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愛多亞路。


    十字街頭,香車佳麗如過眼雲煙,霓虹燈閃似霞光異彩。


    黑皮鞋麵兒上,倒映出“滬上大世界”的彩燈招牌,趙國硯和楊剌子並肩立在娛樂場門口,從身後看過去,仿佛兩道漆黑的剪影。


    “啊,原來這他媽的就叫大世界啊!”


    楊剌子照例感慨幾句,隨即便跟著趙國硯邁步走進娛樂場內。


    穿過大堂裏的十二麵招牌哈哈鏡,兩人目的明確,直奔二樓歌舞廳而去。


    舞池盡頭,西洋樂班正在演奏歡快的舞曲。


    在侍應生的引領下,趙國硯尋了張小桌落座,點過兩杯洋酒過後,忽地開口問道:“你們這裏,是不是有個叫崔瑩瑩的舞女?”


    “有。”侍應生連忙俯下身子問,“先生是想叫她過來陪酒?”


    趙國硯點了點頭,往對方手裏塞了些小費,低聲吩咐道:“我有點急,你幫個忙,讓她先過來見我。”


    “好好好,先生您稍等,我這就去叫她。”


    侍應生接過賞錢,自是喜上眉梢,滿口應承,當下便轉過身,快步走向舞池角落裏的那張坐滿舞女的聯排沙發。


    趙國硯和楊剌子一邊小口呷酒,一邊兀自等待。


    不多時,就見崔映貞身穿高領旗袍,頂著一頭摩登卷發,眼含秋水、笑靨如波地朝這邊款步而來。


    “老板,你是想跳舞,還是聊天兒?”她走到桌邊,笑吟吟地問。


    “坐。”趙國硯指了指身邊的椅子。


    崔映貞便聽話坐下來,身上帶一股幽香,臉上掛兩抹假笑,嘴裏有千百種職業性的寒暄客套。


    諸如“先生是哪裏人”、“平時做什麽生意”、“喝什麽酒”、“是不是第一次到滬上來玩兒……”


    所有舞女都這麽問,並不會讓人感覺奇怪,更不會令人心裏生疑。


    不過,凡此種種,趙國硯概不回答,隻是默默地打量著對方,忽地開口問:“你叫崔映貞?”


    “啊?”崔映貞花容一驚,頓感詫異。


    “我還知道你有個大哥,叫崔晟斌。”趙國硯壓低了聲音,環顧四周問,“李在淳沒跟你說我要來麽?”


    聽到這兩個名字,崔映貞稍顯寬心,轉頭朝舞池裏張望兩眼,方才輕聲問道:“你們是從奉天來的?”


    “是。”


    “那你們是江老板的朋友了?”


    趙國硯當即糾正道:“江老板是我東家。”


    崔映貞終於放下戒備,眼裏流光一閃,忙問:“我哥怎麽樣了,還有其他義烈團的人。”


    趙國硯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悄聲叮囑道:“看完記得燒了。”


    崔映貞慌忙接過信,眼下當然沒空細看,但見信封上的字跡,確是兄長無疑,於是連忙左顧右盼,深吸了幾口氣,平複下心情,戰戰兢兢地將信收好。


    “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先別急著謝咱們。”趙國硯抬手打斷道,“來點實在的,你曾經說過,如果咱們能接應、保護義烈團的人,你會好好報答江家的,這話你還記得吧?”


    崔映貞重重地點了點頭:“讓我幹什麽都可以。”


    “不用那麽緊張,就幾件小事兒而已。”


    趙國硯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裏翻出從老城廂公寓裏帶來的兩張照片,放在桌麵上說:“你幫我注意一下這兩個人,如果他們來大世界的話,你就想辦法穩住他們,然後及時通知我。”


    崔映貞略感好奇,低頭看向照片,隻一眼,便立刻指了指阿銘的麵容。


    “這個人我有印象,他跟幾個舞女的關係很好,但最近幾天好像沒來過。”


    “那這個人呢?”趙國硯用手指點了點梅先生的臉。


    崔映貞皺了皺眉,仔細端詳片刻,輕輕搖頭道:“看起來麵生,我沒什麽印象。”


    “不要緊,你這兩天多留意留意就行了。”


    “好……還有什麽要吩咐的麽?”


    趙國硯先讓崔映貞把相片收好,接著又喚來侍應生,給她要了杯酒,這才接著吩咐道:


    “我東家聽人說,大世界裏有不少密室,專門供那些有錢的客人在裏頭抽大煙兒、玩兒女人,這個消息靠譜麽?”


