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慧回到濱城的第二天,程啟讓受傷的消息已傳遍了公司。


    在觀潮的十幾年,程啟讓沒請過一次病假。每天五點起床晨跑,八點坐車到公司上班,天天如此,雷打不動,工作上高度自律。十分不巧的是,他從北京回來的當晚,昏迷數月的鄭瀾終於去世了,作為女婿和ceo,他不得不出麵辦理喪事。


    從某種意義上來,鄭瀾是他的老師又是他的父親,在事業上不遺餘力地培養,又把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他,可謂恩重如山。


    見過他的人回來都程啟讓這一跤“摔”得太慘了:鼻梁踏了,半張臉腫了,出席活動時戴著一個工字形的矯正麵罩,雖是透明材質,看上去像個青蜂俠。再加上掉了一顆門牙,在如此肅穆的場合,話一直漏風,讓人哭笑不得。在業界一貫“穩重自持”的他,這麽狼狽地出現在公眾麵前還真是頭一回。


    沒人相信他傷成這樣是因為“摔了一跤”,一時間謠言四起、八卦橫飛、員工們展開想象的翅膀,腦補出各種版本的故事。


    由於北京之行隻有閔慧一人隨從,同事們紛紛跑到她這裏來打探消息。


    閔慧自然是裝糊塗,隻把事情的經過悄悄地告訴給了曹牧。


    “多虧殷大哥教了我幾招,我每天早晚練習,終於派上了用場。”閔慧很想放聲大笑,又怕被人聽見,隻好壓低嗓門,“沒想到程啟讓這麽不經打,真是太爽了,恨不得再來一百遍!”


    見她得意忘形,曹牧推了她一下:“如此暴力毆打上司,就不擔心有報複嗎?”


    “辛旗程啟讓肯定不會報案。一來是他侵犯在前,我這屬於正當防衛;二來他是個要麵子的人,這種新聞要是捅出去——太丟人了!”


    曹牧淡笑不語。


    “再,他能報複我什麽,開除嗎?”閔慧兩手一攤,“那就開呀,我求之不得。開除了我就不用遵守競業協議了。”


    曹牧一邊歎氣一邊搖頭:“我看你啊——過於樂觀了。”


    午飯時間,閔慧一反常態地去員工餐廳吃了一份杭椒炒肉,太辣,隻得又點了一杯凍檸茶。餐廳裏很熱鬧,她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在工作群裏回微信。


    過了幾分鍾,她聽見身後傳來嘻笑聲,扭頭一看,後排的餐桌上坐著三個女生,正在竊竊私語。其中一個高挑靚麗,一口帶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她認得是市場部的張芷蕊,以前是林熙月的同事,不算太熟,但見麵會打招呼,走廊碰到也會聊幾句。另外的兩位隻是眼熟卻不認識。


    閔慧主動地“嗨”了一聲:“芷蕊,你們交頭接耳地什麽呢?”


    張芷蕊鬼鬼祟祟地勾了勾手,示意她坐過來。


    “我們早就想來找你了,閔慧。”張芷蕊,“謝天謝地——你又回來了!”


    閔慧心想,我回來了跟你有什麽關係?


    “怎麽了?”她笑著問道。


    “程啟讓到底是被誰打了,你肯定知道。”張芷蕊一本正經地,“快出來讓我們高興高興,我要請這個人吃飯!”


    閔慧不動聲色:“聽是摔了一跤。”


    “拉倒吧,這種傷,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了。”其中一個圓臉、**頭的女生,目光中難掩興奮。


    “介紹一下,這是遊戲部的安曉荷。”張芷蕊指了指**頭,又指著另一位中分直發、穿著白色套頭衫的女生,“這是工程部的方舒晴。”


    閔慧假裝板臉:“**oss受傷了,你們這麽幸災樂禍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把他閹了才好呢!”張芷蕊切了一聲,“閔慧,我們知道四年前在你身上發生的那件事——是真的。”


    閔慧正在喝茶,聽見這句,身子微微一顫。


    “因為後來……在我們身上也發生過了,”安曉荷輕聲,“隻是對象不同而已。比如芷蕊,隻要跟程啟讓一起出差,就肯定要被吃豆腐。我嘛,是被部門裏的男同事明裏暗裏各種調戲。晴晴一入職就被丁藝峰盯上了,天天把她單獨留下來加班……”


    “去hr打報告呀!”


    “報告了又怎樣?你的例子擺在這裏。hr根本不認真去查,生怕把**oss給查出來了。”張芷蕊半是辛酸半是苦笑,“我們幾個既沒你優秀,也沒你膽大,唯一跟你相同的是我們家裏都窮,都需要這份工作……”


    “所以就選擇沉默?”


    “我們成立了一個‘傷心分隊’,幾個女孩定期聚會,互相支招,抱團取暖。本來還有個米可兒,她實在受不了辭職了。”張芷蕊,“上次在商場見到她,她自己在看心理醫生。”


    “咱們女同胞應該團結起來,搜集證據。”一直以為自己是孤軍奮戰,沒想到居然找到了同盟,閔慧就像打了雞血,一下子興奮起來,“一起動手改善咱們的工作環境。”


    “來好笑,自從你回到觀潮,程啟讓就再也沒來找過我,大概是把火力全部集中到了你一個人身上。”張芷蕊又,“我總算過了幾天舒坦日子。”


    “鄭依婷呢?她就一點也不知道嗎?”閔慧很驚訝,“她在公司裏安插了不少眼線吧?”


