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端宜沐浴洗漱完,換了一身輕便的常服。


    因是大婚,便是常服挑得也是紅色這類喜慶鮮豔的顏色,她平日不大穿這類顏色的衣裳,此時難免有些不自在。


    時雨、碧溪倒是覺得她這樣打扮十分好看。


    這一抹紅,襯得她的膚色,愈發如雪一般。


    她素日都著紫色、黃色、淺色,這類或素雅,或端莊沉穩的顏色,難得這樣打扮,實在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徐端宜伸手,輕輕扯了扯衣袖,最後還是作罷了去換身衣裳的念頭。


    “幾時了?”


    她朝屋中榻床走去,看著窗外的夜色問。


    碧溪先前就已看過時間,這會回得很快:“快亥時了。”


    徐端宜在榻床上坐下後,又問:“醒酒湯讓人備下了嗎?”


    這回是時雨回的,她說:“備下了。”


    徐端宜便也沒有別的吩咐了。


    她坐在屋中的榻床上,靠著引枕翻書,隻心思不在上頭,書也沒看進去幾行。


    榻床靠著窗子。


    能看到臨風閣外的景致。


    謝清崖的屋子外麵,種了一片很好看的桃花樹。


    如今正值時節,桃花開得正好。


    即便是在夜裏,也能看到那點綴在樹幹上的粉嫩花苞,一簇一簇的,伴隨著鮮嫩的枝葉,十分繁盛。


    這讓徐端宜不禁想起。


    她有一年被謝清崖帶回王府時的情景。


    那時他們都還小。


    遼東物資貧瘠,雖然父親顧著她與母親,但凡她們想吃什麽,都會讓人不遠千裏送來。


    可徐端宜雖然吃過桃子,卻從未見過桃子長在樹上的樣子。


    當時謝清崖其實並不愛帶她玩。


    隻是受了表哥的囑托,才不得不帶她。


    他那個年紀的男孩子,更喜歡和男孩子一起玩,而不是帶著一個嬌弱的小姑娘,玩也玩不了,跑也跑不快。


    因此謝清崖那時每次把她帶出宮,就把她往王府一塞,又怕長公主知曉後責怪他,便總把她帶到臨風閣。


    臨風閣是他的地盤。


    他打小霸道。


    臨風閣都是他的人,自然不會有人說什麽。


    每回謝清崖把她往臨風閣一放,自己就悄悄翻牆出去,等到時間再爬牆回來。


    她每回都會乖乖在房中等他。


    或是看書,或是寫字。


    從來不會去打擾別人,也不會要求什麽。


    可有一回,她看著窗外的桃樹卻出了神,連謝清崖何時回來的,都不知道。


    “看什麽呢?”


    還是謝清崖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邊時,她才知道他回來了。


    當時她也是坐在這樣的榻床上,怔怔望著外頭。


    耳邊忽然傳來的聲音,令她嚇了一大跳。


    她回頭,就看到謝清崖在她臉旁,她能看到他那放大的、好看的側臉。


    手裏握著的書,都差點被她丟出去了。


    她那會還有些怕他,不敢看他,嘴裏結結巴巴說著沒什麽,就轉過頭,繼續看那本謝清崖塞給她的書了。


    然後等著到時間了,謝清崖帶她回宮。


    心裏卻想著。


    要是等下回,謝清崖還肯帶她出宮的話,她想把姨母給她的那套文房四寶拿出來。


    她想把那株桃樹畫下來。


    可謝清崖不知道是從哪裏看出來了點什麽。


    “你想吃桃子?”


    本該一回來就去換衣裳的他,當時竟站在她身邊問他。


    她那時吃驚極了。


    不明白他是怎麽知道的。


    忍不住抬頭看他。


    與他明亮的雙眸對上,又下意識低頭。


    “……沒有。”


