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見到辛旗是蘇田的最後心願,閔慧覺得不能讓她的在天之靈有這個遺憾。


    特別是這趟死亡之旅就發生在她即將見到辛旗的路上——


    要不是為了救自己一命,久別的兩個人已經重逢,辛旗會履行承諾,蘇田的命運將會改變,等待她的不再是貧窮困苦、顛沛流離,一切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到手的幸福就這麽飛了。


    閔慧反複思考,出岔子的究竟是哪個環節?


    第一,自己不該一時心軟,答應了與蘇田同房。


    第二,想死也得挑個好日子。雷聲那麽大,驚醒了自己,自然也打醒了蘇田,出門的時候動靜就不能小一點嗎?


    第三,既然都看見蘇田跟到橋邊了,就該立即放棄行動而不是轉身跳河。就算真的不想活也不差這一天兩天是不?


    第四,到了水裏,她們很快也分開了,這個時候她還是可以去死,把珍貴的救生圈讓出來,而不是一直獨占……


    想來想去,一個更可怕的真相浮了出來:


    蘇田之所以會死,是因為那個時候的自己突然間又不想死了。


    她越這麽想,就越無法平靜,更無法原諒自己:她奪走的不僅僅是一個無辜的生命,還有一段美好的愛情、一個幸福的人生以及另一個人的期盼。


    時間已過,閔慧這邊毫無頭緒,次日隻得坐車來到海元市。


    她在一個僻靜的街角找到了龍回區第二福利院,一位秘書接待了她。在電腦上查了一下後說,兩家福利院的確合並到了一起,但主要合並的是孤殘兒童,不是老師。


    “為什麽?”閔慧失望地問道。


    “因為那是一個很小的福利院,隻有十三名正式編製,其餘都是合同工或者臨時工。永全和海元雖然挨著,畢竟是兩個城市。合並的時候,大部分員工表示不願意離開本市,調走的調走,辭職的辭職,跟著孩子們一起過來的隻有三位老師,目前仍然在福利院工作的隻剩下了一位韓老師。”


    蘇田在日記裏提到過好幾位老師,但沒有一位姓韓。盡管如此,也不能白來一趟,兩人於是在一間接待室裏見了麵。


    韓老師看上去五十多歲,短發,高個,戴一幅黑框眼鏡,態度很溫和。閔慧說明來意後,她立即點頭:“有印象、有印象。當年我在康複室工作,主要負責肢殘兒童的康複訓練,蘇田、辛旗都不算殘疾,到了學齡就去了對口的小學上學。有段時間是我負責接送,也經常帶他們做課外活動,跟他們還是挺熟的。福利院就這麽大,孩子就這麽多,大家天天見麵,基本情況都知道。”


    “韓老師,”閔慧問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蘇田是怎麽來到福利院的?”


    “打拐行動解救出來的,來的時候三歲多。那次行動解救了一批被拐女童,隻有兩個孩子找到了親生父母。其它的就都留在了永全市福利院。蘇田剛來的時候,有一年多一句話不說,我們還以為是聾啞人呢,送到醫院檢查,醫生說孩子的聽力是正常的,大概是被嚇到了。後來她漸漸開始說話,告訴我們她是和弟弟一起被拐的,但很快就和弟弟分開了。問弟弟叫什麽名字她不知道,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我記得福利院還特地去找了當年參加打拐的刑警,看能不能查一下弟弟的下落。刑警說,解救出來的都是女孩,沒有男孩。可能之前就已經賣掉了。打電話問正在服刑的主犯,他死活不承認有這回事。”


    “辛旗呢?也是被拐兒童?”閔慧問道。


    “他不是。他是被遺棄的。出生後沒多久被人放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的椅子上,身上包著一塊布,裏麵有張紙條,寫著‘請好心人收養’之類的幾個字。”


    “可是……”閔慧忍不住插口,“辛旗這個名字又是誰給取的呢?”


    “當時負責把他送到福利院的民警姓辛,那個火車站在棋盤街上,就給他取名叫辛旗。蘇田的名字也是這麽來的,解救她的民警姓蘇,為什麽叫蘇田,大概是老師們翻字典給取的吧。”


    原來是這樣。


    韓老師接著又說:“辛旗剛送來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他是個特別漂亮的嬰兒,全身上下一點兒毛病沒有,又是個男孩,為什麽不要呢?然後這孩子就開始哭了,我的天,一哭起來全身發藍,嘴唇發紫,趕緊送到醫院體檢,原來是有先天性心髒病,很嚴重,需要馬上手術。那時候能做開心手術的醫院全中國都沒幾個,送到北京,正巧有個外國專家,就給做了。聽說特別危險,幾個月大的嬰兒,開胸鋸骨的……醫生說孩子太小,隻能做暫時的修複,長大以後還需要繼續手術,不然的話活不過十五歲。”


    關於辛旗的病情,蘇田的記載十分粗略,隻提到過他幾次住院。很顯然,怕孩子擔心,老師們並沒有告訴他太多的病情。


    閔慧將細節一一記在腦中,繼續問道:“蘇田在日記裏提到說,辛旗的視力不好?”


