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兒逐漸彌散開來,不隻關乎嗅覺,更是關乎預感。


    桌上點點血跡未幹,榮慶瑞仰麵癱在椅子上,眉心潺潺流血,後腦迸出汙穢,地麵上滴滴答答,端的是紅白相間,慘不忍睹。


    葉綽三惶然無措,仿佛大夢初醒,整個人呆愣愣的,無異於喪神矢誌。


    目光雖然落在麵前的票據、耳朵上,眼底裏卻是空空茫茫,似無所見,魂不守舍。


    亂世當頭,殺人的勾當並不鮮見,他自己也是幹髒活兒的出身。


    然而,像眼前這般堂而皇之地逞凶殺伐,而後又能泰然自處、波瀾不驚的主,他倒是頭一次見。


    更別提,殺的還是杜家門徒。


    葉綽三今晚算是開了眼界。


    要知道,哪怕是縱橫十裏洋場的青幫“三大亨”,也從未親自動手殺過人。


    畢竟,龍頭是麵子,發家立業以後,輕易不能沾染是非,以免落得隱患。


    可眼前這位關東來客,當真是心狠手辣,百無禁忌的硬茬,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隻透出一個字——橫!


    江家到底是什麽背景,葉綽三無從知曉,但他猜對了一件事:


    自從關外宗社黨失勢以後,江連橫的確已有多年未曾大開殺戒。


    今日破例,不像是臨時起意,倒像是蓄謀已久。


    現場同樣感到錯愕的,還有王老九和陳立憲。


    槍響以前,他們隻把江連橫當做是混幫派的流氓頭子,有點韜略,更像是陰謀詭計,嘴上讚不絕口,心底裏卻談不上敬佩,隻因他對斧頭幫有恩在先,所以才將其奉為座上客。


    哪曾想,閻王點卯,殺人立威,竟無半分遲疑,更無絲毫懼色。


    槍聲乍響,江連橫匪性畢露,再看他時,到底不是尋常人物。


    一時間,所有人怔怔出神,茶室內寂然無聲。


    正當這震驚、詫異之際,走廊裏突然傳來一連串兒“噔噔噔”的腳步聲。


    未幾,就聽“哐啷”一聲巨響,嚇得葉綽三渾身震顫,下意識將要站起來,卻又被李正西一把按了下去。


    扭頭張望,卻見房門洞開,原來是眾弟兄聽見槍聲,頓生猜忌,於是就轟隆隆來了十幾號精壯人手,一個個爭先恐後,魚貫而入。


    趙國硯等人盡管原本在後院留守,反應卻快得出奇,當下便跟著黃顯勝等人及時趕到。


    眾弟兄剛到門口,江連橫就立馬扭頭皺眉,急衝自家“響子”使了個眼色,趙國硯等人見了屋內情形,心下會意,當即默不作聲,隻管悄然混在斧頭幫會眾身後。


    好在,葉綽三此刻早已神思渙散,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家弟兄,隻見烏泱泱一群人,不敢再輕舉妄動。


    “九爺,沒事吧?”


    黃顯勝等人急忙忙衝進茶室,嘴裏剛剛問完,眼裏就看見了答案。


    “慌慌張張,像什麽樣子?”王老九皺起眉頭,大手一揮,“你們都先出去,這邊沒談完呢。”


    眾弟兄看了看葉綽三和榮慶瑞,又看了看江連橫和王老九,終於低聲應下一句,隨即紛紛退出茶室,隻是這次卻並不走遠,全都神情肅穆地守在門外。


    葉綽三總算鬆了口氣,掌心裏滲出一把冷汗。


    江連橫忽然敲兩下桌麵,衝他揚了揚下巴,沉聲道:“沒聽見我說話麽,東西拿著,走吧。”


    三番兩次受驚,葉綽三的氣勢已然頹了,再不能像剛才那般侃侃而談,可眼下的情況,他作為杜家門下的說客,實在不能倉皇逃離,該帶的話,還是要帶到,不然回到杜公館,還是沒法交差。


    所幸他好歹也曾見過世麵,當下深呼吸了幾口,強行穩住心神,再抬眼,小心看向坐在斜對麵的江連橫。


    “江、江老板,按道上的規矩,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話未說完,李正西便晃著肩膀,邁步上前,指著葉綽三的鼻子,厲聲斥責起來。


    “去你媽的,你他媽腆個大臉,還他媽好意思在這盤道線上的規矩!”