    “有,大部分在三樓,二樓也有幾間……其實也談不上密室,就是位置挺偏,遊客止步,隻有讓服務生領著才能進去。”


    “你進去過沒?”趙國硯直截了當地問。


    “啊,這個……我……”


    崔映貞忽然麵頰泛紅,言談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雖是舞女出身,可她年歲尚淺,入行不久,臉皮兒薄,未曾忘卻羞恥,所以難免有點扭扭捏捏。


    趙國硯見狀,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你怎麽選的,跟我無關,我不好奇,也不想評價,我隻想確定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密室都在哪,平時都接待什麽人。”


    崔映貞仿佛逃脫了審判似的,終於鬆了口氣,當下便用指尖沾著酒水,在桌上刷刷點點,標了幾個記號。


    趙國硯盡管看得認真,也記得清楚,但總歸是有點不放心,於是便抬手製止,呷了口酒,說:


    “這樣吧,你回頭好好給我畫一份出來,另外再給我標幾個地方。”


    “好,還要標什麽?”崔映貞問。


    趙國硯伸出手,隨意指了指歌舞廳內的天花板,說:“大世界裏哪個房間有電話機,電閘在什麽地方,什麽樣的密室接待什麽樣的人,總而言之,越詳細越好。”


    崔映貞眼皮一跳,猛然預感到江家恐怕要鬧出天大的動靜,心裏難免有些惶恐,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沒有半點推脫的意思。


    見狀,趙國硯很滿意,但還不夠滿意。


    他將玻璃杯裏餘下的殘酒一飲而盡,旋即輕輕拍了拍崔映貞的肩膀,說幾句關切的話,語氣卻頗有些意味深長。


    “那就多謝你了。放心,你哥他們在奉天很安全,過得也相當不錯,但你也知道,小鬼子在關外的勢力很大,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先讓他們在奉天安頓安頓,等過段時間以後,你們兄妹就可以在滬上團聚了……”


    ……


    ……


    於此同時,英租界虹口區。


    晚風陣陣,十字路口,三友會酒樓不遠處的街巷裏,似有兩道人影蠢蠢欲動。


    少頃,兩人急匆匆地穿過馬路。


    在橘色街燈的照應下,卻見這兩人都是二十郎當歲模樣,一個左臉有塊記,一個右臉長撮毛,都是斧頭幫派來踩盤子的耳目,分別叫作張巒和韓恕。


    兩人橫穿街心,遠遠地繞著三友會酒樓兜了個圈兒,驚訝地發現,今晚“粵幫”派人過來看場的打手比平常多了不少。


    正在詫異間,忽見遠處開過來一輛黑色賓士汽車,在一眾哥仔的前後簇擁下,緩緩停在酒樓門口。


    車門拉開,程茂齡鑽出車廂,推了推金絲眼鏡的鼻架。


    正要邁步走進酒樓時,賴春寶便黑著一張臉,急匆匆相迎而來。


    “黑哥。”程茂齡笑嗬嗬地拱手抱拳。


    賴春寶隻點了下頭,悶聲囑咐道:“這幾天,坤叔這邊就辛苦你了。”


    “小事情啦,坤叔是我們‘粵幫’的元老,我來幫忙照看場子,也是理所應當的嘛,黑哥盡管放心。”


    “別大意了,斧頭幫最近一直在附近盯著呢!”


    程茂齡故作歎息,卻道:“唉,坤叔也是好心辦壞事,年紀大了,管管我們‘粵幫’的事就好了嘛,何必去管那些外人,等過了這段風頭,還是勸勸坤叔回家養老吧。”


    這番話,賴春寶雖說不受聽,可平心而論,卻也挑不出什麽問題。


    倚老賣老,早晚都要出事。


    “現在還講這些有咩用?”賴春寶擺了擺手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你我以前都受過坤叔的照應,就當是盡份孝心嘍!”


