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護士耳語了幾句後,童明浩放下球拍跟著她走到閔慧麵前。


    “遠房表姐,”他好奇地伸出手,“你好。”


    盡管看過照片,也許是發型變了的緣故,眼前的小夥子與照片上的童明浩很不相同,多出了幾分男子氣,健康、白淨、一身的健子肉,完全不像個病人。


    唯一與常人不同的是他的眼睛。


    閔慧從沒見過這麽拘謹的目光,偷偷摸摸、閃閃爍爍、像一隻老鼠。為避免與人直視,說話時搖頭晃腦,似乎在找一個角度把自己藏起來。


    然後就是他臉上經常會浮現出一種詭秘的笑容,跟談話的內容無關,也不在節點上,蕁麻疹似地忽然出現忽然消失……


    閔慧的心沉了沉,湧起一種不好的直覺:這個弟弟——恐怕不好相處。


    妄想症患者對陌生人比較猜疑,不能貿然見麵,必須由信得過的人引薦才能消除顧慮。所以見麵之前醫生讓值班護士先跟童明浩打了個招呼,又讓童天海給兒子打電話介紹這個“表姐”,最後親自出馬陪著過來——就是為了不讓童浩明對閔慧的身份起疑。


    “你可以叫我慧姐。”閔慧笑著說。


    “這位是?”他指了指辛旗。


    “慧姐的未婚夫。”辛旗親切地握手,“旗哥。”


    “我們見過嗎?”童明浩抓了抓腦袋,“我爸以前沒提過我有一個表姐啊。”


    “所以是遠房的嘛。咱們小時候見過,後來聯係不多了,我住在濱城。”閔慧不動聲色。經過多日練習,撒謊這件事她已駕輕就熟,說入戲就入戲,“你爸最近身體不好,讓我們過來接你回家。”


    醫生、護士在旁邊添油加醋。


    “你表姐挺辛苦的,為了接你,火車加汽車一共坐了十個小時。”醫生說。


    “你姐夫一大早出門,給你買了最新鮮的香瓜。”護士說。


    “那我去收拾一下行李。”童明浩左看右看,終於意識到大家都在催著他出院,“給我十分鍾?”


    “需要幫忙嗎?”


    “不用。”


    “我去叫司機。”辛旗說,“咱們在大門口見。”


    “我去辦出院手續。”閔慧摸出銀行卡,想起了醫生的吩咐。


    ***


    一切順利,三人坐上了出租車。辛旗坐前排,閔慧、童明浩坐後座。


    車一啟動,閔慧就覺得童明浩的情緒有點不對勁。


    他開始不停地抖腿。


    不是那種因為害怕而引起的自發性抖動,而是故意搖晃,好像就想讓坐在身邊的閔慧心煩。


    他抖了大概有十分鍾,閔慧裝作不知道,也不敢告訴坐在前麵的辛旗。


    為了分心,她主動聊起了一些男生們喜歡的話題,足球啊、電玩啊、音樂啊、時事政治啊……


    閔慧特別討厭聊天,屬於分分鍾把天聊死的那種,為了蘇田的弟弟決定拚了,平生第一次天南地北地聊了個不亦樂乎。


    童明浩不接話茬,她就尬聊。


    尬聊也不響應,她就各種提問,從明水的風俗到市場的物價,從二人轉到小沈陽,最後感覺自己就是在自問自答——童明浩最多“嗯”一聲,表示在聽。


    很快,辛旗也意識到不對勁了,也加入到尬聊的隊伍當中。


    看見大家都在聊,司機覺得自己也得說點什麽,於是乎講起當地的新聞、新聞講完講曆史、曆史講完講特產……事實證明,最能聊的還是司機,他一開始說話,大家都沒聲了。


    這個時候,童明浩的腿終於不抖了。


    閔慧鬆了一口氣,沒過五分鍾,他又開始不斷地扭脖子,不斷地看向窗外。


    “怎麽啦?”閔慧問道,“是不是有東西落在醫院裏了?”


    “後麵有輛車一直跟著我們。”童明浩壓低嗓門,“已經很久了。”


    辛旗瞟了一眼車鏡,後麵的確有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不是一輛,而是一排。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是在馬路上。


    小轎車與他們保持著一段正常的距離。


    在見到童明浩之前,醫生向他們交待了一些與妄想症患者打交道的方法,第一點就是:不要硬碰硬地指出病人的想法是錯的。他們本來就沒有邏輯。比如他說自己是美國總統的兒子,你就不能說他不是。


    第二點是:也不能假裝那個妄想就是真的,這樣做隻會讓他更加堅信自己想得沒錯。


    所以辛旗做的是第三點,既不否定也不肯定,隻是提出一兩點疑問,迫使他啟動邏輯思考。


    “是嗎?後麵是有一輛車,但我沒看出來它在故意跟蹤。”辛旗說,“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因為那是一輛黑色的奔馳。——那是大哥的專車。”


    閔慧的心“格噔”一跳:糟糕,犯病了。


    辛旗於是說:“沈師傅,咱們開慢點,讓後麵那輛奔馳先走。”


    司機立即減速,奔馳發現他們變慢,換了一個車道,超車而過,很快就不見了。


    “你看,跟蹤的沒了。”閔慧遞給童明浩一聽雪碧,“喝點水吧?”


