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炎突然間變成了沒螯的螃蟹、斷牙的虎,一顆心沉得不見一點兒光明。他癡癡地看著鞘裏的黑刀,忽然想起桌上怎麽會有米飯的。偏頭往米飯旁邊一看,綠的黃的,正是一盤子韭菜炒雞蛋。


    方才在夢裏這味道曾令他毛骨悚然,但是此刻清醒過來再聞到,頓時讓他食指大動,肚子咕嚕亂叫。當下賀炎就著米飯將菜吃了個幹淨,正努力夾著盤裏的殘渣,門簾一挑,一個人大剌剌地走進屋來,一見賀炎,便笑道:哎喲,你終於醒啦。正是日間那管事的。


    賀炎對他哪可能有什麽好膽氣,冷哼了一聲道:賀某今日這跟頭算是認栽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吧!管事的賠笑道:兄弟說笑了,其實咱們今天是個誤會。哥哥白天著急,下手是重了些嘿,這不是已經被老爺狠狠責罰過了嗎做哥哥的在這兒給你賠個不是!說著雙手一拱,就要施禮。


    賀炎把身一閃,道:不敢當。我背著的那位兄弟呢?管事的道:那兄弟身子弱,身上又有別的傷,被雨一澆,現在有點兒發燒,正在隔壁躺著呢。


    賀炎二話不說,邁步出屋,管事的在後邊跟出來,道:左邊左邊。賀炎依言來到左首的屋子,進門一看,兩個家丁正坐著喝酒,旁邊的炕上正趴著楚生。


    兩個家丁見賀炎進來,一齊站起來客氣道:兄弟醒啦?賀炎冷冷看了他們一眼,徑直來到楚生身邊,用背脊擋住了幾人的視線。楚生見著他,怕得直往牆角縮,賀炎一把將他摁住了,大聲問道:你怎麽樣?又壓低聲音道,兄弟莫怕,我必救你出去!楚生哭道:大哥,不後邊的話便給賀炎牢牢掩住了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這時管事的在後邊探頭,招呼那兩名家人道:來來來,到我屋裏坐會兒!那兩人也不是全無眼力,答應一聲就出了門,轉身又慌慌張張地跑回來端走酒菜。賀炎用眼角餘光冷冷看著,待隔壁屋裏傳出三人的行酒令時,才放開了楚生,說道:兄弟卻見楚生的腦袋軟軟垂下。賀炎吃了一驚,把他翻過來一看,原來楚生被他掩得無法呼吸,已然昏過去了。


    賀炎一時追悔莫及。自黑鴉刀斷之後,他的心裏便如少了些什麽,行事愈發沒了輕重。他急忙探一探楚生的鼻息,幸好還有一息尚存,這才鬆了口氣,正想去找些水來潑醒他,心中念頭一轉,卻停了下來。


    黑鴉既斷,賀炎別說行俠仗義,便是想要自保也是勉強。為今之計,就是他連夜趕回師門,將斷刀重鑄,那時再回來尋劉家的晦氣。可是因為白天的失敗,他卻無意間欠下劉家小姐一個人情,大丈夫恩怨分明,他固然不能因此而放過劉家,但在報複之前,去向劉小姐致謝卻也是不能少的。現在雖然時候已晚,但是多在這裏呆一刻,自己和楚兄弟的危險就要多一分,行大事者不拘小節,賀炎終於決定,就趁現在沒人監視,他這就去向劉小姐致謝,然後回來帶走楚生。


    主意打定,賀炎將楚生用薄被蓋好,躥身上炕,在炕尾推開後窗,閃身隱入夜色。


    劉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賀炎的輕身功夫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想要借著夜色避過普通人的耳目卻也不難。不一刻,他便來到了劉府內宅的後花園裏,借著朦朦朧朧的月光一看,前邊影影綽綽有一棟木樓,正是大戶人家常有的千金繡樓。


    賀炎來到樓下正想上樓,卻腳下一慢。他雖惱恨這劉小姐水性楊花,但卻不能不遵循禮法。似這般深夜時分貿然踏入良家女子的閨閣,卻是他這樣的正人君子無論如何也幹不出來的。他想在樓下大聲致謝,轉念一想,這四下夜深人靜的,難免對劉小姐的名節有損。這名節劉小姐可以漠視,他賀炎卻不能不在乎。他又想在繡樓樓柱上刻字留謝,伸手一摸刀鞘,猛然憶起用米飯黏住的黑鴉刀身此刻還在自己房內桌上


    一時之間,賀炎竟茫然失措,呆呆守在樓下的陰影中,便如情竇初開的少年守望自己心儀的女子一般,抓耳撓腮地全無半點兒辦法。正抓狂著,忽聽樓上有男人壓低的聲音笑道:美人兒,你也來喝一杯?


    賀炎猛地抬頭,隻見樓上窗欞紙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個男人的側影。深更半夜居然孤男寡女在繡樓裏喝酒,原來劉小姐不但水性楊花,兼且放蕩不貞!賀炎怒火上衝,正要大罵出口,卻聽屋中劉小姐淡然道:你這樣肆無忌憚,就不怕我一聲叫,我的家丁來打斷你的腿?


