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箭當空,應者雲集!


    且說糧台大嫂胡小妍穩坐江宅,臨危不亂,一邊開倉準備錢糧,一邊火速調集人手,運籌帷幄,江湖告幫。


    不到兩天時間,奉天線上的熟脈,便已陸續派人趕來江家馳援。


    無論綠林悍匪,還是市井黑幫,亦或是行會名流,總是黑白兩道,各方人脈,或因人情世故,或因利益勾連,各自量力而行,哪怕隻是些許小忙,也鮮少有膽敢坦然而置身於事外之人。


    有些線上的合字,明明沒收到告幫,聽聞了風聲,竟也主動登門拜訪,獻策出力。


    不過,大嫂點卯,講究貴精不貴多,不是硬茬子的,一律婉言謝絕,隻將好意記在心裏。


    如此一來,胡小妍調集的人手,便一半是江家的響子,一半盡是山頭的胡匪。


    雖說滿打滿算不過二十幾人,但卻個個都是刀頭上舔血、底子潮、殺人不眨眼的凶暴惡徒。


    每股匪幫,最多隻求兩人助陣,否則人多心亂,等到了滬上,容易變成脫韁野馬,不利於趙國硯領頭掌控。


    近道先來的,省城下榻休整一夜;遠道後來的,馬不停蹄辛苦一趟;裝聾作啞不來的,隻管等著江家秋後算賬。


    總而言之,待到第三天下午,眾弟兄各自領命,雲集奉天城北,聽候江家差遣。


    ……


    正當兩點鍾光景,奉天城響晴白日,萬裏無雲。


    江家院落內,趙國硯端坐在大宅門前,雙手搭著膝蓋,頗有虎踞龍蟠的氣勢,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十二名江家“響子”身穿黑色西裝革履,分列左右,嚴陣以待。


    不多時,王正南便領著十幾號山頭胡匪趕來點卯。


    別看匪眾人數不多,卻各自代表一方勢力,彼此間碰碼盤道兒,其情形無異於綠林中的典鞭大會。


    相比於江家的“響子”,這些胡匪都是從山間地頭趕來的,晝夜溫差大,因此都早早地穿上了二麵夾襖。


    大夥兒互相亮綱報號,並未顯出絲毫焦躁不安的氣氛,仿佛這趟差事對他們而言,就跟下地收莊稼似的稀鬆平常。


    這邊拱手抱拳,樂嗬嗬地問:“並肩子,跟哪股綹子做買賣呢,甩個蔓兒?”


    那邊朗聲大笑,渾不在意道:“虎頭蔓兒,八達嶺‘穿山號子’手底下跑,兄弟你是?”


    “東北風,調兵山‘老盒子’吃溜達的,你那邊兒咋樣,綹子局紅不紅?”


    “完蛋操了,這兩年風緊,買賣不好幹呐,踢倆土坷垃算好的了。”


    “嗐,張老疙瘩坐奉天,還得是北邊兒管得鬆快。”


    “也不一定,你沒聽‘閻王李’那倆兄弟說麽,北邊兒鬧毛子,都他媽不容易。”


    說話間,眾胡匪陸續走進江家宅院,一見領頭的趙國硯,想起山頭上大當家的囑咐,便立時紛紛靜默下來。


    王正南快步穿過院心,來到大宅門口,說:“老趙,人都到齊了,道遠的實在趕不上,那就拉倒吧!”


    趙國硯點了點頭,低聲道:“南風,你先去屋裏準備準備。”


    王正南應下一聲,立馬轉身走進大宅。


    旋即,趙國硯從椅子上站起來,朝著匪眾拱手抱拳,朗聲喝道:


    “各位兄弟,江湖不易,哪怕有天大的能耐,隻要是常在線上溜達的,那就免不了磕磕絆絆。實話實說,最近江家在外地,碰上了茬口兒,本想著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可對方仗著人多勢眾,蹬鼻子上臉,耍陰招——”


    話還沒說完,台下便有一個胡匪接過話茬兒,扯開嗓門兒,大聲嚷道:


    “哥們兒,你別說了,老弟沒別的意思噢,我就想說一句話——退他媽了個逼!”


    此話一出,匪眾頓時猙獰狂笑。


    隻見那胡匪仰著腦袋,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地說:


    “退一步?憑啥咱就得退一步,就憑那幫癟犢子是地頭蛇?他媽了個巴子的,就他媽不退,愛咋咋地,不服就幹,咱哥幾個就是奔這事兒來的,不用扯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他這番說辭,瞬間得到了其他胡匪的認可。


    眾人七嘴八舌,爭強鬥狠,一時間紛紛爭相表態。


    “說的好!江老板這幾年對咱夠意思了,誰也挑不出毛病,什麽狗屁江湖規矩不規矩的,老子這趟過來,就他媽的一個原則——幫人不幫理,愛他媽誰誰誰!”


