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開闔,轉眼已是次日黃昏時分。


    滬上縣郊,粵幫旅滬同鄉會下轄義莊內,堂前停放著兩口棺材,一口躺著尹抱坤,一口躺著劉雁聲。


    兩扇門板推開,一道寬大、魁碩的身影投在地麵上。


    此刻,堂內兩側,正站著不少“粵幫”哥仔。


    在一聲聲“猛哥”的招呼下,來人緩步走進義莊大堂,來到供桌前,手奉三炷香,舉過頭頂,麵朝尹抱坤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敬香過後,他忽地轉過身,目光威嚴地掃視在場眾人。


    但見此人麵堂黝黑,熊腰虎背,耳下腮邊留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刀疤,個頭雖然不算高,但氣勢卻壓蓋了在場許多“粵幫”頭目。


    眾哥仔碰見他的目光,更是紛紛垂下頭去,不敢吭聲。


    隻有程茂齡和賴春寶兩人還算淡定,尚能平視眼前這位“粵幫”頭馬——“鬧天宮”王懷猛。


    “誰幹的?”


    “是斧頭幫的王老九。”


    “王老九又他媽的是誰?”


    “是現在‘皖幫’的話事人。”


    幾句問答過後,王懷猛便繞過棺材,徑直問道:“家夥都備齊了沒有?”


    “猛哥,你放心,槍支彈藥、棍棒樸刀,東西該準備的,全都準備好了。”


    回話的人是賴春寶。


    最近幾天,他一直負責“粵幫”的武備工作。


    這邊剛交代完了情況,程茂齡緊跟著就說:“猛哥,這次你隻管放開手腳去打,官麵兒上的事情,我都已經給你鋪墊好了,至於其他幫會那邊,有張大帥點頭,你也不用再有什麽顧慮。”


    原本是幾句好心提醒,未曾想,王懷猛卻壓根不吃這套,當即冷哼一聲,卻道:


    “什麽狗屁張大帥,他算什麽東西?難不成,他不點頭,我還不能給坤叔報仇了?”


    不是王懷猛目中無人,而是他在十裏洋場闖蕩的時候,張小林還在老家那一畝三分地裏稱王稱霸呢。


    張小林出身青幫,王懷猛卻也出身洪門,當然不忿“三大亨”的地位。


    程茂齡幹笑兩聲,卻說:“猛哥,張大帥現在算是咱的盟友,他們也在跟斧頭幫打呢,如今青紅不分家,我們其實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呐!”


    “放屁,誰跟你講‘青紅不分家’?”


    王懷猛顯然是保守派,當即回懟道:“青就是青,紅就是紅,從根本上就不是一路人,都是你們這幫財迷,為了點臭錢,才到處嚷嚷什麽‘青紅不分家’。”


    這話倒也屬實。


    曆來鼓吹“青紅不分家”的,往往都是那些幫會中的大亨。


    老頭子們談笑風生,手底下的弟兄卻常常打得頭破血流。


    十裏洋場最終能成為青幫的地盤,其間也是流過血的,隻是如今很多後生忘卻了。


    程茂齡好歹也是“粵幫”頭目之一,眼下被人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通,麵子上有點掛不住,當即黑了臉。


    不過,讓他去跟“鬧天宮”牌桌叫板,卻又著實沒有那份膽量。


    旁人見了,便跟著勸說:“猛哥,這也是大勢所趨啊!”


    王懷猛擺了擺手,不想聽,轉而卻又指向另一副棺材,問:“這又是誰的壽材?”


    賴春寶應聲走上前,三言兩語間,簡要介紹了劉雁聲的來曆、背景。


    話音剛落,當下便有人提議:“這姓劉的,其實也是斧頭幫的人,當初這屍體還是坤叔要回來的,現在看看,也是白費好心,倒不如幹脆扔出去喂狗吧。”


    眾哥仔原本打算順著王懷猛的脾氣往下說,卻不想,王懷猛聽後,卻立馬抬手製止。


    “慢著,大家都是行江湖的,各為其主,天經地義,也沒什麽可講的,而且死者為大,他又是我們同鄉,我王懷猛還沒下作到拿人家屍體泄憤的地步。”


    王懷猛雖是莽夫性格,但卻跟尹抱坤一樣,愛論老令兒。


    在他看來,坤叔出山作保,結果講茶出了亂子,那“粵幫”就合該要給斧頭幫一個說法,沒有表示,斧頭幫提刀來拿人,也不算壞了規矩,可其間沒有盤道,直接上門殺了老爺子,這事兒也多少有些不地道。


    如今“粵幫”要再殺回去,那便是另一番恩怨了。


    眾人左右看了看,自是相顧無言。


    正在此時,忽聽得門外傳來一聲叫好。


    王懷猛等人循聲望去,卻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潮幫”領頭人,在一眾小弟的簇擁下,帶著挽聯、紙紮朝義莊內款步走來。


    “好好好,說的好啊!”