    “嗯,高度近視,也是先天的。多少度不記得了,總之眼鏡厚得跟瓶底似地,很重,又貴,他又淘氣,同學們也喜歡捉弄他,眼鏡老是摔壞……他自己也說,三米之外男女不分,五米之外,人畜不分。”韓老師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不過他運氣挺好的,十三歲那年被一對美國夫婦收養,去了美國。那邊醫學發達,他的病現在應該都治好了吧?”


    “有可能。”閔慧不禁感慨兩個孩子命運的天差地別,“蘇田呢?她是怎麽回到老家的?”


    “說是老家裏有個親戚在外地打工,不知怎麽就聽說了那次打拐行動,一算時間正好對上,再看孩子當時的照片,覺得很像,他們也報過警,就帶著孩子的媽媽,拿著資料、照片找過來了。到這邊一比對,別說臉了,就連衣服都是一模一樣的。蘇田當時可高興了,就跟著媽媽回去了。當時我們還挺擔心的——”


    “嗯?”


    “她家在特別遠的山區,生活條件很差。她和她弟是在集市裏被拐的。可憐的媽媽被人販子下了藥,吃了碗麵就睡著了,醒過來後兩個孩子都不見了。夫妻倆發動全村人到處找也沒找著,報警後又找了幾個月也沒結果,她媽的情緒就崩潰了,精神也開始不正常了,情況越來越嚴重,也沒錢治病。她爸把妻子托付給親戚照料,決定出去打工,順便找孩子,哪知道打工沒到一年就在工地上遇到事故去世了。”


    “那她媽媽過來接她的時候,精神正常嗎?”


    “怎麽說呢,不大正常,但能交流。說話有點語無輪次,見到女兒特別激動,腦子也清醒了好多,母女倆抱頭痛哭。她親戚說她媽身體不好,在家裏也沒人照料,整天蓬頭垢麵跟個叫花子似的,蘇田一聽,就特別著急地想回家照顧媽媽。我們本來想勸勸她,在這裏再留一段時間,把這學期的課上完再走。畢竟那邊窮鄉僻壤的,回去了就沒辦法上學了。但她堅決要走,老家那邊也還有些親戚可以照應,我們就同意了。”


    “所以是辛旗先離開的,之後蘇田也走了?”


    “前後相差不到三個月吧。這兩孩子關係可好了,平日裏總在一起玩,砰不離砣,砣不離砰,就像一對小夫妻似的。兩人相差不到一歲,辛旗大一些,因為生病的原因,晚一年上學,正好跟蘇田一個班。蘇田從小就是個熱心腸,老師們就說,蘇田你照顧一下辛旗,他視力不好,看不清黑板,你幫他做個筆記。這蘇田就把老師的話當成了聖旨,自己變成了辛旗的小跟班。”


    “所以他們從小就是好朋友?”


    “也吵架。這辛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心髒病,性子急,脾氣暴,耐性差,因為眼睛不好經常被同學捉弄,變得超級愛發火,超級愛打架,大家也不敢太惹他,萬一心髒病發作了呢,那不是吃不了兜著走嘛?蘇田呢,正好相反,比較乖,別看年紀小,氣量可不小,不論辛旗怎麽跟她急,都不計較,最多是不理他。這辛旗要是發火了,也就蘇田能勸住他,老師們都不行。”


    閔慧想象著辛旗小時候的樣子,一定是個小霸王吧。於是說:“那他的學習成績是不是很不好啊?”


    “一般般吧。人很聰明,一學就會,記憶力驚人。特別會下棋,那年代表他的小學去省城參加全省中小學生象棋錦標賽,我們也沒找人輔導,看他喜歡就幫他報了名,本意是讓他去玩玩的,沒想到他拿了個全省冠軍回來,把大家嚇了一跳。依我看,這孩子就是個貪玩,上課不好好聽講,不然的話,將來肯定有大出息。”


    “蘇田呢?她有些什麽愛好?”


