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篁走後,彩虹並沒有像八點檔電視劇裏的失戀女主角那樣不死不活行屍走肉,她覺得自己與那些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經過嚴格的理論訓練,山高高不過太陽,愛情再高高不過事業,沒必要因為一個挫折就得停止對人生的向往對事業的追求。當然她也沒什麽特別開心的時刻,茫茫然跟著時間的巨輪回歸日常,隻要循規蹈矩,生活就是輕鬆的,至少精神上沒有壓力。


    彩虹並不怎麽想念季篁,她隻怨自己怎麽沒有一巴掌將他打醒。就算不愛他,作為同行,看見有才華的人做了不明智的選擇也會覺得好似粉可以。彩虹曾像,跟季篁在一起,雖不會像東霖那樣大富大貴,但開開心心做學問。讀書育人,一輩子就在這充滿朝氣的校園裏生活也是相當完美的藍圖,現在季篁


    小時了藍圖還在,她所要做的不過是找個人填進來,不是說這地球沒有季篁就不轉了。


    她開始全身投身事業,把自己弄得很忙。在職讀書要修課,要寫論文,要和另一位老師合寫專著,要配合教研室編寫教材,哪樣都不輕鬆,最最重要的是,因為季篁的缺席,係裏命令她去頂他做教過的一門專科書的課:結構主義和後結構主義。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備課,被迫看了很多自己從來都是一知半解的理論書。


    土生土長二十年,彩虹在f市擁有比外地人更強勢的社交網絡。具體來說就是心情不好時總能找到消遣。都市生活豐富多彩,今天是同學聚會,明天是朋友生日,後天是同事婚禮。大後天郭莉莉又來約喝咖啡或者東霖約去郊遊,隻要她點頭,空閑立即塞滿,哪有時間沉迷往事、傷春悲秋?她無暇想起那位百裏之外在某縣某煤炭師範學院教書的季篁。同樣,季篁很快也會變成某某、某人、某,幾年之後也許連名字也語焉不詳了。


    就算再夜深人靜想起了他,最快閃到腦中的還是那天醫院裏爭吵的場景,傲慢的神態,鷹隼的目光、刻薄的譏諷以及那些絕情的話:“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關係。”


    季篁啊季篁,我什麽地方對不起你?不計較你的出身,不計較你的工資,也不問你有車有房,就這麽好商量的把一顆少女最純真的心交給了你!你還對我說這種話!想到這裏,彩虹眼睛一閉,在咬牙切齒中睡著了。


    季篁不在,彩虹自然又和韓清泡在了一起,韓清的工作固然辛苦,但閨蜜失戀她不能不管。下了班吃了飯帶著多多散步,車子拐幾彎就到了彩虹家。兩人約著去麥當勞吃冰激淩,看著多多光著腳丫和一群小孩子在兒童樂園裏玩耍,就這麽聊上一兩個小時再坐車回家。韓清說,季篁和夏豐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鄉下長大的孩子,優點是吃苦耐勞、自尊自強、懂得珍惜到手的機會,所以表現優秀非常有吸引力;弱點是情緒脆弱、性情多億、容易被生活的變故擊垮。


    “別太難過,分手不一定是壞事,”韓清說,“至少不會像我這樣,一直等到結婚才知道一個人的全部真相。不過,夏豐還是比季篁強一點,至少分得清利害,無論如何也不會負氣辭職。一路廝殺就是為了進城,哪怕討飯也要留在城裏。”


    彩虹表示她想不通的正是這一點。


    韓清又說:“你為什麽不告訴他你的身世,或許他會理解你的苦衷?”