    “西風。”


    江連橫微微抬起手,製止了李正西,目不斜視,仍舊直勾勾地看向葉綽三,旋即挑釁似地問:“我知道有這規矩,但我今天就殺了,咋的?”


    渾人不講理,也沒那麽多掩飾,就一個字兒——橫!


    葉綽三自然沒脾氣,心裏隻想溜之大吉,嘴上卻還得把該傳的話傳到,便說:“江老板不是滬上人,何必非得在這動武,最後鬧個兩敗俱傷……”


    江連橫抬手打斷,不想聽,隻是告誡道:“你現在還能喘氣兒說話,不因為別的,隻是因為我想讓你去給杜鏞傳個話,這差事有你最好,沒你也行,懂不懂?”


    “懂了。”


    “那就趁我沒改主意之前,趕緊滾蛋。”


    葉綽三怔怔地點了點頭,再沒什麽話可說,當下便稍稍欠起身子,正要走時,卻又恍然想起這是皖省的同鄉會館,於是便又試探著看向王老九,在得到默許以後,方才起身朝門口走去。


    “站那!”江連橫指了指茶桌上的物件兒,“東西帶走。”


    葉綽三拿起榮慶瑞的左耳,顫顫巍巍的,卻不敢去拿桌上的匯單票據。


    “錢也拿著。”


    “這……好像不太合適吧……”


    葉綽三略顯遲疑,李正西當即從身後推了他一把,厲聲嗬斥道:“讓你拿著就拿著,聽不懂人話麽?”


    明明知道這桌上的錢不該拿,可萬般無奈之下,隻好拿了。


    將皺巴巴的票據和血淋淋的耳朵分別揣進口袋,葉綽三不覺回頭望了一眼,隨即推開房門,來到走廊,便在這一幹虎狼環伺之下,戰戰兢兢地離開會館大樓。


    出了街巷,正想跑時,腿卻先軟了。


    原地休整了片刻,這才朝法租界杜公館漸行漸遠,回去複命。


    至於他到底跟杜鏞如何交代,杜鏞又有什麽反應,暫且無從知曉。


    隻說葉綽三走後,皖省同鄉會館也不消停,斧頭幫弟兄立馬忙活著收拾茶室,間或竊竊私語、低聲議論,再談及江家弟兄時,眼裏已然多了三分忌憚。


    眾弟兄灑掃除穢,並在後院兒找了隻闊口麻袋,將榮慶瑞的屍體裝進去,壓兩塊青石,再尋個車行弟兄,用黃包車拉到黃浦江邊,沉江了事。


    茶室裏剛剛死了人,多少有點兒晦氣,總是不便多待,王老九便趁機提議,讓兩人換到接待室再談。


    江連橫當然沒什麽意見,當即起身隨行。


    未曾想,剛走出房門,趙國硯忽地湊上前來,低聲卻道:“東家,有點事兒找你。”


    “咋了?”


    江連橫在走廊拐角處停下來,借口解手方便,讓李正西先跟王老九等人過去。


    兩人走到衛生間附近,趙國硯便說:“剛才你們在樓上談事兒的時候,在大世界那邊蹲點兒的楊剌子來過一趟。”


    “找著梅先生了?”江連橫問。


    “那倒沒有。”趙國硯忽地從懷裏翻出幾張紙,“是歌舞廳那個崔映貞,我之前讓她幫忙查了一下大世界的裝潢設施,她把圖送過來了。”


    江連橫聞言,趕忙接到手裏,攤開細看。


    卻見那幾張圖上,橫平豎直,比例完善,大小房間、暗室齊備,電燈、電話線路明朗,標標點點,描紅批注,看起來極其完善,甚至是過於專業,以至於江連橫冷不防竟看得有些吃力。


    “那姑娘也太拿事兒了,整這麽細?”


    “這就是大世界的設計圖紙。”趙國硯連忙解釋道,“我聽楊剌子說,那個崔映貞害怕自己畫錯了,所以就幹脆在經理辦公室偷了一份出來,再自己標注了一遍。”


    “收好。”江連橫立馬將圖紙還了回去,“大世界是滬上最紅火的娛樂場,每天來往的人,非富即貴,拿著它好辦事兒。”


    “不用給斧頭幫謄出一份?”


    “不用,這東西你自己收好就行,派人去跟葉綽三了麽?”