    “你們錯了。它開得那麽快,是想趕到前麵去尋找伏擊地點。”童明浩急得開始猛抓自己的脖子,“車裏一定有狙擊手!”


    閔慧還沒反應過來,童明浩忽然大喝一聲:“停車!立即停車!”


    司機將車停到路邊,還沒停穩,童明浩就推開車門,跳出車外,向前麵的草地跑去。


    車裏三個人的第一反應是以為他想找個地方方便。但很快意識到不是,因為草很高,他用不著跑那麽遠。


    “哎——喂!明浩,等等!”


    閔慧、辛旗拔腿就追。


    七月的陽光非常刺眼,下車時,兩人不約而同地戴上了墨鏡。


    閔慧邊跑邊說:“他今天走得急,可能忘記吃藥了。”


    “等下抓到他後怎麽辦?繼續走還是送回去?”辛旗問道。


    “必須得抓嗎?”


    “你覺得他會老老實實地跟我們走嗎?”


    “我覺得我們跟本跑不過他!”


    閔慧說得是真話。論個頭,童浩明與辛旗相當,但論體格,他比辛旗健壯得多,膀大腰粗,體重至少多出十幾公斤。


    在草地上跑了十多分鍾,童明浩鑽進了樹林。


    追了一會兒,兩人也鑽進了樹林,前麵的童明浩忽然停了下來。


    “明浩!”閔慧叫道,“別跑!我是你表姐!”


    “別過來!”童明浩叫道,“我知道你們是大哥派來的!”


    他還在繼續說,由於距離太遠,閔慧就聽清了前麵兩句,正要往前走,被辛旗一把拉住:“別過去,不要嚇到他。”


    兩人互相看一眼,辛旗低聲又說:“把墨鏡摘掉。”


    閔慧這才意識到自己與辛旗戴墨鏡的樣子,像足了兩個特工人員,連忙將墨鏡塞進口袋。


    “怎麽辦?”她有點著急,“這麽大一片空地,萬一跑丟了就麻煩了。”


    由於自己的過錯已經失蹤了一個蘇田,好不易找到蘇田的弟弟,就不能再失蹤了。


    “我們不是大哥派來的!”閔慧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大聲說,“我們是過來接你回家的。不信的話,你可以跟醫院打電話。”


    “你看!我們手上沒有武器。”辛旗也高舉著雙手,試探著向他走去,“我們沒有惡意。你要是擔心的話,不用跟我們回去。你想去哪告訴我們,我們陪你一起走,順便可以保護你。”


    “明浩,這附近沒有人家,很容易走丟。咱們三個一起走,不會迷路。”閔慧邊說邊悄悄地挪步,也向前走了幾步,“聽我說——”


    她還沒開始說,童明浩扭頭就跑。


    這一次,閔慧像子彈般全速猛追了過去。


    辛旗隻得跟上,心中難免疑慮:“這麽追不行吧?他會以為我們真是大哥派來的。”


    “我知道不行,但沒有選擇。”閔慧喘著粗氣說,“好不容易找到他,絕不能弄丟了。不然的話,醫院這邊,他爸那邊,都交待不了!”


    “我給醫院打個電話,問下怎麽辦。”辛旗邊跑邊掏出手機撥號,一看屏幕,罵道,“fxxk,沒信號。”


    “他在那邊,我直追,你包抄。”閔慧指著遠處的紅影,果斷地說,“把他攔在——”


    她想說,把他攔在樹林裏,但前麵忽然傳來了水流聲。


    閔慧一怔,往前多跑了幾步後發現——前麵有條河。


    “把他堵在河邊上。”她丟下這話,奮起直追。辛旗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閔慧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奔跑,很快就在河邊追上了童明浩,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童明浩忽然調轉方向,向旁邊的一道木橋跑去。


