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斧頭幫怒砸三友會的消息,當晚就在市井裏流傳開來,待到次日天明,早已是滿城風雨,幾乎人盡皆知。


    回到美租界,趙國硯也將所見所聞如實匯報給江連橫。


    眾人在德商洋宅二樓廳室內商議決策。


    結合申世利和阿銘的說法,閘北刺殺案的緣由似乎終於水落石出。


    李正西說:“哥,既然斧頭幫已經動手,那就說明他們沒反水坑咱們了?”


    江連橫搖頭糾正道:“這隻能說明王老九沒反水,斧頭幫人太雜,不好說。”


    趙國硯點頭附和了幾句,隨即又說:“東家,弟兄們已經來滬上三五天了,到現在還沒個固定的據點,我擔心讓他們繼續在外頭飄著,容易出事兒,咱自家的‘響子’倒還好說,關鍵是那幫胡子……”


    江連橫擺了擺手,沒有說話,轉而陷入沉思。


    他也早有這方麵的顧慮。


    滬上繁華,那些胡匪沒有差事可做,到底還能老實多久,恐怕誰也不敢確定。


    可問題在於,有過老城廂公寓的經曆以後,他幾乎可以斷定,冒然確定據點,必然招來青幫耳目的注意。


    本打算速戰速決,結果張、杜公館始終戒備森嚴,間不容發。


    青幫占據地利、人和,哪有那麽容易一觸即潰?


    江家並非天兵天將,想要在滬上成事,到底還需連橫其他外勢。


    想到此處,江連橫的目光落在了茶桌旁的電話機上。


    正當遲疑之際,洋宅裏的華傭保姆忽地爬上二樓,輕聲喚道:“江老爺,李先生說有事找你們。”


    “讓他上來。”江連橫脫口而出。


    未幾,李在淳“噔噔噔”爬上樓梯,人還沒落座,張口便又帶回來一則市井新聞。


    “江老板,青幫和斧頭幫在十六鋪碼頭又鬧起來了。”


    …………


    天光初開,紅彤彤的朝陽剛從江麵上升起來。


    十六鋪各個渡口陸續開橋,金源碼頭的勞工正群聚在岸邊附近,麵朝江水下遊抻脖眺望。


    江心之上,隻見一艘懸掛五色旗的小火輪,正朝著引橋方向緩緩駛來。


    明明是今天第一條抵達渡口的貨船,可不少勞工的臉上,卻已然顯現出些許疲憊的神色,歪歪扭扭地站在原地,打著哈欠,似乎昨晚徹夜未眠。


    沒想到,貨船剛剛靠近引橋,岸邊不遠處便傳來了一陣騷動。


    眾人抬頭望去,卻見樓靜遠在二三十個青幫弟兄的簇擁下,背著兩隻手,款步朝金源碼頭這邊走來。


    有熟識樓靜遠的勞工見狀,當即轉身跑去金源碼頭鋪麵,通知負責看場的斧頭幫核心骨幹。


    俄頃,就見黃顯勝和聞進華帶領一眾斧頭幫成員,手持棍棒利斧,匯合碼頭工人,氣勢洶洶地迎麵相向。


    雙方剛一碰頭,便立馬拉開陣仗,火並械鬥更是一觸即發。


    樓靜遠的人手雖然不多,但卻明顯是有備而來,弟兄們個個配槍,倒也不虛斧頭幫人多勢眾。


    黃顯勝提著斧頭厲聲叫罵:“姓樓的,最近跑去你姑爹那邊當了幾天縮頭王八,哥幾個正到處找你呢,你他媽還敢來咱們的地盤?怎麽,上次在碼頭還嫌不夠丟人,又跑過來找打了?”


    本以為幾句叫罵會惹惱樓靜遠,不料對方卻隻是嗬嗬一笑,反問道:“十六鋪什麽時候成的地盤了?當初講茶的保人,坤叔都讓給殺了,儂還有臉講這裏是斧頭幫的地盤?”


    “去你媽的,早看出你們兩家是一夥的了。”聞進華當即破口大罵,“九爺就知道你小子今天會來,來了就別他媽想走,弟兄們,亮家夥!”


    言未竟,就見斧頭幫前排會眾立時掏出各式各樣的土製手槍,氣勢洶洶,殺氣騰騰。


    黃、聞兩人更是齊聲喝道:“樓靜遠,今天就讓你給駱駝償命!”


    見狀,樓靜遠等人也急忙舉槍應對。


    可正當雙方作勢火並之際,江邊馬路上卻又突然傳來一聲槍響。


    “砰——”


    鳴槍示警!