    “喜歡體育,遊泳、跑步、跳遠……樣樣都愛。沒事就愛待在操場上玩。有一陣子特別愛打乒乓球,總嚷嚷著要進軍奧運會。辛旗隻好陪她打,眼神又不好,一場球下來,盡看見蘇田滿地找球——”


    “噗——”閔慧忍不住笑了,想像著這對青梅竹馬當年的種種趣事,“那福利院這邊,還有什麽辦法可以聯係到辛旗嗎?”


    “沒辦法。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韓老師搖頭,“辛旗走後再也沒回來過,想想看,一個心髒病男孩,高度近視,到一個陌生的國家,語言不通,文化差別又那麽大……他的日子應該很難過吧,需要適應很久吧?等他適應過來了,這邊福利院也解散了。”


    “可是,”閔慧說,“收養他的人辦手續的時候應當留下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呀。”


    “那時候的福利院人少事多、管理混亂,談不上有什麽專業的檔案整理。幾次搬遷之後,很多資料都弄丟了,以前也有人想來查檔案,根本找不著。再說這地址電話什麽的,是人家的隱私,需要保密的,就算有,也不會經易拿給你。”


    上課的鈴聲響了,韓老師看了看表:“還有問題嗎?我下麵有堂課。”


    閔慧連忙說:“最後一個問題,韓老師,您知道辛旗和蘇田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在哪嗎?我隻知道在一個橋邊。福利院的孩子們一般會在哪裏吃冰淇淋?”


    韓老師皺眉想了想,說:“雖然這些孩子都是孤兒,吃冰淇淋的機會還是挺多的。隻要有大的活動,看電影啊、春遊啊、慰問表演啊、逢年過節啊,都有可能吃到冰淇淋。”


    “應當是在他們年紀很小的時候。”


    “十幾、二十年前的話,機會可能少一點,一年也總有幾次吧。誰知道第一次在哪吃的?誰會記得這些事?”


    閔慧從筆記本裏撕下一張紙,寫上自己的手機號遞給她:“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如果您還想起了什麽,特別是關於冰淇淋的,給我電話。”


    ***


    海元市的查訪雖然沒有獲得關鍵信息,從另一個側麵,閔慧卻對蘇田與辛旗有了更多的了解。敘述者的角度各不同,卻互為補充,蘇田與辛旗的往事像一幅大師手中的水墨畫,寥寥幾筆之後,漸漸清晰起來。


    閔慧開始在腦海想象這個戴著厚厚眼鏡,臉色蒼白,發起怒來嘴唇發紫的男孩。


    他有太多的原因無法履約:


    ——活不到約定的見麵時間。


    ——另有所愛。


    ——混得不好無臉見人。


    ——又或者,那隻是一個少年時代吹的牛,早已經想不起來了……


    ***


    閔慧回到永全市,想找到更多以前在福利院工作的員工,打聽更多蘇田的消息,人是找到了幾個,但收效甚微。沒人比韓老師知道得更多,大家對蘇田也沒什麽印象,除了她整天跟著辛旗。大家對辛旗倒是印象深刻,因為他是象棋比賽的冠軍,當年在福利院乃至他所在的小學都是轟動一時的大新聞。


    大家對這兩個人的描述也眾口不一。有的說蘇田開朗,有的說蘇田木訥,有的說辛旗調皮,有的說辛旗傲慢……


    總之她是那個不顯眼的、默默無聞的女孩;他是那個愛頂嘴的、難以調教的男孩。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天天在一起,一起上學、一起吃飯、一起玩耍,親密得好像一對夫妻。


    閔慧在永全市尋訪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突然病了。


    感冒、發燒、咳嗽……加上連日的沮喪,她在一家民宿的床上躺了三天,高燒不退,隻好去醫院吊水,到了第四天才開始好轉,於是回到民宿收拾行李打算乘次日的火車離開。正準備出發時忽然收到一條趙英妹發來的語音短信:


    “親,有個尋親網站的工作人員給蘭金閣打電話找春苗,正好是我接的,他們說發現了一條疑似信息,有可能是春苗的弟弟。給了地址和電話,讓春苗趕緊聯係一下。”


    閔慧連忙給她打電話:“你有沒有說春苗已經失蹤了?”


    “沒有。你不是說想幫春苗找親人嗎?我怕這麽一說,人家就不積極了。”趙英妹在電話那邊解釋,“再說,現在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確定春苗已經死亡,是吧?”


    “也是。對了,工作人員怎麽聯係?你有他的電話?”