    萬遊遠一邊拍著巴掌,一邊邁步跨過門檻,奉承道:“猛哥果然是江湖好漢,凡事都能分得清楚,有原則、有底線,猛哥重回十裏洋場,實在是江湖一大幸事啊!”


    “嗬,我當是誰,原來是萬老板來了!”


    王懷猛眯著眼睛,看向“潮幫”帶來的紙紮,旋即陰陽怪氣地笑了笑:“萬老板,你這些紙紮,是來送給坤叔的,還是正巧家裏有用啊?”


    粵幫和潮幫,雖說廣義上都是同省同鄉,可那畢竟是異鄉人眼中的關係。


    實際上,這兩大赫赫有名的商幫,彼此間的關係卻是相當微妙,實在難以言說。


    早年間,王懷猛就跟萬遊遠結過梁子,雖說後來有所化解,但倆人一碰麵,總是不免有些疙疙瘩瘩,怎麽看都不順眼,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別扭。


    萬遊遠嘴角一抽,緊跟著便冷笑道:“猛哥真是太見外了,我家一時半會還用不到這些東西,倒是我今天送的這些,估計有些少了,怕不夠你們‘粵幫’用的呢。”


    “去你媽的,老子先給你用!”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倆人一打眼,沒聊兩句,便開始針鋒相對起來,話趕話地互嗆。


    眾哥仔連忙去攔王懷猛,勸說他靈堂之前,不宜動手,接著又說:“猛哥,當初斧頭幫砸三友會的時候,萬老板曾經出手幫過忙,這樣不合適,消消氣吧。”


    程茂齡誰也不想得罪,立馬迎到門口,低聲寬慰道:“萬老板,您見諒,猛哥他現在心情不好。”


    “算了,算了。”


    萬遊遠大手一揮,旋即掏起了耳朵,微微側身道:“我和馬爺這趟過來,那也是看在坤叔的麵子上,畢竟是老前輩嘛,我們這些後生,總得表表心意。”


    說著,身旁那人也跟著抱了抱拳,恭敬道:“聽說,坤叔的遺體明天就要運回老家,落葉歸根,我和萬爺特地過來看看。”


    此人便是“潮幫”二把手,馬彥夏。


    他和萬遊遠站在一塊兒,當真好有一比,如同是筷子插在了鹵蛋上。


    萬遊遠是矮胖敦實,能說會道;馬彥夏卻是高瘦纖細,柳肩膀,沉默寡言。


    王懷猛聽了這番說辭,也不好發作,便容這兩人敬送挽聯,焚紙燒香。


    禮畢,萬遊遠忽地走到眾人身前,卻說:“各位,我聽說,法捕房和老城廂最近抓了不少斧頭幫成員,你們想要報仇,還是盡快為好,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看在坤叔的麵子上,各位盡管開口。”


    “免了!”王懷猛冷言冷語道,“我們‘粵幫’廟小,請不動你們‘潮幫’的大佛,報仇的事情,用不著你們操心,我知道該怎麽辦。”


    這一次,萬遊遠倒沒有動怒,反而略感遺憾地笑了笑。


    “猛哥,你跟我置氣有什麽用?”


    “我跟你置什麽氣,我隻是告訴你,別他媽多管閑事。”


    “好好好,我不多管閑事。”


    萬遊遠忽然抬手指向尹抱坤的棺材,雲淡風輕地說了句誅心之言。


    “你們‘粵幫’這座廟,是大是小,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現在坤叔走了,你們三個人,以後到底誰來當這座大佛,你們定好了,記得隨時通知我一聲,畢竟按照江湖規矩,到時候我還得登門送份賀禮呢!”


    言罷,賴春寶和程茂齡不由得相視一眼,神情略顯曖昧。


    王懷猛卻立馬皺起眉頭,出言回敬道:“萬遊遠,你少他媽來這套,我們這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嘖,你看看,又急了。”


    萬遊遠佯裝無奈地搖了搖頭,卻說:“你們現在,可正是要齊心協力的時候,連話事人都沒選出來,真要跟斧頭幫打起來,還不得自己先出亂子啊,猛哥,我是為了你好啊。”


    “萬爺,要我來講,你確實過於操心了。”


    “哦?馬爺,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馬彥夏話不多,但一出口,就立馬掐中要害:“‘粵幫’上下,論能力、論資曆,這話事人的位置,肯定也是由猛哥來當才對,你這麽問,猛哥能不生氣麽?”


    “嗐,對對對,這倒是怪我了。”萬遊遠連忙拍了拍腦門兒,陪笑道,“猛哥,那我就先提前恭喜你了,來日痛飲慶功酒,可別忘了知會我一聲,我們就不多打擾了。各位,告辭。”


    說罷,兩人隨即轉過身,急匆匆地離開“粵幫”的義莊。


    他們這一走倒不要緊,靈堂內原本就很微妙的氣氛,頓時又變得緊張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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