    閔慧不加思索地追上,剛剛跑上木橋,忽聽“撲通”一聲,童明浩跳入水中。


    她連想都沒想就跟著跳了下去。


    河水清澈見底,不深,最多隻有兩人高。水流很慢,慢到一朵浪花也沒有,不認真看都感覺不到它在流動。


    直到進入水裏閔慧才想起來自己不會遊泳。


    奇怪的是,這一次她並不驚慌,向前狗刨式地劃了兩下,動作不對,一口水直直嗆入肺中。這下她有點慌了,手腳並用打亂了平衡,身子一歪,立即下沉。


    她忽然想,現在去死,挺好。


    一來是她本來就想死,沒有死成還連累了蘇田,現在一命抵一命,就不用有愧疚感了。二來是這樣演戲太老媽累了,沒有劇本,情節線和人設都撐不住,與其難以交待,不如一死了之。


    又嗆了幾口水後,她的腦子就有些不轉了,正在這時,一隻手將她的身子在水中翻了個個兒,讓她的腦袋露出了水麵。閔慧想呼吸,但鼻子裏全是水,那人索性從背後將她的半個身子都抱出了水麵。


    這下看清楚了,是辛旗。


    她告誡自己,這一次再也不能抓住人家不放了。死了拉倒。於是四肢不動,隻是乖乖地用力張口呼吸,感覺身子又落回水中,並且迅速地橫了起來。辛旗一手拽著她的衣領,一手劃水,將她帶到岸邊。


    他將她抱到草地上,用力地拍著她的背,逼著她把嗆進去的水吐出來。


    吐了幾次後,她覺得好些了,連忙問道:“童明浩呢?也在水裏嗎?快去救他!”


    “他會遊泳。”辛旗將她扶著坐起來,“可是你呢?不但不記得遊泳,連求生的本能也忘了麽?怎麽回事,一進水就傻了?再說——”


    他沒說下去。因為閔慧瞪大眼睛看著他,忽然間,眼淚就湧了出來。


    “對不起我錯了,你不傻,是我傻……”看見她哭,辛旗頓時結巴了。


    閔慧想起了木水河上的那一夜,忍不住低聲抽泣。


    “嘿……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在呢。”辛旗柔聲安慰,“你嗆了很多水,我得送你去醫院。這條河的上遊有個造紙廠,你估計喝進去了一整鍋的工業廢水,肺部要是感染就麻煩了……”


    “別管我,辛旗,快去把童明浩找回來,我們不能丟下他。”她四處張望,看見遠處的紅影已從水中爬到對岸,向更遠的方向跑去。


    她想站起來,無奈雙腿一陣發軟,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是光腳,涼鞋大概掉到河裏去了,隻得拉著辛旗的手求道,“去呀,快去呀!”


    “荒郊野外的,你又是個女生,我不能把你扔在這。”辛旗搖頭,“你弟要是跑了就讓他跑掉好了,一個大男人又餓不死,清醒了會回來找我們的。”


    “不行,真的不行,辛旗——”


    他皺起眉頭打量著她,確認她是認真的,終於點點頭:“在這等我。”


    ***


    半個小時之後,辛旗終於把童明浩帶了回來。


    為了防止再次逃跑,他用皮帶扣住了他的雙手。


    兩個人的臉上都有傷痕,胳膊、手掌都有血跡。


    閔慧連忙走過去:“你們打架了?都沒事吧?”


    “還好。幸虧把他抓到了,”辛旗深噓了一口氣,“這小子帶著刀呢。”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大號的折疊水果刀。


    “沒傷到你吧?”她摸了摸他胳膊上的傷痕,有幾道劃傷,不嚴重。


    “沒有。就是打了一架。”辛旗轉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笑道,“自從離開你後,我再也沒打過架,以為自己忘記了。這不,記憶都在肌肉裏呢!”


    一麵說一麵用力地摟了摟她,又在臉上親了一下:“你呢,好些沒有?胸口痛不痛?有沒有咳嗽?”


    她看著他,搖了搖頭。


    “走吧,我背你。”


    “沒事,我可以走。”


    “你沒有鞋。”


    她赤腳走了兩步,被他強行拖到自己的背上,背了起來。


    閔慧沒被男人這麽背過,特別是還當著另外一個男人的麵,臉瞬間通紅。


    “所以說……她真是你的未婚妻?”看他們如此親熱,童明浩一臉迷惑,“還是說……你倆任務沒完成,得繼續演下去?”


    “老實地跟著我們,別想著逃跑。”辛旗瞪了他一眼,“你的刀在我身上。”


    三個人在樹林子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閔慧不好意讓辛旗老是背著,但辛旗堅決不肯讓她下地。


    “辛旗,放我下來。你剛才在河裏救了我,又跟明浩打了一架,現在又要背著我——心髒受得了嗎?”


    “受不了的話,已經斷氣了。”


    “……我真的可以走,沒那麽嬌氣。”


    “那你就嬌氣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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