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德商洋宅。


    晨光從窗外斜刺進來,照得滿桌杯盤、刀叉明晃耀眼。


    江連橫喝下咖啡,擦了擦嘴,旋即抬眼看向麵前的德國佬,接著又朝立在身後的趙國硯招了招手,要來一張小巧的信封,放在餐桌上,緩緩退到對麵。


    “總而言之,最近還得多謝雷先生的照顧。這是房租,你放心,哥幾個不會住太久了,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太客氣了。”雷馬克笑了笑說,“雅思普生是我的朋友,江先生如果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隨時來找我。”


    江連橫謝過好意,轉而卻說:“已經夠麻煩你的了,而且你這裏地方有限,人多了也不方便,先讓我這位兄弟在這住下就行,等過段時間,我再去找其他住處。”


    雷馬克應聲看向趙國硯,隨即點了點頭。


    若是放在大戰以前,他也許還能提供更多幫助,因為彼時的德國僑民,在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內,尚且占據一個董事席位,但隨著德國戰敗,其董事席位也隨之落在了小東洋手中。


    江連橫當然沒再苛求什麽,起身便道:“那就這樣吧,雷先生請坐,我上樓去跟弟兄們說幾句話。”


    “好的,你們請隨便,我也要去公司了。”


    雷馬克離開餐桌,將兩人送到洋宅樓梯口,隨後轉身告辭。


    江連橫和趙國硯一邊說話,一邊爬上樓梯。


    來到二樓臥房,李正西和闖虎早已等候多時。


    兄弟相見,自然少不了寒暄問候,可重逢的喜悅並未持續多久,劉雁聲的噩耗便令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了片刻,李正西當即表態:“老趙,黃泉路上不好走,咱得多給老劉找幾個伴兒啊!”


    “對對對,這仇必須得報!”闖虎接過話茬兒,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積極,可緊接著卻又略顯擔憂地問,“趙大哥,你這趟帶多少人來呀?”


    “二十來個。”


    “人呢?”


    “化整為零。”趙國硯解釋道,“人多紮眼,我讓他們分成了幾組,全都在洋人開辦的旅館裏住下了。”


    “路上還挺順利?家夥事兒都帶齊全了吧?”闖虎繼續追問。


    趙國硯點了點頭,稍微有些不耐煩:“幾個弟兄有點兒暈船,但問題不大,帶響兒的家夥足夠用,已經順利帶到租界了。虎哥,您還有什麽吩咐?”


    闖虎一愣,隨即撓了撓頭,略帶歉意道:“趙大哥別誤會,我就隨便問問,畢竟……滬上凶險呐!”


    趙國硯懶得計較,隻管轉頭看向東家,靜候差遣,時刻準備。


    江連橫坐在窗台附近,點了支煙,深吸一口,搖頭卻道:“挺不了多長時間。”


    “什麽意思?”


    三人互相看了看,齊聲忙問。


    江連橫沉聲解釋道:“二十幾號人,就算全都分散開,平時再怎麽低調,隻要開始行動,肯定還是會露出馬腳,滬上到處都是青幫的耳目,咱們又是北方人,一找一個準,到時候人手太分散,那就更危險了。”


    這便是強龍難壓地頭蛇的根本原因。


    趙國硯自然心知肚明,可眾人在滬上毫無根基,除了化整為零,一時間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李正西沉吟片刻,忽然提議道:“要不咱們去江東那邊?雖然也不一定安全,但至少比這邊強吧?”


    “嗯,現在也隻能先這麽打算了。”江連橫當即吩咐道,“國硯,你待會兒派倆人,先去江東那邊探探風聲。”


    趙國硯應下一聲,轉而又問:“東家,那天晚上……到底是什麽情況?”


    江連橫懶得再去回憶,於是就讓李正西和闖虎兩人,將閘北刺殺案當晚的情形,當場複述了一遍。


    趙國硯聽罷,立即從中覺察出諸多蹊蹺之處。


    “十幾個殺手?”


    趙國硯看了看江連橫,再看了看闖虎,接著又想起隨行而來的溫廷閣,忙說:“那肯定是提前埋伏好了。”


    “對,有人把咱們的行程告訴給了杜鏞,或者張小林……也有可能是黃錦鏞。”江連橫說。


    “肯定是斧頭幫出了內鬼!”李正西忿忿不平道,“老劉都走好幾天了,十六鋪現在啥事兒沒有,斧頭幫也沒動手報複,反正我是越看越覺得,他們早就已經串通好了。”


    “可當時的情況,斧頭幫的人也很危險呐!”闖虎說,“而且,他們還救了溫廷閣,這說不通啊!”


