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哨聲由西向東,在群樓間激起一陣陣回響。


    噪音所過之處,十幾扇窗欞逐次亮起燈火,渾天黑夜下,似有嬰兒驚魂啼哭。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連串兒轟隆隆的腳步聲。


    趙國硯下意識按住腰間配槍,舉目遠眺,卻見主幹道上,正有二十幾名華洋巡捕,荷槍實彈,麵朝江邊方向全速狂奔。


    人群之中,偶然一瞥,竟然還混雜著幾個紅頭阿三。


    看樣子,必定是英租界巡捕房的人無疑了。


    趙國硯稍稍鬆了口氣,順勢將手垂在身邊,轉而皺起眉頭,略顯三分困惑。


    待到巡捕大隊從眼前經過,在街麵兒上漸漸遠去以後,他才橫穿馬路,若有所思地朝江邊方向眺望。


    恰在此時,有三五個租界市民,從不遠處相向而來。


    幾人神情慌張且亢奮,腳下亦步亦趨,仿佛逃難,彼此間你一言、我一語,雖是滿口地方鄉音,可仔細分辨下來,倒也勉強能聽懂幾句閑言碎語。


    “看,我早就講過了,遲早都要打的嘛,皖北佬這次是拿老廣開刀哩。”其中一人說得言之鑿鑿。


    另一個卻嗤笑兩聲,說:“開刀?開什麽刀?斧頭幫這麽遠跑到英租界,來搞粵幫的地盤,我看伊們這趟是凶多吉少,有來無回了。”


    “哦喲,話可不能這樣講,從來隻有千日當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嘛,看得再嚴也難免會有破綻啦。”


    “儂怎麽曉得一定是破綻,不是圈套呢?粵幫可不是小癟三好吧,王老九鬥不過他們的,看著吧!”


    斧頭幫動手了!?


    聽到此處,趙國硯心頭一凜,急忙放緩腳步,佯裝無意地朝那幾人緩緩靠近。


    本想再繼續盜聽些許風聞,無奈雙方在馬路當間交匯而過,再想細聽時,那幾個租界市民竟已然走遠了。


    趙國硯不願主動上前詢問,以免惹人生疑,繼而暴露行蹤,於是便在原地遲疑了片刻,看兩眼時間,隨即將衣領立起來,最後到底是循著老柴遠去的方向,麵朝江邊虹口區,邁開腳步,匆匆而去……


    ……


    ……


    大約一個鍾頭以前。


    夜裏九點鍾光景,三友會酒樓上的生意正當熱鬧時分,離得老遠就能聽見一陣陣賓客喧囂。


    不過,天色畢竟已經晚了。


    尹抱坤老爺子有點兒熬不住,於是便在雅間裏吆喝自家夥計上來著手安排,準備回家。


    喊了兩聲過後,推門進屋的,卻不是酒樓裏的夥計,而是程茂齡手下的哥仔。


    “坤叔,有什麽吩咐?”那哥仔畢恭畢敬地問。


    尹抱坤點了點頭,站起身說:“哦,時辰不早了,我也有點困了,讓他們準備準備,我先回去了。”


    “坤叔,齡哥他們馬上就回來了,您再等等吧,坐車回去能安全點。”


    “誒,不等了,去叫輛黃包車過來就好了嘛。”


    眼見老爺子要走,那哥仔立刻跨步堵在門口,麵露難色道:“坤叔,現在是特殊時期,您再等等吧,這個時間回去,萬一在路上……您別讓我難辦呐!”


    尹抱坤見狀,倒也沒再執拗。


    歸根結底,粵幫如今麵臨的形勢,全是因他自己多管閑事,進而惹出的亂子,結果卻要讓這群後生晚輩幫忙擦屁股,老爺子有點不好意思,尤其是在程茂齡的哥仔麵前,更不方便隨意任性。


    於是沉吟半晌兒,尹抱坤才說:“那你先下樓去看看,我在這收拾一下,程茂齡回來以後,就讓他在外麵等著,我馬上就下去。”


    “好,坤叔你先坐。”