    斧頭幫會眾心頭一驚,以為青幫還有人手趕到,於是連忙側身張望。


    舉目一看,卻見老城廂衙門口的焦隊長,此刻正帶領一大隊華界巡捕,踩著皮靴,轟隆隆朝碼頭趕來,引得一眾看客頻頻側目。


    焦隊長垂下槍口,單手扣住皮帶,罵罵咧咧地訓斥道:“冊那娘,這些小癟三又在搞什麽名堂,最近也太放肆了吧,眼裏還有阿拉這些官差麽,還有王法麽,還有朝——還有縣衙麽!”


    黃顯勝和聞進華見狀,不禁眉頭一皺。


    巡捕大隊來得太快,顯然是有意配合樓靜遠等人前來鬧事。


    隻不過,因為身上穿著警服,焦隊長也不便明目張膽地拉偏架,所以就連同青幫弟子一塊兒罵了。


    樓靜遠急忙滿臉堆笑地迎上前,拱手抱了抱拳,喊冤叫屈道:“隊長明鑒,阿拉今早在江邊散步,剛走到這邊來,他們斧頭幫就要打我,儂可得替我主持公道啊!”


    “放屁,你他媽——”


    斧頭幫會眾正要開口,焦隊長便立馬吹胡子瞪眼,厲聲嗬斥道:“叫什麽叫,我問幾個了嗎?最近滬上不太平,縣衙要求阿拉加強巡邏,三不管地段也要嚴抓,我看看誰敢頂風作案!”


    聞言,周圍的看客心裏料定,今天這場仗恐怕是打不起來了。


    卻不想,話音剛落,江麵上竟又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哨聲。


    “嘀嘀噠噠”了幾聲過後,隻見下遊方向,忽有十幾條大大小小的沙船,朝著金源碼頭這邊緩緩駛來。


    聞進華眯眼望了片刻,連忙低聲提醒道:“勝哥,好像是水警營和緝私營的船。”


    黃顯勝頓時心頭一凜,似乎已經預感到了等下會發生什麽,旋即惡狠狠地瞪了樓靜遠一眼。


    樓靜遠卻不慌不忙,隻顧嗬嗬笑道:“兩位大哥,先去忙吧,我平時沒什麽事情做,就愛看個熱鬧。”


    不消他說,就見水警營的廉隊長、緝私營的寧隊長便已然駕船來到碼頭引橋,將那艘停泊在渡口的小火輪團團圍住。


    “先別卸貨,先別卸貨,緝私營例行檢查,哪個是船長,過來配合一下。”


    “碼頭工人往後退,不要妨礙阿拉執行公務!”


    說話間,兩隊官差立時就在金源碼頭上設起了關卡,對小火輪上的貨箱進行逐一檢查。


    若是換成平常時候,緝私營查驗貨物,無非隻是抽查而已,根本耗費不了多長時間。


    可今時不同往日,寧隊長對待差事格外認真,非要把船上的貨箱挨個兒打開,逐一過目,仔細核對過後,才肯讓商船卸貨。


    如此一來,時間便拖得很久。


    碼頭工人沒活兒可幹,隻好紛紛坐在岸邊苦等,等著等著,心就焦了,知道這是官差故意刁難斧頭幫。


    第一艘貨船遲遲沒法卸貨,其後的貨船,就隻能停在江心等候;如此沒過多久,十六鋪水域的貨船便越聚越多,不少沙船、舢板運的貨少,索性直接調轉船頭,去上遊的董家渡附近,尋個空閑的碼頭,卸貨了事。


    可是大貨船就沒辦法了,隻能停在渡口傻等。


    黃顯勝和聞進華去找官差理論,結果自然是無功而返。


    幾個船長見斧頭幫這兩人“無能”,又見前任碼頭經理樓靜遠就在岸邊,於是紛紛先行下船,滿臉堆笑地走過來詢問緣由,告幫求助。


    “嗬嗬,樓經理,今天這是什麽情況啊?”


    “遠哥,我這船中午之前還得去吳淞口呢,您幫忙去跟緝私營那邊說句話,讓咱們先卸貨吧?”


    “哎呀,樓經理,今天這又刮的什麽邪風啊,實不相瞞,我那船上還帶著幾箱私貨呢,您幫忙求求情!”


    一陣陣討好乞求聲中,幾個船長便自然而然地把黃、聞二人晾在了一邊。


    可樓靜遠卻不為所動,隻是撇了撇嘴,冷哼卻道:“幾個都來問我幹什麽,我又不是碼頭經理,呐,那邊那兩個呆瓜,他們才是碼頭經理好不啦!”