    “我不敢說……到目前為止那也隻是一種猜測,”彩虹沉默了一下,“我怕一說出來就成了真的。”


    說實話,作為季篁的同行,發現他的蹤跡並不難,比如在離開f市半年裏他沒有停止自己的研究,陸敘在學術刊物上發表了兩篇論文。除了“中碧煤炭師範學院”八個字讓她看的堵心之外——不得不承認——論文保持著他一貫的高水準,而且迅速被重要刊物索引;比如他訂的雜誌和通訊仍然源源不斷的寄到係裏,又被彩虹一次次按新地址重新轉發。又比如總有人找他開會或講學,甚至學弟學妹找工作想走他門路的,電話打到辦公室,她不得不一次次的說季篁已經調走了,她不知道新的聯係號碼。


    每當她覺得自己已經忘掉了這個人的時候,總有那麽一兩件事蹦出來,讓她重新想起他。


    三天前係裏例會,無聊中的彩虹隨手翻開一本學報,突然發現季篁的母校將在本月底舉辦一個“解構注意批評與實踐”的學術研討會。她手頭正好有一篇與話題沾邊的論文,寫了初稿,改了一次,讀來讀去不滿意,便擱在抽屜裏了。當晚上網查找會議信息,她看見陸敘上傳的三十幾條論文摘要中赫然列著季篁的名字。


    她忽然一陣激動,熱血湧到頭頂。


    次日,她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將自己的論文濃縮成一份五百字的摘要,怕不夠好,還纏著關燁反複討論。那是一個相當高端的學術研討會,對於會論文非常挑剔,她一直修改到淩晨,在截止日期的最後一個小時提交了上去。


    一周後,彩虹收到了會議的正室邀請,而且意外的發現自己和季篁安排再同一個小組宣讀論文。


    不知為什麽,她感到一陣驚喜。


    接下來,彩虹話了整整二十天修改論文,每天隻睡五小時,每個細節每個論證每個觀點都力求最好。修倒最後一稿時,她讀起來已相當滿意,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向天才邁進了一步。


    非但彩虹,就連關燁也節節讚賞,甚至勸她將這個選題擴大,做成她的博士論文。


    “目前為止,這是我看到你寫的最好的一篇論文。”關燁說,“既有思辯性的探討,又有原創性的分析。好好幹,彩虹,你在這一行很有前途!”


    “哎!”她被鼓勵了。


    “請問你是從哪獲得的靈感?”


    她做了一個鬼臉,不好意思回答。


    關燁喝了一口咖啡,點了點手指上的煙,“那麽,替我問候季篁吧。”


    “季篁也去呀?”她明知故問。


    “聽說是的。”


    她告辭,退出關燁的辦公室。臨出門時,關燁忽然說:“彩虹,學術是學術,愛情是愛情,我希望你不要把二者混淆起來,更不要本末倒置。”


    “放心,我的愛情已經消亡,現在一切都為學術。”她否認。


    “bad faith。”關燁輕笑了一聲,對著窗外吐了個圓圓的眼圈。


    開會的前一天是個寒冷的晴日,彩虹下了火車,在車站排隊等了半個多小時的出粗才找到會議安排的大學賓館。交了會費,領了胸卡和資料,工作人員遞給她一大摞會議論文。


    “請問中碧煤炭師範學院的季篁老師到了嗎?”登記時,她一邊填表一邊問。


    “什麽學校?”聽了校名,工作人員嚇了一跳,還以為她來錯了地方。


    “中碧煤炭師範學院。”


    “這個會是文學院的……”


    “請查一下,他應當在你的名單裏。”


    工作人員查了查,點頭,“對的,不過季老師還沒報到。”


    “他坐哪次火車?”


    “不清楚,我們不安排接車……季老師是明天下午的報告,也許明早才會到。”


    “哦,那麽……請問他的房間號是?”


    “207”


    “謝謝。”


    離吃飯的時間還早,她也沒有像同行們那樣利用這個機會交流思想,聯絡感情,交換名片。她獨自走出賓館,去了季篁所在的文學院。


    那是百年老校中的一座百年建築,西洋風格,大理石台階、氣派雍容而典雅。從裏麵走出的學生眼底都藏著一絲桀驁。她暗暗地想,也隻有這樣的大學才能熏陶出季篁這樣的學生吧。半年不見,也不知他變了沒有,長瘦了還是長胖了,變黑了還是變白了,說話還是那麽咄咄逼人嗎?神態還是那麽不苟言笑嗎?想到這裏,她心中湧出諸多期盼,畢竟她曾占據過這個男人的心,擁有過他最溫暖柔和的時段,她與他打過交道別的女人都幸運。甚至醫院那次怒目相對、惡語相加也沒有當初那樣記憶深刻了,畢竟他是病人,畢竟他母親剛剛去世,畢竟這種爆發也是他們相處那麽久以來的唯一一次,誰能沒個脾氣呢!