    “對,老趙,你不用跟咱扯那些沒用的,來前我都在大當家的麵前起過誓了,江老板咋說,我咋幹就完了!”


    “誰說不是呢,老子跟官兵、鬼子都響過,幾個臭流氓,我還怕他們?”


    如果說江家的“響子”是一群刺客,那麽,眼前的這幫綠林悍匪就是玩兒命的莽夫。


    他們是敢揭竿造反的亡命徒,跟寄生於權貴的市井地痞有本質區別。


    趙國硯振振有詞的演說被人打斷,臉上卻毫無不快的神色,反而是放心地笑了笑,說:“好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跟各位兄弟絮叨了,咱們到時候事兒上見,不過頭走之前,還請哥幾個再等等,我家大嫂還有幾句話要交代。”


    說罷,卻見江家大宅的房門緩緩推開。


    花姐身穿黑底冬梅旗袍,雙手相疊,舉止端莊,款步來到趙國硯身邊,深吸一口丹田氣,盡力穩住緊張的情緒,麵朝一眾胡匪,如同鸚鵡一般,按照胡小妍的吩咐,點頭致意道:


    “多謝各位兄弟出手相助,我也不多廢話,隻希望大夥兒記住我這句話:江家有恩必償。你們這份人情,我都記下了,以後但凡有能用著江家的地方,大家隻管開口。”


    說著,她微微側過身,輕喚一聲“南風”,隨後又轉過頭來,接著說:


    “各位兄弟遠道而來,現在又要遠道而去,江南濕寒,我特意給大夥兒備了幾件行頭,來不及量身定做,大家千萬別嫌棄。”


    言罷,王正南便領著幾個家丁傭人,捧著幾套得體的衣裝,從宅子裏走出來,挨個兒分給庭院中的胡匪。


    眾人怔怔地接過包裹,低頭一看,立時訝然發現,江家給的不隻是行裝,浮頭上另有兩三百塊的包銀奉上。


    “哎呀,嫂子你說你……這、這是幹啥呀!”


    江家勢大,早已今非昔比,即便是貪財如命的胡匪,眼下也知道裝模作樣地推辭幾句。


    “不是,江夫人,衣裳咱留著,錢可不能要,我來前大當家的特意囑咐過,不能要錢,要錢,那不成生意了麽!”


    “對對對,我那大當家的也說了,去年省府剿匪,幸虧江老板提前報信,咱才能及時扯呼,要不然,咱早就被一鍋端了,這錢不能要,真不能要。”


    “大嫂,你這就有點兒寒磣人了,前年咱‘穿山號子’眼拙,不小心把第七旅黃團長的家眷當肉票綁了,要不是有江老板當時幫忙說情,咱山上的弟兄,全都得被摘瓢兒。”


    “可不是麽,咱‘老盒子’當年起局,連局底都是江老板賒給咱的,這要收錢,那不得讓人戳後脊梁啊!”


    甭管是真心推辭,亦或是假意客套,總有一點真實不虛,那便是——


    在場的各個山頭胡匪,或多或少,全都受過江家的恩惠。


    旁人誤以為這些山頭胡匪仗義出手,殊不知,這些年來,江家幫他們平過多少麻煩事兒。


    由此可見,江連橫的龍頭地位,也絕不是傍著靠山白給的,而是胡小妍多年苦心經營所得出的結果。


    門廊下,花姐佯裝淡然,代替胡小妍發聲笑道:


    “各位兄弟不用客氣,人情是人情,一碼歸一碼,山高路遠,大夥兒替江家跑差事,橫豎不能虧待了你們,要是執意不肯收下,想必是我給少了。我是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總是難免見識短淺,先給大夥兒賠個不是。”


    這話一說,眾胡匪就更不好意思了。


    “嘖,大嫂,你看看你,這話說的,反倒給咱幾個糟老爺們兒整不會了,咱還咋說呀!”


    “那就別說了,就當是賣我個麵子,收下吧!”


    眾胡匪聞言,自是恭敬不如從命,便不再推辭,趕忙樂嗬嗬地收下銀兩。


    這筆錢,胡小妍早已決定要給,不給心裏不踏實。


    想那十裏洋場,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亂花漸欲迷人眼。


    莫說是剪徑砸窯的胡匪,就算是富家闊少去了滬上,保不齊也要被那方繁華迷了眼,丟了陽剛氣血。


    人情,利益,缺一不可。


    這幫胡匪本身就欠江家的人情,如今又得了錢財,而且還在大當家麵前賭咒起誓,再加上或有高堂親眷留在奉天,凡此種種,便如一道無形的枷鎖,勒緊意馬心猿,輕易不敢變節,更難以被人收買。


    胡小妍勞心戮力,萬般考量,已經竭盡所能,掌控一切可以掌控的事宜。


    糧台大嫂,盡職盡責,餘下的事情,便隻能交給江連橫了。


    眾胡匪收下銀錢,備好衣裝,趙國硯隨即喝令家中仆從,朗聲道:“來人,給弟兄們來碗漿子潤潤嗓子!”