    那哥仔總算鬆了口氣,連忙應聲告退,隨即關上雅間房門,“噔噔噔”跑下樓梯,來到三友會大門外,跟零星幾個弟兄共同把守酒樓安全。


    為了不妨礙坤叔的生意,幾個放哨的哥仔隻好聚在酒樓街對麵,一邊抽煙閑話,一邊四處張望。


    夜色莽莽,一切照舊。


    街麵兒上並未顯出絲毫異動,再過三兩個小時,酒樓也差不多快要上板兒打烊了。


    眾哥仔不禁稍稍有所懈怠,互相悄聲商量著,待會兒該去哪裏小酌幾杯。


    未曾想,就在這一晃神的功夫,三友會酒樓門前,竟突然匯集了二三十號青壯男子。


    見此情形,眾哥仔頓時心頭一凜,再去細看時,隻見那夥來人忽地敞開衣衫,個個腰間別著一把短柄利斧,正是斧頭幫的標誌無疑。


    原來斧頭幫此番趕來,不求聲勢浩大,隻求出奇製勝,於是便將幫會成員化整為零,悄悄潛入英租界虹口區地界兒,待到有機可乘之時,再重新聚集,直取尹抱坤老巢而來。


    在茫茫夜色的掩護下,隻十幾秒鍾光景,便已悄然殺至酒樓門前。


    遙看領頭那人,正是斧頭幫核心骨幹——陳立憲!


    見狀,幾個哥仔自知失職,不敢再有遲疑,趕忙橫穿馬路,衝三友會酒樓這邊高聲叫嚷:


    “喂,來人來人,樓上的弟兄趕快抄家夥,斧頭幫的人殺過來了!”


    幾個粵幫哥仔剛剛穿過馬路,斧頭幫會眾便立刻分出一隊弟兄,轉過身來,反手斜插腰際,扥出開刃利斧,二話不說,掄臂就砍。


    眾哥仔急忙後退兩步,避其鋒芒。


    唯獨一人,因動作稍顯遲緩,左肩當即中了一斧,踉蹌著轟然栽倒,整個人伏在地上,連滾帶爬地躲避追擊,間或扭頭一看,卻見左側肩膀皮開肉綻、血流如注,頓時失聲慘叫起來。


    斧頭幫會眾不去追殺,將幾個哥仔悉數放倒以後,便又立刻轉過身來,直奔三友會酒樓殺將過去。


    這時候,酒樓裏看場子的粵幫哥仔聽見門外喧囂,也紛紛抄起棍棒樸刀,轟隆隆趕到大門口,同斧頭幫會眾拉開陣仗,互相對峙,雖說氣勢不讓三分,可幫眾卻隻有區區十幾號人而已。


    眾哥仔的頭目橫刀在前,厲聲質問:“斧頭幫,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跟青幫有仇,不去找他們,來我們的地盤幹什麽,你們惹不起青幫,還真以為就能惹得起粵幫了?”


    陳立憲狠啐一口,手持利斧,衝對方叫罵回敬道:“我去你媽的,青幫和粵幫誰也別想跑,尹抱坤當時出山作保,現在出了亂子,他躲在這裏當縮頭烏龜,真以為斧頭幫就不敢動他了?”


    “死撲街,別太狂了,這裏是坤叔的場子,你們斧頭幫敢砸,那就是要跟粵幫開打,我勸你想清楚先。”


    “操,老子今天把話放在這,整個十裏洋場,就沒有咱斧頭幫不敢砸的生意!”


    說罷,就見陳立憲高舉利斧,衝身後的斧頭幫會眾厲聲喝令道:“弟兄們,把三友會酒樓給我砸了!”


    話音剛落,雙方人馬立時短兵相接。


    斧頭幫人多勢眾,頃刻間蜂擁而上,手持利器,狂揮亂砍,隻眨眼間的功夫,就聽“劈裏啪啦”接連爆出聲響,先將三友會酒樓的兩扇門板破開,隨後魚貫而入,喊殺陣陣。


    粵幫哥仔人數寥寥,隻好紛紛退至大堂,橫刀揮動,棍棒相逼,不求反敗為勝,隻求盡力拖延,以便為趕來支援的粵幫弟兄爭取時間,亦或是有巡捕房老柴趕來平事。


    可斧頭幫會眾直奔殺生而來,攻勢剛猛無畏,下手沒有絲毫遲疑,身後不留半分餘地,隻顧左劈右砍,前蹬後踹,當真是:刀光斧影說時慢,一命嗚呼刹那間!


    這邊皖粵雙方刀砍斧剁,鮮血飛濺;那邊大堂客官抱頭鼠竄,驚叫連連。


    三友會酒樓頓時陷入一片騷亂。


    不多時,粵幫哥仔便已損失過半,一個個倒在地上,或死或傷,令人難以直視。


    斧頭幫會眾仍不解恨,當下便分出一夥兒人橫掃大堂,掀桌砸椅,劈櫃破窗,嚇得一眾食客慌忙逃竄。


    陳立憲則帶著張巒、韓恕餘下人等,掄斧開路,風風火火地殺上樓梯。


    此刻,粵幫剩下那幾個哥仔早已是滿臉血汙、狼狽不堪,隻好也紛紛退上樓梯,用長棍延誤斧頭幫等人。


    “我丟雷老母,齡哥他們怎麽還沒回來?”