    “難道十六鋪還在斧頭幫手裏,這事兒就能說得通了?”


    “呃……這倒也說不太通。”


    眼見西風和闖虎爭論不休,趙國硯皺了皺眉,還是隻好看向江連橫,問:“東家,那個幫手又是咋回事兒?”


    江連橫搖頭歎息道:“現在還不太清楚,我最開始以為是‘粵幫’的人,後來又覺得不像,主要是——”


    說到此處,他忽然頓了頓。


    “主要是,火並時滅燈這套路數,我太熟了,當年老爺子他們哥幾個常用……”


    此話一出,趙國硯和李正西頓時一怔。


    “七爺?”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闖虎聽了,卻有些摸不著頭腦,連忙左顧右盼地問:“七爺?什麽七爺?哪個七爺?我咋沒聽說過呢?”


    沒人理會他,隻有趙國硯和李正西才明白,七爺在江連橫心中是什麽分量。


    “哥,這麽說的話,還真有可能是七爺!”李正西眼前一亮,忙說,“那天晚上,跟我動手那人,身手特別利索,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讓他給拿住了。”


    “你的意思是,這世上除了他,還沒人能打得過你了?”江連橫麵色陰沉,語氣格外冰冷。


    李正西愕然,似乎無法理解大哥在談到七爺時,為什麽會是這種反應。


    趙國硯喃喃自語道:“可是,七爺不是去京城了麽?”


    “這都已經十年了,也有可能搬來滬上啊!”李正西說。


    “不可能!”江連橫厲聲打斷道,“開槍滅燈,這是很多老手都會用的路數,根本不能說明什麽,別再想這些沒用的事兒了,求人不如求自己,別想著等別人來救你。”


    “哥,我不是這意思……”


    “那就把嘴閉上,少他媽在這廢話!”


    江連橫發起了無名火,房間裏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起來。


    眾人不解這份心寒。


    沒有人比江連橫更想見到七爺,正因如此,他才寧願那個幫手不是七爺。


    十年叔侄,滴滴點點,若那人真是七爺,為何不願相見?


    江連橫想不通,自顧自地念叨:“十年了,是死是活,連個消息都他媽的沒有,偏偏我來一趟滬上就撞見了,哪有那麽巧的事兒?”


    眾人不敢再說什麽。


    江連橫便擺了擺手:“我剛才就是隨口一說,都別把心思放在這事兒上了。”


    “我看也是,咱不能總指望別人幫忙啊!”闖虎跟著溜須拍馬。


    趙國硯問:“東家,那咱們現在有啥打算?”


    “先把出賣咱們行程的人逮出來,隻有把這事兒搞清楚,才能放心動手。”


    “那就得跟斧頭幫聯絡了吧?”李正西說,“畢竟,現在就他們嫌疑最大,那就得想辦法直接聯係王老九。”


    江連橫搖了搖頭,卻說:“雖然我現在也不太信斧頭幫,但也別光盯著他們,把別人給忘了。”


    趙國硯不禁皺起眉頭,忙問:“東家,你們還把行程跟其他人說過?”


    “那倒沒有。”江連橫解釋道,“英租界講茶那天,我跟杜鏞說過,可能還會在滬上多待一陣,離開三友會酒樓,我是臨時做的決定,除了斧頭幫那幾個核心骨幹,沒人知道咱們的具體行程,但還有一個人例外——”


    “梅太太!”


    闖虎猛然想起當初退房時的情形。


    眾人因為走得太過匆忙,所以隻好打斷梅太太的牌局,讓她過來查驗房屋。


    趙國硯盡管不曾親曆,但卻對此頗感困惑:“東家,如果真是那個二房東告的密,青幫的人半道動手不是更方便麽,何必非得去火車站,鬧出那麽大的動靜?”