    “那當然。”趙國硯將圖紙小心翼翼地揣進裏懷,“老解去的,都是老人兒了,你放心。”


    江連橫點了點頭,接著吩咐道:“那行,沒什麽事兒,就帶哥幾個去後院兒等我,別老一驚一乍的,你別忘了,我也是打手出身,他們就來倆人,我還不是老登呢。”


    趙國硯啞然失笑,當下應了一聲,便叫上江家的幾個“響子”,穿過大廳,自小門兒回到後院兒守候。


    江連橫理了理衣衫,本想著去衛生間將手上的血跡洗掉,無奈秋日天幹,指尖的血跡很快就成了紅褐色小顆粒,嵌進指紋裏,一時間洗不幹淨,又怕王老九等得太久,於是便草草擦了擦手,徑自去了會館接待室。


    再進門時,王老九對江連橫的態度,悄然有變。


    先前隻是客氣,如今竟多了幾分敬佩。


    “來來來,江兄弟,快坐快坐。”王老九起身倒了兩杯茶,頗有些讚歎道,“兄弟,看不出來,真有兩下子啊,你剛才開槍那一下,動作幹脆利落,肯定不是生手,槍法也準,佩服佩服。”


    江連橫搖頭笑道:“九爺,關外流民多,人都生性,我這兩下子,在老家那邊根本不夠看。”


    王老九擺了擺手,卻說:“兄弟,別謙虛了,我也算半個行伍出身,是不是常摸槍的人,這點我還看得出來。兄弟硬氣,是條漢子,剛才確實連我都沒想到啊,哈哈哈。”


    “這算硬氣麽?”


    “夠硬氣!”


    江連橫有苦難言,隻是兀自歎道:“九哥,現在想想,還是你當初說的對,想要在這十裏洋場上立足,沒有捷徑可走,隻能真刀真槍跟他們幹一仗,否則就不配談什麽人情世故。”


    王老九重重地點了點頭,又說了許多豪邁狂放的話。


    其實,江連橫不是不懂這份道理。


    隻是他根本無意在滬上開山立櫃,自然不想大費周章,隻圖省事,如今回想起來,反倒是自己弄巧成拙,把事情想簡單了。


    旋即,兩人便在接待室裏閑話,誰都沒有起身作別的意思,似乎是在等什麽。


    約莫盞茶的功夫,房門果然叩響,卻見張巒探出長著暗紅胎記的臉,恭恭敬敬地衝屋裏點了點頭。


    “九爺,江老板,那個‘萬事通’來了。”


    所謂的江湖“萬事通”,就是張巒先前提起過的,那個一直仰慕王老九的滬上街溜子。


    據說此人諳熟十裏洋場,各門各派,各行各業,全都爛熟於心,無論是名流秘聞,還是政商內幕,隻要起個頭兒,他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王老九聞言,大手一揮,便說:“帶他進來吧。”


    張巒點頭暫退。


    俄頃,接待室房門再次敲響,王老九應了一聲,接著就見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小年輕,在張巒的陪同下,愣頭愣腦地走進屋內。


    進了屋,先四下打量了一圈兒,緊接著目光又在江連橫和王老九二人身上遊移了片刻,旋即準確無誤地認出了誰是斧頭幫幫主,立馬走上前來,滿麵堆笑地深施一禮。


    “九爺。”


    他笑嗬嗬地彎了彎腰,同時又不忘衝江連橫拱手抱拳,客氣說了句“打擾了”。


    江連橫應聲點了點頭,不由得好奇端詳起麵前這位愣頭青。


    不看倒好,這一看,卻見此人天生一副好相貌。


    來人窄麵闊額,濃眉大眼,高鼻方口,模樣相當端莊,說是容貌甚偉,未免過於誇張,但就這一張臉,任是誰見了,恐怕都會感覺這是個正義淩然之人,慷慨英雄之輩。


    王老九見了,也忍不住多看兩眼,頻頻點頭,還沒等開聊,就已平添了許多好感。


    “聽說你在滬上晃蕩了好幾年,想來我這混混?”


    那年輕人立馬點了點頭,即刻應聲回道:“早聽說過九爺的大名,率領皖幫敢打敢拚,連青幫都不放在眼裏,以後必定不是等閑之輩,小弟早就有心投奔,可惜不是皖省同鄉,所以始終沒有機會。”


    王老九愛聽這話,笑著說:“現在有機會了,有啥想法,說來我聽聽。”


    “赴湯蹈火呀,九爺!”


    那年輕人快言快語,回答得言簡意賅,別無二話,甚合王老九直來直去的脾氣,當下就問他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便笑嗬嗬地抬起眼,低聲應道:“回九爺的話,小弟名叫戴秋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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