    路過一家發廊,她進去洗了頭,做了個全新的發型。結果對著鏡子一看,過於端正,太像民國時期的女人,她回到賓館又重新洗過,紮成季篁最熟悉的馬尾辮。


    季篁曾說很喜歡看見她穿紫色的衣服,她預備了兩件,覺得傳出來過於刻意,又緩下來,隻是圍上一條紫色的圍巾。


    對著鏡子打扮良久,床上堆了一堆衣服,她才意識到從下火車開始,她的臉就是通紅的,紅的發燙,心跳的也快,仿佛揣著什麽心事。為了保持鎮定,她將一罐冰凍可樂一飲而盡,然後跟著其他老師一起去了餐廳。晚飯由主辦方請客,客人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多。席間她到處張望,季篁並沒有來。


    也許真如工作人員所說,他明早才會到吧。於是,她有點兒沮喪的上了樓,不死心地又去敲207的門,開門的是位中年老師。


    “請問——季篁老師是住這間嗎?”她小心翼翼的問。


    “不知道呀,”中年老師倒是很熱情,“我這裏倒是空著一張床,可能他還沒到吧,您是——”


    “我是何彩虹,f大學現當代教研室的。”


    “喲!何彩虹,你寫過張愛玲的時空觀,對不對?我很喜歡那篇啊!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張浩昌,s師大中文係,我也搞現代文學。”


    “想起來了,您寫過一本書,叫做《鴛鴦蝴蝶派研究》,對不對?”


    “正是拙著。”


    “那是我考研的參考書啊,張老師,幸會幸會!”


    “我對民國時期的女作家非常感興趣!蕭紅、盧隱、張愛玲、石評梅都很喜歡。何老師,請坐,咱們好好聊一聊!”


    盛情難卻,她隻得和這位張老師聊了一晚的蕭紅和盧隱。


    回到自己房間時已過了十一點。彩虹躺在床上,打開手機中的一段錄像,反複的觀看。


    錄像的質量並不好,由於鏡頭綁在氣球上,圖像晃得很厲害。可是彩虹覺得自己錄下了季篁最燦爛的笑容。


    她一遍又一遍的欣賞,看見鏡頭離自己越來越遠,季篁的手臂環著她的腰,她看見自己揚起臉對著鏡頭大聲說:“季篁我愛你……說啊,季篁,快來表白……”然後他們共同對著鏡頭做鬼臉,季篁的聲音漸漸小到難以分辨,可她還是聽得見,“沒有風,它在直線上升,就像飛船離開地球……不僅能照到我們,還能照到這一整座城市……”


    那又如何?她重複的歎了一聲,這一整座城市都容不下他們。


    次日,彩虹特地起了個早床早一樓大廳吃早餐,趁機瞅了一眼季篁來了沒有。


    還是沒有。


    她在心裏狠狠地罵:季篁啊季篁,你又不是日理萬機的總理,用得著對時間這麽精打細算嗎?早來半天會死人嗎?


    這鬱悶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宣讀論文,會議室很小,聽眾也不多,滿滿的作者也不過二十號人吧,季篁沒有到。如果到了,他會坐在她身邊,因為他是下一個。


    她知道自己的論文寫的不錯,ppt也做得精彩,可是知道這一切都是做給季篁看的。結果季篁遲遲不來弄得她又是神經緊張又是心不在焉,連宣讀論文都忍不住中途停下一秒往人群裏看。她又怕耽誤進度把講稿念得奇快,十五分鍾的報告十二分鍾就念完了。聽眾趁虛而入頻頻提問,她隻得抖擻精神舌戰群雄。問答結束,這才聽見主持人慢吞吞的說:下一位發言人本來是中碧煤炭師範學院的季篁老師,他剛才打電話來說,由於泥石流衝壞鐵路,他今天的車次臨時取消,所以不能到會。下麵讓我們歡迎h大學的蔣濟安教授給我們介紹德裏達著作在中國的翻譯情況……”


    一回到家,彩虹就拉著韓清出來訴苦,“唉,今年真是很載,巴巴地趕了篇高質量的論文想去會會季篁,他居然沒來。你說說看,他會不會是因為發現了我故意不來的?”