    眾船長連忙悄聲私語道:“唉,樓經理,那兩個皖北佬不管用啊,還得你來親自出麵。”


    樓靜遠連連搖頭:“這我可管不了,輪船招商局的李國棟把我給免了,有什麽怨言,直接找他去吧。”


    說罷,也不再過多解釋,立即領著手底下的弟兄轉身離開。


    黃顯勝和聞進華心中憤恨,但卻礙於縣衙焦隊長在此坐鎮,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樓靜遠等人全身而退。


    這一場碼頭照會,青幫弟子不費一槍一彈,僅僅憑借跟官府盤根錯節的人脈關係,便大煞斧頭幫的威風。


    更要緊的是,這一整天下來,碼頭勞工的收入大打折扣,盡管都是同鄉父老,卻也難免人心鬆動,漸漸對斧頭幫心懷怨言起來。


    …………


    很快,十六鋪碼頭的情況,便傳回了皖省同鄉會館。


    王老九聽聞消息以後,當即大發雷霆,在會議室裏召集所有幫會骨幹,厲聲吩咐道:“他媽的,這幫狗官,手裏有點權力就開始為非作歹,查,把那幾個隊長都給我查出來,權當是斧頭幫為民除惡了!”


    話音剛落,就有幫會骨幹應聲回道:“那三個隊長都是官麵上的人,好查,我看幹脆把他們殺了,看以後還有誰敢為難咱們!”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看似作風剛猛,其實也是別無他法。


    斧頭幫跟青幫比起來,差的從來不是手段,而是官麵兒上的照應。


    陳立憲身上裹著紗布、繃帶,沉吟了半晌兒,卻說:“把他們殺了,換其他人上來,結果可能還是一樣,滬上的衙門口、巡捕房都快成青幫的分舵了,不是殺兩三個人就能解決的,碼頭生意還得靠咱們自己。”


    “那就再來一次叫歇?”有人提議。


    “不行。”王老九搖了搖頭,“你想讓勞工配合叫歇,那就得給他們錢,上次如果不是江兄弟出錢,叫歇根本堅持不了那麽久。而且,咱們現在叫歇,那就相當於讓李國棟在招商局失信,以後更沒人幫咱們了。”


    說話間,忽有個弟兄叩了兩下房門,探頭請示道:“九爺,會館有電話找你。”


    “誰啊?”


    “不知道,說是船運公司的人,也沒說到底是哪家公司。”


    王老九懶得胡亂揣測,當即站起身來,奪門而出,留眾骨幹在此稍等,獨自來到同鄉會館接待室裏提起了聽筒。


    “誰啊?”王老九正在氣頭上,說話的語氣難免有些衝。


    然而,聽筒裏忽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又讓他著實愣了一下。


    “九哥,別來無恙啊?”


    盡管聽筒裏的聲音有些嘈雜,但王老九還是立刻辨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江兄弟?真是你,你在哪呢?還在滬上麽?”


    王老九自顧自地接連發問。


    緊接著,也不知江連橫在聽筒裏跟他說了什麽,就見他先是愣愣地點兩下頭,旋即連忙擺了擺手,矢口否認道:“那不可能,我的弟兄都是信得過的人——”


    王老九正要多說幾句,卻又似乎被江連橫出言打斷,便轉身朝門外張望了兩眼,接著衝話筒連連應聲。


    “嗯嗯,好……這點小事你不用擔心……兄弟,咱想的一樣,這仇必須得報……好,那我來安排,咱們過些天再碰頭……十六鋪?嗐,到時再談吧。”


    兩人通話的時間很短。


    大約三五分鍾過後,王老九便掛斷了聽筒,重新返回會議室內,夥同斧頭幫骨幹繼續商討刺殺計劃。


    眾弟兄問他,誰打來的電話,他也隻是隨口敷衍道:“還能有誰,就是那幫船商,婆婆媽媽的,我懶得睬他們。”


    陳立憲見了,卻說:“我看九爺回來以後,心情不錯,想必肯定是好消息吧?”


    王老九擺了擺手,正要搪塞兩句時,房門卻又再次被人敲響。


    眾人齊聲應門,卻見張巒走進屋內,先衝屋裏點了下頭,繼而低聲通稟道:


    “九爺,輪船招商局的李國棟來了。”


    “估計是來問十六鋪的情況了。”眾人竊竊私語。


    王老九卻眼前一亮,立馬起身招呼道:“來得正好,他不來找我,我還正有事去求他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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