那老頭子祭刀,然後蕩平杜公館!”


    眾人群情激奮,怒火衝天,王老九自然不慫,此情此景,他身為幫主也沒有慫的道理,便當即朗聲喝令:


    “弟兄們,看好自家的場子,連夜準備家夥,先到尹抱坤那裏討個說法!”


    卻不想,話音剛落,便有斧頭幫弟兄從門外急匆匆跑進來,疾聲通報道:“九爺,剛剛得到的消息,昨晚車站刺殺案動靜太大,縣郊駐滬軍、法捕房和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人,全都增派了人手,正在沿街巡邏呢!”


    眾人一聽,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兒。


    各幫派在碼頭火並,兩界三方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閘北火車站爆發槍戰,這是嚴重的治安醜聞,華洋雙方都不允許滬上在短時間內,再次爆發騷亂。


    兵就是兵,匪就是匪。


    盡管王老九渾然無懼,但在這種狀況下,他也沒法領著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地殺向英租界。


    斧頭幫會眾互相看了看,心裏頓生躊躇,略帶尷尬地說:“要不……等風聲過了再說?”


    “等他媽的風聲!”王老九拍案而起,怒罵道,“不能火並,老子就他媽的搞刺殺!”


    ……


    ……


    日暮黃昏,公共租界聖公會下轄醫院。


    走廊裏人來人往,醫患相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兒。


    一個身穿棕色風衣,頭戴西洋禮帽的中年男子走進大廳,左右看了看,見無人叨擾,便靜悄悄地來到走廊一角,緩步爬上樓梯。


    三樓全是重症病房,走廊裏安靜了不少,偶爾有幾個女護士和病患家屬,或是端屎端尿,或是送藥打針,盡是行色匆匆、竊竊私語的模樣。


    男人不緊不慢地穿過走廊,在每一扇病房門前稍作逗留,順著玻璃窗朝裏張望片刻,旋即又移步到下一個病房。


    少頃,他緩步來到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前。


    探頭一看,屋內是個單間,此刻正有個患者背對著房門,側身躺在病床上輸液,後背上滲出兩點猩紅。


    風衣男沒有猶豫,悄悄轉動門把手,推開房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頓時迎麵撲來。


    窗簾緊閉,又是黃昏時分,屋子裏因而顯得格外昏暗。


    風衣男走到床邊,俯視片刻病床上的傷者,而後伸出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便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響動。


    “呀,儂是他的親屬嗎?”


    女護士手裏端著瓶瓶罐罐的托盤,走過來放在床頭櫃上,略感訝異地說:“昨天夜頭,送他來的那兩個人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錢倒是留了不少,就是搞不清楚他是誰,儂是他的親屬,還是朋友?”


    風衣男轉過身,沒有回答,轉而卻問:“這人的傷勢怎麽樣?”


    女護士頓時起了戒心,皺著眉頭問:“儂是誰呀,問這幹什麽?”


    “我是巡捕房的包探。”風衣男拿出隨身攜帶的證件。


    女護士查驗過後,卻是心頭一驚,忙問:“那他是犯人?”


    風衣男笑了笑說:“他是我同事。”


    “哦喲,這樣啊,嚇死我了,怪不得他身上有槍傷的哩,不會是因為昨天晚上閘北車站的事情搞的吧?”


    “不好意思,我現在還不方便透露太多。”風衣男將證件重新揣進裏懷,接著指了指病床,“還能救過來嗎?”


    “醫生說他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不過,到底算不算幸運就很難講嘍!”


    “為什麽?”


    女護士解釋道:“一顆子彈打在肩胛骨,一顆打在脊椎上,就因為打在了脊椎上,所以內髒沒有受傷,沒有造成內出血,所以才能救回來,不過以後很有可能會癱瘓,儂最好叫他的家人趕快過來看看吧。”


    “他在滬上沒有親戚。”風衣男淡淡地說,“家裏的老人恐怕會接受不了,還是再等等吧。”


    “這樣啊,那倒也是。”


    女護士雖然年輕,但在醫院裏慣看了悲歡離合、人情冷暖,對這種事自然習以為常,有些病患是家裏的頂梁柱,一人抱恙,全家病倒的情況也不鮮見。


    風衣男接著又問:“他大概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這種事情,我可不敢亂講,阿拉今晚要安排他吃流食呢!”女護士提議道,“要不我帶儂去找醫生,讓他來跟儂講好不啦?”


    風衣男搖了搖頭,隨即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卡片。


    “儂也曉得,阿拉的工作比較特殊,等他醒過來以後,儂就直接打電話到巡捕房找我就好了。”


    說著,他忽地頓了頓,語氣隨之變得嚴肅起來:“儂曉得阿拉巡捕房是做什麽的吧?好好表現,別大意了。”


    女護士連忙點了點頭,怯生生地說:“儂放心,這邊都是我來照顧他的。”


    “對了!”風衣男走到房門口時,忽地轉過身來,小聲提醒道,“在此期間,如果有什麽人來探望過他,也要記得隨時通知我。”


    女護士隨行相送,忙說:“好的,我曉得啦!”


    風衣男點點頭,目光越過女護士的肩膀,又朝病床上的傷者看了兩眼,旋即轉身離開。


    正當兩人在門口話別之際,溫廷閣背對著房門,側躺在病床上,緊閉的眼皮忽然輕輕轉動了一下,似有若無,幾不可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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