    “人都走了半年多,你老提他幹嘛?這不是堵心嗎?”韓清說。


    “一時半會兒怎麽能忘呢?”彩虹沮喪至極,“好歹這也是我的初戀呀。”


    “那你就跟你媽鬧翻,飛奔著去找他唄。”韓清給了叫了一倍冰凍紅豆湯,“生米煮成熟飯,老人家早晚得認。“


    “她那麽不喜歡季篁,簡直要跟我拚老命了……我媽可憐,出生在那種家庭,文革以後就沒享過福。我覺得我有義務讓她過上好日子。”彩虹連聲歎氣,“而且,我越來越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了。上個月我去蔡阿姨家——蔡阿姨是我媽的同事——結果在她那裏發現了一張我出生那年我媽的合影照。我媽的肚子一點也不大,而一個月後我已經出生了。你說說看,這算不算是鐵證如山?”


    關於自己的身世,彩虹隻和韓清一人聊過,曾告訴她重重細節和自己的懷疑。兩人還就此事的可能性討論過無數回。


    “你真想知道答案嗎?”韓清忽然說。


    見她的表情如此嚴肅,彩虹點點頭,“當然想!隻是不想弄出很大動靜,我媽若知道我在查這事兒,非跟我尋死覓活不可。”


    “我替你查過了。”韓清說。


    她的心猛地一沉,“你?替我查過了?”


    “對。”韓清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很想知道答案,我也知道你沒勇氣去查。所以我幫你查了。”


    “你查出來了?”


    “是的。”韓清說,“是最近兩個月的事。你想聽,我就告訴你。你不想聽,我就不說話,讓這秘密跟著我進墳墓。”


    “等等,”彩虹打量她,韓清,你變了!”


    印象中韓清極少有果斷的時刻,事事不前後拿捏半個月不能做決定。印象中韓清也沒有秘密,有點心事都會和彩虹討論,她擅長分析,分析別人很到位,但輪到自己卻總是得出消極的看法。這種盯著被朋友罵的危險去做一件事,絕對不是她的風格。


    是什麽改變了她,難道是工作?


    “人生太短,應當活的盡量清醒,”韓清說,“你覺得呢?”


    彩虹硬生生的看著她,思量著這句話,想了想,說:“我不想聽,我不想知道。”


    韓清摸了摸她的頭,“行,不勉強你。”


    瞬時間,彩虹又改變了主意,將半碗紅豆湯一飲而盡後,她拍了拍巴掌。“好吧,我想知道,你說!”


    “你的確不是你爸媽親生的。”


    “連親戚關係也沒有?”


    “沒有。”


    “那麽說,我真的來自花園山育嬰堂?”


    “是的。”


    彩虹掏出自己的錢包,看看裏麵有多少鈔票,“對了,你花了多少錢幫我調查這件事?”


    “錢的事你別管,根本就沒花錢。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恰好認識幾個人,其中的一個在民政局,就順便走了一下關係。你知道這種事從下往上差,門都沒有。從上往下卻是一路通暢。當然我也撒了一些謊。”


    真相在意料之中,彩虹並不覺得意外。而被一個不相幹的人說出來,至少比季明珠或何大路的親口相告要來的輕鬆。突然間,她的心有種輕飄飄的感覺,一塊巨石落了地。一百個氣球飛上了天,這個世界其實並不會因為真相的到來而改變多少。


    “那麽,”她深呼吸了兩下,說,“誰是我的親生父母?這個你有線索嗎?”


    “你出生不到一天就被人放到街心公園的石凳上。有位早鍛煉的大媽看見了你,等了很久,確信無人認領,就交給了公安局,公安局又把你交給了育嬰堂。你身上除了一塊毯子和一張說明你出生日期的紙條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你的身份。”


    彩虹茫然地點點頭,“就這些?”