    “有,馬上發你。春苗在尋親網上的用戶名叫蘇田,你提蘇田他就知道了。”


    閔慧愣了一下。在之前的談話中,趙英妹既沒有提到過福利院,也沒有提到過尋親網站,很顯然春苗沒有告訴過她自己曾在福利院生活,目前正在找弟弟。於是問道:“你怎麽知道她的用戶名叫蘇田?”


    “她的微信號就叫蘇田呀,qq昵稱也是,所以尋親網的人一問蘇田,我就知道是指春苗。”


    閔慧剛跟英妹說完話,過了不到三分鍾,手機又響了。


    來電話的是韓老師。


    “小閔,你不是讓我想想蘇田、辛旗第一次吃冰淇淋的地方嗎?我想起來了一件事。以前永全市有個‘愛心誌願者協會’,經常去福利院、老人院組織慰問活動。也會把孩子們帶出去郊遊,每次都玩得特別開心。很多孩子都去過不止一次。那個協會的負責人姓楊,叫楊瓊,非常能幹,你問問她,或許有線索。”


    閔慧掛了電話,打開電腦,在網上隻花了一分鍾就找到了愛心誌願者協會的網站,打電話過去找楊瓊,她正好在。


    “……冰淇淋?這是郊遊活動的重中之重啊。隻要是帶孩子們出去玩,我們總會給她們買冰淇淋。每個人都喜歡吃。”楊瓊說。


    “那您還記得郊遊的地點嗎?”


    “當然記得。帶孩子出門可馬虎不得,我們一般會選特別安全地方,固定隻去三個地點。”


    “哪一個地點附近有橋?”


    “那就是野花湖風景區了。那裏有個勇安橋,橋邊有個遊樂場,裏麵有個冰淇淋店,是附近小學春遊活動的首選。”


    閔慧深吸一口氣:“這個橋,現在還在?”


    “在啊,那是明代的石拱橋,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怎麽可能不在?遊樂場也在,冰淇淋店也在,我上個月還去過呢。”


    掛掉電話,閔慧在心中感歎:這個辛旗,果然聰明。如果把見麵的地點選在福利院,豈不傻眼?


    ***


    閔慧換上白色t恤,拿著搪瓷水杯趕到勇安橋時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野花湖在永全市以北的山區,打車過去需要兩個小時。難怪那天她沒找到,因為根本不在市內。


    此時此刻,距離辛旗約定的見麵時間已經過去了九天。


    閔慧覺得,辛旗不大可能會出現在這裏了。她在去與不去之間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過來看看,至少買個冰淇淋吃吃。


    雖然來遲了,總算找到了,也沒有遺憾了。


    時值盛夏,山區氣候清涼,雖不是周末,遊客仍然很多。勇安橋附近的停車場裏,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旅遊大巴。


    遊樂場就在橋邊的一塊空地上,麵積很大,滑梯、秋千、蹦床、碰碰車、旋轉木馬……應有盡有。旁邊有一排小吃店,最靠近拱橋的一家就是冰淇淋店。


    空氣中飄著奶油和焦糖的味道。


    無意間,閔慧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圓形的排水井蓋上。漆黑的鑄鐵上刻著奇怪的蛛網狀花紋,當中有一個“雨”字。


    她覺得圖案有些眼熟,忽然意識到身上這件t恤的花紋就是從井蓋上拓下來的,隻拓了一半,所以是半圓形。


    有趣。


    猜得沒錯的話,另外一半應該在另一件t恤上。


    好巧妙的心思。


    蘇田、辛旗,你們在玩什麽遊戲?


    閔慧走進冰淇淋店,要了個單球聖代,芒果味的,上麵加了巧克力和堅果碎,信步向石橋走去。


    太陽很大,上麵隻有三五個行人,她站在橋邊仔細觀察。


    隻有兩個男生,從年紀上看都不符合。


    按照韓老師的說法,辛旗今年應該是二十六歲。


    而且,閔慧也不確定他會是一種什麽樣的穿著。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穿著白t,拿著水杯,像個等待接頭的特務,在橋邊東張西望、鬼鬼祟祟?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嚴重近視的他一定戴著厚厚的眼鏡。所以閔慧就把注意力放在了戴眼鏡的年輕遊客身上。


    她一麵觀察一麵為自己的荒唐感到好笑,等了不到十分鍾就有點想走了。


    山上實在是太冷了,凍得她直打哆嗦。


    正在這時,忽然有雙冰涼的手從背後伸過來,捂住了她的眼睛。


    她嚇了一跳,差點尖叫,耳邊卻響起了一個無比動聽的聲音:“田田,終於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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