    寄人籬下的人,是沒有選擇喜好的權利的。


    所以她總是習慣去否認。


    之後謝清崖沒再跟她說話,她以為這事,也就這樣過去了。


    她繼續低著頭,老老實實看謝清崖塞給她的書。


    其實那書,真的枯燥極了,她還有許多字不認識,可她不敢跟謝清崖說,她怕謝清崖煩她……


    直到院子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疑惑抬頭,就看到謝清崖不知何時上了樹。


    在她看過去的時候,他就坐在樹上喊她,讓她出去。


    她不知道謝清崖要做什麽。


    但還是乖乖出去了。


    她在樹下仰頭看他。


    當時沒別人。


    下人都出去了。


    她見謝清崖爬得高,怕他不小心摔下來,緊張地捏著裙擺,讓他快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跟謝清崖提要求。


    可她那時,並不是怕謝清崖出事。


    她是怕謝清崖要是真出了事,別人會怪她。


    “謝清崖,你快下來。”


    “嘖,你哭什麽?”


    頭頂聲音傳下來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她不知道該怎麽跟謝清崖說自己心中的害怕,謝清崖怎麽會懂呢?


    他家境優越,又有疼愛他的父母,還有總是維護他的兄長。


    他連皇子都不怕。


    他怎麽會懂她的擔憂和害怕?


    直到頭頂又傳來一句——


    “徐端宜,接住!”


    她不知道他要她接什麽,淚眼婆娑抬起頭,就看到一個桃子被他從上方扔了下來。


    動作比大腦的反應要快很多。


    她下意識抓住了他扔給她的桃子,毛茸茸的,是以前從未接觸過的手感。


    這種奇怪的、刺撓的手感,令她本能想扔掉。


    卻又不敢。


    隻能手足無措地枯站在那。


    後來,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謝清崖是在給她摘桃子。


    “徐端宜,以後想要什麽,直接開口說。”


    “你不開口,我怎麽知道你要什麽?”


    那日謝清崖給她摘了整整一籃子的桃子,然後把她送回宮的時候,與她說了這些話。


    她當時沒有回他,心裏卻忍不住悄悄反駁。


    可他還是知道了,不是嗎?


    即使她沒開口,他也知道她要什麽,不是嗎?


    徐端宜的側臉被身旁的燭光,籠罩出一層淺淺的光暈,這令她的側臉看起來有些模糊。


    可她望著窗外的眉眼,實在溫柔極了。


    碧溪卻沒瞧見她的神情。


    見她一直望著窗外,隻當她是在想南安王什麽時候回來,猶豫片刻,她小聲問道:“主子,要奴婢去外頭看看嗎?”


    “嗯?”


    她的聲音打破了徐端宜的回憶。


    徐端宜回頭問她,眼中流露著不解:“看什麽?”


    碧溪看著她小聲說道:“時辰差不多了,南安王也該回來了……奴婢去看看他什麽時候好。”


    徐端宜輕輕啊了一聲。


    “不用。”


    她拒絕了。


    實則她並不確定謝清崖會不會回來。


    不過大抵還是會的。


    就算謝清崖不願回來,鄧姑姑也不會肯的,要不然南安王府沒法給姨母交待。


    但徐端宜其實並不想逼迫謝清崖。


    也不知道這一夜會怎麽過……


    按理說,徐端宜作為一個新嫁娘,這個時候應該是會害羞的,但或許早就料到之後會是什麽樣的結果,徐端宜竟沒有一點新嫁娘本該有的羞赧。


    她望著桌上用來喝合衾酒的兩隻瓢。


    這是她與謝清崖成親的最後一個儀程,本該等謝清崖回來時再做……


    不過她想,他們倆,應該是用不著,也不會用了。


    說曹操曹操到。


    外頭忽然響起幾道聲音。


    碧溪和時雨立刻往外看去,原本在想夜裏會如何的徐端宜,聽到這個動靜,握著書本的手,也忽然一緊。


    但也隻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她便放下書起來了。


    時雨和碧溪跟在她身後,一道走了出去。


    主仆三人剛到門口,就看到兩個身穿黑衣勁服的青年,一左一右扶著謝清崖過來。


    謝清崖低著頭,麵容看不清晰,說話聲音卻有些含糊,顯然是醉糊塗了。


    “王妃。”


    昌豐、令吉看到徐端宜,忙與她問好。


    隻是扶著人不好行禮,這讓他們看起來有些局促。


    徐端宜並不介意這些事,隻看著謝清崖,微擰了下眉:“王爺這是喝了多少?怎麽醉成這樣?”