    “梅太太也是臨時才知道我要走的,杜鏞和張小林就算得到了消息,可能也來不及半道布置。”江連橫說,“而且,半道伏擊,必須得掐準時間,還得知道路線,稍微打個時間差,就會撲空,不如火車站穩妥。”


    “可他們咋知道咱們是坐火車走呢?”闖虎問。


    江連橫說:“青幫是靠碼頭起家,各個渡口啥時候有船往北開,他們一查就能弄清楚,而且咱們走得那麽急,憑想也知道,肯定是最近那幾趟火車。”


    “嘶——”


    李正西皺起眉頭,卻說:“哥,可我感覺……那個梅太太也不像是線上的人呐,她一天除了打麻將,連門兒都不咋出……要說是那個梅先生,他那天晚上也不在呀!”


    闖虎立馬撇了撇嘴:“那可不見得,我瞅那老嫂子就很尖酸惡毒!”


    江連橫搖頭歎道:“她是不是線上的人,跟她告沒告密沒關係。”


    說著,他忽然轉頭看向闖虎,接著問:“虎子,那天你是最後一個離開老城廂公寓的,你見沒見著梅先生?”


    “沒有,咱總共也沒見過幾回呀!”


    “那你摸進她屋裏的時候,她在幹啥?”


    “嗐,東家,她還能幹啥,打麻將唄,客廳裏就四個女人,穿著旗袍,大開衩,高跟鞋,肉色絲襪……”


    “行行行,你別扯這些沒用的。”江連橫打斷闖虎的胡言亂語,“那她們打麻將的時候,有沒有說過啥事兒?”


    三人的目光同時落在闖虎身上。


    隻見他翻了兩下白眼,猛地一拍腦門兒,驚叫道:“對了!”


    “什麽事兒?”眾人眼前一亮。


    “她們說老爺們兒都不懂羅曼蒂克!”


    聞聽此言,三人麵色鐵青,空氣仿佛突然凝固了片刻。


    闖虎幹笑兩聲,撓了撓頭,略顯尷尬道:“呃……這個好像沒啥用哈?哦對對對,我想起來一件事,她們四個家的老爺們兒,好像是同事,所以一直都在抱怨。”


    “都是吃白相飯的?”江連橫問。


    話說回來,直到現在,他也沒徹底搞清楚‘白相飯’到底算是個什麽行當。


    闖虎不敢叫準,隻是含糊地回道:“應該是吧。”


    “她們都在抱怨什麽?”江連橫追問。


    闖虎便夾起嗓子,拿腔拿調,矯揉造作地模仿起來。


    “哎呀,梅姐,姐夫今晚還回來不啦?講他幹什麽,打牌打牌!哦喲,阿拉就是守活寡的命!誰說不是呢,我都已經好久沒那個嘞!他要是敢在外頭養小的,我就給他戴綠帽子!”


    闖虎還是老毛病,說著說著,就開始往下三路去。


    然而,在這些零敲碎打的閑話中,江連橫還是敏銳地覺察出了異樣。


    “咱們那晚走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也就是說,她們四個的老爺們兒,不光是同樣的工作,而且那晚都不在家?”


    “他們是給‘三大亨’幹活兒的打手?”


    趙國硯和李正西立刻反應過來。


    闖虎一愣,猶疑了片刻,卻說:“可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是從啥時候認定咱們的啊?”


    趙國硯當即站起身:“不管他們是啥時候認定的,總之這個二房東很有嫌疑,那個梅先生長啥樣兒?”


    “小分頭,油光鋥亮;白西裝,一塵不染。”闖虎介紹道,“反正看起來就像是個小白臉。”


    趙國硯點了點頭:“你們告訴我,那老城廂公寓在哪,幾樓,我派人過去盯著點,等那個小白臉一露頭,抓起來問問就清楚了。”


    闖虎正要開口,卻被江連橫打了個岔。


    “梅先生不經常回家,找他還不如直接去法租界。”


    江連橫把趙國硯喚道身邊,低聲囑咐道:“國硯,你不隻是要找這一個人,至少還要再找兩個人。”


    “東家,還有誰?”


    “咱們現在還不能太聲張,你得給我找個辦事兒最穩當、幹活兒最利索的人,去趟十六鋪,你帶另一撥人,先去老城廂,再去大世界。那邊有個叫李在淳的高麗棒子,你可以信他。”


    旋即,江連橫低聲密語幾句,吩咐種種安排。


    趙國硯聽罷,低聲又問:“東家,那斧頭幫還用派人盯著麽?”


    “盯,斧頭幫有任何動作,隨時過來告訴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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