    隻聽那男子笑道:打斷我的腿?敢問貴府有什麽人有這樣的本事?隻聽嘎的一聲,屋中也不知裂了什麽,想來是那男子使了什麽手段借以立威。隻聽那男子淫笑道:你叫啊叫你的爹、你的娘都來送死吧。那劉小姐果然不再說話了。


    賀炎卻已聽出這事不對味,那男子的聲音他也頗為熟悉,隻是現在一時懵懂想不起來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男子進到繡樓卻不是劉小姐允許的。隻聽那男子笑道:春宵苦短,美人兒,咱們就來樂和樂和吧。隻見燭影一晃,兩人的影子亂動,嘶的一聲,似是撕破了什麽布帛。


    你如此喪心病狂,就不怕遭報應麽?隻聽劉小姐聲音顫抖,已全無了方才的鎮定。那男子笑道:報應?時候不到,報應不報,早晚是死,報也白報。再說這普天之下,又有幾個人管得了我?


    他這話囂張跋扈,賀炎這時卻腦子一轉,已經喊了出來:呂九!媽拉個巴子,爺來管你!腳下加緊,噔噔噔上樓,一腳便踹開了閨房的花門。


    原來這男子正是賀炎白天時追殺至此的采花賊呂九。這呂九自幼練得一身高來低去的好本領,長大了卻誤入歧途,成了下三流的采花大盜。因他身子太靈,多少高手都給他耍得團團亂轉,因此竟得了個綽號叫做猴鞭子,意即什麽人物對上他,都讓他當猴兒來耍。怎料半個月前,他卻給賀炎盯上了。


    賀炎的輕身功夫差這呂九不是一星半點兒,腦子也不比他活。可是賀炎敢玩命,一路追來換馬不換人,竟將個呂九追了個雞飛狗跳。呂九有心回過頭來廢了賀炎,誰知動上手時,二十招裏便險些折在黑鴉刀下。


    兩人一路奔來,呂九已是心力交瘁,若不是賀炎在林中被楚生耽擱了,恐怕早就難逃一死了。當時在樹林裏他偷騎了賀炎的馬,心裏多了個心眼,尋思著賀炎一定會一路往前追,所以他跑幾步就藏到了鎮上,直睡了一天。晚上醒來,賊性大發,打聽著劉府的小姐豔壓四方,索性便摸來采花。哪知好死不死,他命中第一魔星賀炎竟也耽擱在鎮上了。


    耳聽門外一聲厲喝,呂九的身子頓時癱了半邊。采花?還是保命吧!便在賀炎一腳踹開門的同時,他將身一縱已撞破了窗子,飛身出了繡樓,口中叫道:賀炎!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咱們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賀炎一腳踹門,一手拔刀。情急之中,早忘了斷刀這碼子事,手裏拎了個刀柄就跳進屋來。但他在這一刹那突然明白過來,若沒有了黑鴉刀,他恐怕遠不是呂九的對手了。


    可是他進來時就隻看到呂九飛出去的一個背影而已。待他撲到窗口一看,早就連人影也沒了。賀炎不由也鬆了口氣,他雖然不怕呂九,但是大好年華,還是活得久一些比較夠本。他長鬆一口氣,回過頭來一看,隻見一個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後,臉色慘白,左手衣袖袖口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直露出大半截粉白的胳膊來。


    賀炎驀地想到自己也算是深夜裏破門而入的,不由麵上一紅,抱拳道:得罪了。那女子自然是劉家小姐。燈光下隻見她雲鬢如霧,一張瓜子臉下頷尖尖,一手捏著撕破的衣袖,一手藏在袖中,又是害羞又是後怕,窘迫得慌慌張張,讓賀炎不由自主心裏一跳。


    他連忙整頓精神,再次拱手道:今天白天,多虧了小姐相救


    驀地隻聽外邊一人尖聲慘叫道:小姐的房裏有男人呀!那慘叫者不是別人,正是銜恨報複、躲在一旁的呂九。


    賀炎腦袋裏嗡的一聲,這回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抬頭看向劉小姐,隻見她麵色自若,當下不由自愧不如,拱手道:在下告辭了隻見劉小姐眼睛一翻,竟然直挺挺地朝後栽倒了。


    賀炎怕她摔傷,急忙搶上一步扶住,伸手在她鼻下一探,已是氣若遊絲。他連忙扶劉小姐到床邊,隻聽樓梯上腳步聲亂響,兩個丫環已撞了進來。二人見到小姐躺倒、賀炎躬身拉扯這麽一個不堪入目的情形,不由齊齊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尖叫。這一聲尖叫便如信號一般,五六個家丁立刻手持棍棒衝殺進來。


    當先一人正是那管事的。他一見是賀炎,直氣得兩眼發紅,罵道:淫賊!你還是人麽你?要不是小姐白天攔著,我早把你打死了,現在你卻恩將仇報,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勾當!賀炎反正問心無愧,這時倒冷靜下來了,慢慢直起身來,正色辯解道:第一,我不是什麽淫賊;第二,其實我是趕走淫賊救下小姐的好人。


    管事的截口罵道:救你奶奶!賀炎勃然變色,手一順,原來刀柄就在右手上,他一愣之下說道:你嘴巴給我幹淨管事的罵道:幹淨你奶奶!他手裏正拿了一根擀麵杖,一杖敲在賀炎的額上。賀炎身子一晃,一縷血絲便順著發間直流下來。


    若是以往,賀炎哪受過這般折辱?大怒雷公吐口唾沫釘個釘,說出來的話就沒人敢說個不字。誰若不識相,自有黑鴉刀封他的口。可是現在黑鴉已斷,賀炎手裏握著刀柄,一口氣上來,毫不畏縮,瞪視管事的道:你別得寸


    管事的照方抓藥,道:寸你奶奶!一杖敲下來,賀炎伸臂一抵,擋住了。後邊早潛過來一個持鍬的下人,一鍬拍下,當的一聲大響,賀炎兩眼一翻,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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