    嘴上說著。


    徐端宜讓時雨喊人去廚房,拿早就備好的醒酒湯,又讓開身子,讓兩人扶著謝清崖先進去。


    二人自是不敢不從。


    一邊扶著王爺進去,一邊給跟在一旁的徐端宜回話:“賓客太多,王爺今日被灌了不少。”


    他們自然是要給他們王爺說好話的。


    免得這位新來的王妃娘娘,以為王爺是故意喝這麽醉的。


    ……雖然,的確如此。


    “我不是讓嫂嫂與大表兄說……”


    徐端宜蹙眉開口。


    話到嘴邊,又沉默了下去,如今再說這些也沒意思。


    她看謝清崖被他們扶著到了床上。


    身上的大紅吉服鬆鬆垮垮的,露出裏麵的白色中衣。


    又見他皺著眉。


    顯然是這樣睡著不舒服。


    徐端宜看了一眼他頭上的發冠,知道是因為這個緣故,她走上前,想去替他把這發冠解下。


    免得他難受。


    但步子才往前邁出一小步,徐端宜又停下了,她問兩人:“平日服侍王爺的人在哪裏?”


    昌豐和令吉對視一眼。


    不明白這位王妃娘娘這時問這個,是做什麽,但昌豐還是小心翼翼先答了:“王爺平日不讓人貼身伺候。”


    徐端宜不知這個回答是真的,還是他們怕她計較,故意隱瞞不報。


    但這時猜測這些沒意思。


    “我讓人準備熱水,你們先服侍王爺擦洗下,換身舒服的便衣。”


    她說完便徑直出去,吩咐碧溪喊人去準備熱水了。


    徐端宜沒注意到,就在她出去後不久,原本躺在床上一臉醉相的謝清崖,忽然就睜開了眼睛。


    他眼底清明。


    哪有一丁點醉意?


    昌豐和令吉聽到身後動靜,見王爺已經坐了起來,剛要喊人,被謝清崖抬手阻止。


    二人忙噤聲。


    過了一會,聽到外頭響起稀稀拉拉的動靜,昌豐方才壓著嗓音問:“王爺,現在怎麽辦?”


    謝清崖沉默片刻,方才開口說道:“按她說的去做。”


    二人自是不會忤逆他的意思。


    之後有人抬來熱水,昌豐和令吉出去幫忙,謝清崖自己擦洗一番後,又換了衣裳,便讓他們出去了……


    這期間。


    徐端宜一直坐在外麵,沒進來。


    又過了一會。


    昌豐和令吉受命出去。


    徐端宜還坐在榻床上,握著本書。


    聽到動靜,她回過頭:“好了?”


    “是。”


    昌豐年歲稍長些,便由他來回話。


    “王爺喝得有些多,怕是醒酒湯也喝不了了……”他說完,又接著為謝清崖找理由,“今日實在情況特殊,那翰林院的李文高李大人,不知為何緣故,一直敬王爺。”


    “來者是客,王爺自是不好拒絕。”


    “李文高?”


    徐端宜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


    腦中想了一會,想起年前冬姑與她說的話。


    本以為謝清崖是故意為之,如今看來,倒是被她牽累了?


    徐端宜無聲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我會照顧王爺的。”


    “夜深了,你們也下去歇息吧,辛苦你們了。”


    昌豐二人自是不敢稱辛苦。


    男女有別,他們也不敢久留,跟徐端宜拱了拱手,就先出去了。


    他們走後,徐端宜又與碧溪和時雨說道:“你們也先下去吧,不必在外守夜。”


    其實今夜本該有人守夜的。


    但如今這個情況,顯然是不會發生什麽。


    碧溪和時雨也不敢違背她的意思,點頭應了。


    走前。


    碧溪和時雨把房間裏的窗子,也給關上了。


    片刻後。


    她們行禮離開。


    門被她們從外頭關上。


    屋內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的。


    好似什麽聲音都沒了,又好似什麽聲音都被放大了。


    徐端宜能聽到外頭的蛙叫聲。


    隔著有些遠,不清晰。


    她在榻床上,握著書的手緊繃著,不知過去多久,她才垂下眼簾,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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