    一聲令下,張正東立馬叫上袁新法等人,在院心支桌,兩排碼開二十五口海碗,倒滿烈酒,一同盟誓。


    “來,各位兄弟!”


    趙國硯雙手捧著白瓷海碗,環顧江家響子與連旗胡匪,大聲喝道:


    “咱們今晚下遼南,明天一早,啟程滬上,打從現在開始,哥幾個上下一條心,隻管把脊梁骨交給彼此,如有臨陣反水者,不求老天爺五雷轟頂,但求弟兄們將其千刀萬剮!”


    “好!”眾人齊聲喝道。


    旋即,趙國硯轉過身來,雙手將白瓷海碗舉過頭頂,當仁不讓,帶頭喝道:


    “大嫂稍安勿躁,國硯速去速回!”


    “大嫂稍安勿躁,等弟兄們把東家接回奉天!”


    “大嫂稍安勿躁,等哥幾個替江老板報仇雪恨!”


    一陣陣厲聲暴喝,勢同濁浪翻湧,響徹奉天城北。


    山頭胡匪,甚至於不少江家的“響子”,隻管將目光看向立在門廊下的花姐,鮮少有人注意到,趙國硯卻是看向大宅二樓的一扇窗口,表露忠心。


    “哥幾個,幹了!”


    “幹了!”


    趙國硯帶頭領命,眾弟兄隨即舉起白瓷海碗,咕咚咕咚,仰首酒盡,豪氣幹雲!


    末了,眾人大大咧咧地一抹嘴巴子,猛抬起手,卻聽“哢嚓”一聲——同仇敵愾,摔碗明誌,隨即立馬轉過身,邁步離開院子。


    “走,去火車站,先奔遼南!”


    “往哪走,走反了,火車站在這邊!”


    眾人豪邁地哈哈大笑。


    趙國硯卻趁機走到張正東和王正南麵前,拍了拍哥倆兒的肩膀,沉聲叮囑道:“東風,南風,擱家照顧好生意!”


    “放心放心,生意上的事兒,有我呐!”王正南忙說,“現在奉天穩如泰山,沒人敢跟咱乍屁兒!”


    張正東抱了抱拳,隨行相送道:“老趙,滬上不是咱的地盤兒,你也別大意了。”


    趙國硯應下一聲,走到大門口時,又回身望了一眼大宅二樓的書房,正見當家大嫂嫻靜似水的麵龐浮現在窗口,旋即重重地點了點頭,辭別東風、南風,領著二十四號弟兄,風風火火地朝向火車站趕了過去。


    ……


    於此同時,二樓書房內。


    胡小妍正端坐在窗前,目送著眾人漸次離開江家宅院。


    她很欣慰。


    這十幾年以來,她兌現了自己的諾言——胡小妍從未給江連橫拖過後退,哪怕一次也沒有——盡管江連橫從未這般要求過她。


    女兒江雅則站在她身邊,伏在窗前,兩條胳膊互相交疊,墊著下巴,歪起腦袋,嘴裏嗦著一塊小糖球兒,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樓下的一片狼藉。


    “媽,那不是咱家的碗麽,他們為啥都給摔了?”江雅若有所思地問,“多浪費呀!”


    胡小妍笑了笑,輕聲回道:“沒事兒,那些碗就是用來摔的,反正也不貴。”


    “那也浪費,老師說要勤儉。”


    “小雅,勤儉是好,但不是什麽事兒都要摳賬本的,有些事兒看起來沒用,其實也有用,這要看你覺得值不值。”


    江雅聽不懂了。


    小丫頭搖了搖頭上的辮子,用手掃了掃遮在眼前的碎發,思緒又飄到了別處。


    “媽,他們都是誰呀?”


    “給咱家裏幹活兒的唄。”


    “可我也沒看見他們幹過活兒呀!”江雅皺著眉頭說,“明明家裏一直都是宋媽她們幹活兒麽!”


    胡小妍抿了抿嘴,思忖了半晌兒,到底岔開了話題。


    “小雅,你不是要給媽彈鋼琴麽,媽現在有空了,想聽聽你彈。”


    若是放在平常,以江雅的性子,必定立馬蹦蹦躂躂地跑去顯擺起來。


    可是今天沒有。


    有生以來,江雅第一次對自己的家世產生了莫大的好奇。


    她轉過頭,眨了眨眼睛,睫毛輕輕掃過那對清朗、澄澈的雙眸,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媽,你和我爸,咱家到底是幹啥的呀?”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民國江湖二十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征子有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征子有利並收藏民國江湖二十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