    “關於你的就是這些。”韓清說,“你的母親李明珠曾經懷孕,分娩過程中出了事故,不僅胎死腹中,同時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所以他們夫婦就在第二年去育嬰堂領養了你。”


    “死去的胎兒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問。


    “女孩。”韓清靜靜地看著她,“那其實是一次手術事故,你媽媽非常傷心,領養你的時候你剛被送到育嬰堂。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李明珠當得起你的親生母親,因為她是從你出生後第七天開始養育的你。也就是說,一位母親為養育自己的孩子所經曆的辛苦她全部都經曆了。”


    彩虹的眼圈立時紅了,心裏說,我媽怎麽待我,還用你來告訴我嗎?她甩甩頭,用力吞下這個堅硬的事實,“韓清,不談這個了,咱們說點兒別的吧。”


    “那啥,我知道你聽了肯定難過,所以要送給你一件可愛的禮物以撫慰你受傷的心靈。”韓清神秘兮兮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精致的紙盒,從裏麵掏出一個漂亮的小包,“看gi,今年的新款,老板當做獎金送給我的。我不敢拒絕,也不敢拿出來得瑟,怕夏豐見了會生氣,就送給你吧。”


    那是一隻純白色的手袋,柔軟的毛皮,熠熠生輝的拉鏈。彩虹將它挎在腕中,對著鏡子從各個方向看自己,“天啊,真漂亮!我好喜歡,你真不要我可就拿了!”


    “拿吧拿吧,你喜歡就好。”韓清笑著說,“這工作還是你給我找的呢。一直要謝你,你臉讓我請次客的機會都不給。”


    就在交接的一瞬間,彩虹忽然發現韓清的手腕上有一道紫色淤痕。


    “哎——你的手怎麽了?”彩虹疑起心來,捋開她的衣袖,發現手臂上還有一塊更大的淤青。


    韓清木然的看著她,低下頭,沒有回答。


    彩虹的火騰地上來了,“是夏豐幹的?”


    沉默了一下,韓清點頭,“他情緒不好打我不要緊,現在連孩子都打。昨天我隻差跟他拚命了。”


    “現在你們的收入應當不少了,經濟上應當沒什麽壓力了,為什麽他還鬧情緒呢?”彩虹越發想不通。


    “可能還是因為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吧,心態一直沒調整過來,近來更是疑神疑鬼。我回家晚一點他必定要找碴那事兒。”韓清不由得哽咽,“真的,彩虹,我真沒想到他會變成那樣!變得我完全不認得了!現在我每天一下班想到要見到他就不寒而粟……”


    季篁走後,彩虹幾次見過幾次韓清,兩人本來無話不談的,一提到夏豐,韓清就自動沉默。畢業後,夏豐一直想找一份與韓清工資相當的工作,在本市以他的資曆基本上不可能的。有一家公司願以韓清三分之一的工資試用他,幹不來兩個星期夏豐就和老班吵翻了。後來進了另一家公司是底薪加提成的,他做了兩個月,業績平平,拿回家的錢還不夠交多多的托兒費。韓清什麽也沒說,隻是鼓勵他繼續努力。他自覺羞愧,索性辭職了。偏巧多多得了肺炎不能去幼兒園,夏豐別無選擇,隻得在家全天看孩子,心情更加煩躁。


    彩虹站了起來,“韓清,夏豐手機是多少?我要找他好好談一談!他不能這麽對待你!”


    韓清一把拉住她,“千萬別!我求你啦!他現在坐在火山頂上,一點就著!”


    “你這人怎麽就一根筋呢?他掙錢你掙錢不都一個樣,都是為了這個家掙的嘛!”


    “可能是他覺得自己的男子氣受到了傷害吧......表麵看去是憤怒,心底其實是內疚。”


    “那我去問問秦渭,看能不能動用他的關係給夏豐弄一個工資高一點的活兒幹幹?”