    哥仔頭目大聲質問左右,可惜沒人能對此給予答複。


    原本憑借地勢優勢,還能勉強跟斧頭幫會眾相持,未曾想,陳立憲急功心切,竟直接從懷裏掏出一把仿製勃朗寧手槍。


    哥仔頭目頓時瞪大了眼睛,探手製止道:“兄弟,你、你瘋啦,酒樓裏還有這麽多客人呢,當眾開槍可不是小事,你先把槍放下。”


    這話並非誇大其詞。


    滬上幫派火並,就算人腦子打成狗腦子,甚至出幾條人命,這在巡捕房的洋大人眼中,也不過都是小事兒,可如果在公共場合開槍行凶,性質就完全變了,必須要給官麵兒上一個說法,而此時的斧頭幫,顯然還不具備這種權勢熏天的人脈靠山。


    在市井裏混幫派的合字都知道,槍雖然好用,但除非是有青幫“三大亨”那般勢力,亦或是在官麵上有所照應,否則能不用槍,就盡量不用槍,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可陳立憲卻隻是冷哼一聲,隨即便舉槍威脅道:


    “我再跟你說一遍,整個十裏洋場,沒有咱斧頭幫不敢砸的生意,更沒有咱斧頭幫不敢殺的人!”


    眾哥仔頓時愕然。


    陳立憲步步緊逼,登上二樓走廊,厲聲質問道:“不信?不信你可以試試!識相的趕緊滾一邊去,讓尹抱坤滾出來見咱們!”


    “你們別太過分了!”


    哥仔頭目盡管連連後退幾步,語氣倒也並沒有慫下來。


    沒想到,話音剛落,身後忽地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腳步聲。


    斧頭幫會眾循聲望去,卻見走廊盡頭的雅間門口,竟又有兩個粵幫哥仔持槍跑了過來。


    “站住,別動!”


    陳立憲立刻舉起槍口,身後的張巒和韓恕也拔出兩把土造手槍,雖說也能殺人,可看上去總是有點寒磣。


    “你們也別動,不許動!”持槍的兩個哥仔同樣毫不相讓。


    他們倆是粵幫為尹抱坤安排的貼身保鏢,眾人各司其職,樓下看場子的弟兄打得再凶、再狠,貼身保鏢也不能擅離職守下去幫忙,否則必定亂套。


    兩個貼身保鏢隻為老爺子的人身安全負責,若不是因為斧頭幫已經殺到二樓,他們也絕不會出麵拔槍。


    雙方互相對峙,彼此威脅恫嚇。


    “把槍放下,現在立刻離開三友會,我們可以考慮放你們一條生路!”


    “去你媽的,有種你就開槍,哥幾個今天就是要血洗三友會!”


    雙方互不相讓,火氣越來越大,眼看著就要爆發槍戰之際,走廊盡頭的雅間房門卻忽然開了。


    “都別吵了,把槍放下!”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尹抱坤背負雙手,臉色鐵青,緩步從雅間裏走了出來。


    兩個貼身保鏢見狀,心中暗叫不好,急忙側身提醒道:“坤叔,你快進去,我剛才已經給巡捕房和黑哥打過電話了,他們馬上就過來。”


    “我讓你把槍放下!”


    尹抱坤聲若驚雷,神情似怒目金剛,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擔當紅棍期間的風采。


    不管這兩個貼身保鏢是否聽命,他都固執地朝著陳立憲等人相向而來。


    老爺子浪蕩江湖五十年,什麽陣仗沒見過,眼前這點“小打小鬧”根本嚇不倒他,即便是麵對三隻槍口,他同樣也能麵沉似水,毫無懼色。


    真正讓老爺子備受煎熬的,其實是心底裏的理虧與愧疚。


    “尹抱坤,你他媽的總算敢露頭了!”陳立憲破口大罵道,“出山作保,講茶議和,閘北火車站的事兒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天,你不親自去找咱們九爺賠罪,還他媽好意思在這待著呢?”


    老爺子微微頷首,緩步走過來,拱手抱拳,先行賠罪道:


    “幾位兄弟,對不住了,今天你們來我這裏,鬧出這些事,我概不追究,規矩就是規矩,老夫的麵子可以丟,可我不能連累了粵幫的名聲。這樣吧,我現在就跟你們去見九爺,登門賠罪,到時候要殺要剮,全聽九爺定奪,冤家宜解不宜結,希望幾位兄弟不要遷怒於粵幫就好。”


    眼見著年過古稀的老江湖如此表態,斧頭幫會眾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陳立憲等人互相看了看,正要開口時,不料樓下卻又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聽那動靜,似乎是粵幫的援手總算趕了過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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