    程茂齡連連應聲點頭。


    兩人平時就不太對付,眼下自然也就沒什麽可談的,三言兩語過後,便互相匆匆拜別。


    程茂齡命司機將小汽車停在路邊,自己則帶上幾個哥仔,上樓去見坤叔。


    賴春寶坐著黃包車要走,臨行之際,卻始終有點不放心,於是便朝自家的弟兄吩咐道:“你們兩個留在附近,坤叔如果出了什麽情況,隨時通知我。”


    旋即,黃包車便趁著夜色,快速朝虹口區以西而去。


    雙方交班,似乎也沒什麽可疑之處。


    隻不過,三友會酒樓的這一番人事變動,被兩個斧頭幫會眾看在了眼裏。


    張巒和韓恕自然不敢駐足觀望,在酒樓街對麵轉了個圈兒,便佯裝無事地順著外灘馬路,朝南邊走去。


    “三友會酒樓裏好像換人了。”張巒邊走邊說,“趕緊回去跟九爺通知一聲。”


    韓恕卻搖了搖頭,說:“這人換的,還不如不換呢,你知道新來的那人是誰?是程茂齡!‘粵幫’現在就數他勢力最大,比他有錢的,不是老江湖;江湖資格比他老的,又沒他有錢。”


    “管他有錢沒錢的,一斧頭劈下去,橫豎他也沒有兩條命!”


    “話是這麽說,可虹口區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這地方離法租界、華界太遠,真動起手,恐怕來不及跑。”


    張巒不置可否,急著催促道:“這事兒用不著咱倆操心,聽九爺的吩咐就行了。”


    說著,兩人便亦步亦趨地漸行漸遠。


    ……


    ……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微亮。


    趙國硯獨自趕回美租界德商洋行複命。


    大夥兒一起吃了頓早飯,席間談起昨天夜裏,江連橫吩咐過的幾件差事。


    殺申世利的決定,當然出自江連橫的安排。


    申世利是否無辜,是否隻是為了賺錢而無意間泄露了江家的消息,江連橫根本無意深究。


    他隻知道,眼下行將開戰,若是留申世利那張大嘴整日在十六鋪碼頭胡言亂語,早晚要捅婁子,為保自家弟兄安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將其除掉。


    不過,關於梅先生的真實身份,倒是令江連橫等人有些意外。


    “敢情吃白相飯的就是老柴呀!”闖虎學到了新“知識”,連忙掏出記事本摘抄下來。


    趙國硯著重糾正道:“吃白相飯的,未必是老柴;但滬上的老柴,絕大多數都是吃白相飯的。”


    “那也就是說,是法捕房打探到的消息,再轉告給杜鏞和張小林了?”李正西自顧自地呢喃道,“可是,黃錦鏞一直都沒什麽動靜啊?”


    西風的困惑不無道理。


    彼時的黃錦鏞,正在忙於應付法捕房警務總監的問責。


    三金公司劫貨案以後,緊接著就是十六鋪碼頭叫歇,法租界大部分巡捕當時都在維持各個渡口的秩序,若要平息騷亂,注意力也理應聚集在斧頭幫身上,而不是江連橫這幾個飄零滬上之人。


    畢竟,江連橫雖然負責出謀劃策,但負責執行的斧頭幫才是重中之重,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而且,按梅太太的說法,三金公司案發不久,老城廂公寓就已經引起了法捕房的注意。


    這比眾人預想的更早。


    “是我把誰給忘了?”


    江連橫喃喃自語,左思右想,卻始終不得其解。


    眾人靜默了片刻,李正西開口問:“那梅太太咋樣了?”


    “沒動他。”趙國硯轉頭看向江連橫,請示道,“東家,我跟她談了筆交易,答應不會再追究她了,你看……”


    兩人合力共事十幾年,又是生死之交,自然心照不宣,互有默契。


    江連橫聽了,當下便會意地點了點頭:“國硯,不用說了,你辦事我放心,而且我也能大概猜到你談的什麽交易。”


    闖虎不明所以,夾在兩人當間,左右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說:“能行麽,靠譜麽,我看那個女人歹毒得很,你可得三思而後行啊!”


    “行了,行了!”江連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她不就說你個兒矮麽,這點仇你還要記哪百輩子去?”


    趙國硯拍了拍闖虎的肩膀,說:“放心,有人在老城廂盯著她,而且她也願意跟咱做這筆交易。”


    吃完了早飯,幾人各自休息。


    一連三兩天,江連橫都神情嚴肅,似是冥思苦想,又似是在等什麽消息。


    待到第三天傍晚時分,德商雷馬克的保姆忽然敲響房門,言說樓下有電話打過來找江老板。


    江連橫問詢下樓,接通了電話,三言兩語間便又快速掛斷,旋即回到二樓,衝趙國硯吩咐道:


    “那個小白臉在大世界露頭了,你帶人去把他嘴撬開,問到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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