    “別別!千萬別再扯上秦渭。”韓清歎了一口氣,“夏豐現在特恨他,天天在家裏罵他是惡毒的資本家,從裏到外流著肮髒的血。”


    “這又是為什麽?秦渭哪點得罪他了?”


    “因為秦渭老叫我加班,又動不動要我陪他出差......”


    “這個夏豐應當理解吧?你這麽高的工資也不是白拿的呀?”


    “他就是不理解啊,反而越想越歪。”韓清苦笑,“這人自己在家搞了個剪報,隻要看見有秦渭的新聞就剪下來。有一天我回來晚了,跟他說是跟上司出席晚宴了,他一巴掌就扇了過來,說我騙他報紙上說 秦渭這一周都在上海。我說......我指的上司不是秦渭,是銷售監......”


    彩虹緊緊拉住她的手,“不行!韓清!夏豐多半是走進了惡性循環,你一定得想個解決的辦法。你們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


    “辦法?有什麽辦法?他畢竟是多多的親爹。”


    “要不......”彩虹翻出自己的通訊錄,“我幫你找個律師谘詢一下?”


    韓清的神經立即緊張了,“律師?你......你什麽意思啊?”


    彩虹靜靜地看著她,“你說呢?這種人你還能跟他過下去嗎?這種沒有尊嚴的生活。你還能堅持多久?我要是你。絕對選擇抗爭!”


    韓清可憐兮兮地看著她,一迭聲地說:“不不不......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彩虹站起來,看看表,歎了一口氣,“我走了。記住,無論出了什麽事,我們家的大門總是對你和多多敞開的。”


    傍晚時分,彩虹回到自家的小區,樓下停車場裏,巴巴變何大路正在修車。遠遠地隻看見兩條腿,大半個身子都在車底裏。彩虹走過去,碰碰爸爸,何大路躺在滑板上,從車底哧溜一聲滑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扳手,臉是髒的,他說:“回來了!”


    “回來了,爸爸。”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跪到地上親了他一口,“明天再弄吧,天快黑了!”


    “有個地方堵住了,怎麽弄都不通。”何大路接過彩虹遞過去的水瓶,喝了一口水,“人過五十,得了慢性痔瘡,已經夠煩惱了,這破車又給我整這麽一出!彩虹你先回去,我再弄弄,實在不行也隻好進修車廠了。”


    “噗——”彩虹忍俊不禁,誰說工人階級不幽默。


    到了家,媽媽李明珠正忙著燒菜。彩虹一推門,迎麵一股煙熏火燎的菜香,明珠指著一個菜盆子說:“回來了,快幫我切個蔥。真是的,我也老糊塗了,剛才光顧著燒芋頭了。現在油都熱了,蔥還沒切。你說這菜沒蔥能吃嗎!”


    彩虹扔下包就去廚房。廚房本來就小得隻能容下一個人,偏偏梳理台和煤氣灶對著麵。這意味著每切一次菜,將菜倒入油鍋就要轉一次身。一頓飯下來就要轉無數個身,李明珠抱怨說她的偏頭痛就是這麽得來的。


    切好蔥,見媽媽忙得手舞足蹈,彩虹伸手過去幫她捏了捏背,“媽,累不累,我幫您按按吧。”


    “行,就是腰疼呢。這邊,往左,再往左,往下......對,就是這兒!噯......舒服死了......還是女兒好,女兒是爸媽的小棉襖啊。”


    其實,彩虹以前經常幫媽媽按摩,按腰,按腿,連臉都按過。李明珠關節炎犯了的時候還幫她貼藥洗腳。但今天她從背後按媽媽的腰,心情很不相同,按著按著,眼淚就掉下來了。


    “彩虹啊,別嫌你媽嘮叨。這不,潘阿姨說想介紹男生給你,是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生,姓江,胸外科的。他爸是做電子配件的,在咱們市有兩個工廠。我覺得家庭條件,學曆都很配,聽說長得也不錯。最最重要的是,他是文學愛好者,還能寫詩。要不......這個周末去見見?”


    “行。”


    這是季篁離開f市後彩虹第一次對媽媽爽快地說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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