    “鄭依婷現在根本不來公司了。”方舒晴,“她爸這幾年不是身體不好麽,加上程啟讓的官司雖然贏了,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無風不起浪。鄭瀾為了大局選擇力保,心裏難免不犯嘀咕,我聽那段時間他倆的關係迅速惡化。那一年程啟讓的業績考核明明超過前一年的兩倍多,鄭瀾卻以這件事為由,拒絕兌現對他的股權激勵,程啟讓心中非常不滿。”


    張芷蕊點點頭:“鄭依婷也氣瘋了,把程啟讓身邊的人——不論男女——隻要是讓她起疑的全都調走了。她本來就有嚴重的公主病,向來不管公司的事,我記得以前在她桌上看見一張‘todolist’,上麵隻寫了三行:睡覺、化妝、遛狗……”


    聽到這裏,閔慧忍不住噗嗤一笑。


    張芷蕊繼續又:“這兩年她終於醒過來了,決定做點好事拯救老公的名譽,就接管了老董事長名下的愛心公益基金,幫助失學兒童重返校園、保護動物、救助流浪貓狗之類,現在越做越大,心思全部都放在了那裏。”


    閔慧看著她們,認真地道:“對付程啟讓這種人,逃避是沒有用的。”


    “我們懂,隻是沒找到有效的辦法。歡迎你加入‘傷心分隊’,歡迎你向我們介紹戰鬥經驗。請問,能把你拉進我們的討論群嗎?”


    “當然可以。”閔慧機智地眨眨眼,低聲道,“我先送個見麵禮吧:你們猜得沒錯,程啟讓是被人打了,打他的那個人——就是我。”


    “你?一個人?”安曉荷掩口,“真的?”


    “怎麽打的?你仔細。”張芷蕊興奮地拉著閔慧的衣服,“我太想聽了!”


    “為了對付他,我苦練了幾周的散打……”閔慧將經過簡略地了一遍,見她們聽得津津有味,連忙又道,“打架這種事,不要輕易去試,我也是被迫防衛。”


    方舒晴雙手支頤,露出一臉向往的神態:“散打?這是個好主意,我明天就去報個班!”


    “什麽算是證據啊?”


    “短信、錄音、字據之類一切可以拿出來作證的東西,而且要在第一時間向hr報告,情況嚴重的報警。就算hr不肯認真去查,留下一個詳細的記錄也是好的。”


    閔慧以為程啟讓要為嶽父辦喪事無暇顧及自己,沒想到報複很快就來了。


    沒過兩天,丁藝峰就以“工作任務不飽滿”為由,將觀潮的另外一個主打的ai產品“同光ai診療平台”塞到閔慧團隊的手中,要她們負責管理。


    閔慧認真地看了一下,覺得這個產品做得不錯,賣得也好,心想,觀潮裏麵果然有能人,自己以後話做事還是謙遜一點比較好。


    “同光可是咱們研發部的王牌產品喲,”丁藝峰不無驕傲地,“客戶比較多,我們對他們的意見非常重視。程總的意思是,希望你們團隊能與客戶直接對接,有什麽問題我們這邊第一時間派分隊去現場解決,越快越好,不要讓客戶那邊有太多的crh。”


    閔慧聽罷微微皺眉:“我們是技術部門,一般情況下,不直接跟客戶打交道。客戶使用我們的產品出現問題,應該首先向客服部反映。”


    術業有專攻,客服部的人才是最會跟客戶打交道的人,又嘴甜、又耐心。搞技術的人很多都是急脾氣,著著就吵了起來。


    “程序上是這樣,但是太耽誤時間。而且很多技術問題客服部的人根本不懂,最後還是要來問你,不如由你們直接與客戶去談,既顯出了我們誠意,又減少了溝通的成本——一舉兩得。”


    閔慧隻好接受,第二天,辦公室的電話就被客戶們打爆了,各種抱怨各種罵,總結下來就是三條:同光平台的perforance不好,速度慢,crh多。


    閔慧連夜派出分隊奔赴祖國各地大縣市上門谘詢、解決問題。


    去了幾天,張曉寒回來:“慧姐,不是咱們的平台有問題,而是這些客戶的應用程序寫得一塌糊塗。結構臃腫不,大量的數據被他們搬來搬去,完全沒有必要,又影響了速度。”


    “你都跟他們好好地解釋了嗎?”閔慧問道。


    “解釋了!解釋了無數遍他們根本聽不懂,不僅拒絕修改程序,還一個勁兒地指著我們的鼻子罵,同光平台是團屎,耽誤了他們治病救人——”


    “實在解釋不了的話,就幫他們把應用程序改一改吧。”閔慧隻好。


    “沒法兒改,要改就得全部重寫。”估計吵架太多,張曉寒臉上的青春痘一個個變得通紅,“太花時間了,至少要一個月。再寫應用程序是他們自己的事,憑什麽讓咱們來幹啊?”


    “還是我去吧。”閔慧歎道,“我這裏都變成客服了,與其天天接電話挨罵,還不如讓我來寫程序。”


    這話一,活兒就扛上了。


    客戶散落在五湖四海,閔慧隻得天南地北地的出差,今天廣州,明天上海,後天哈爾濱,大後天昆明。為趕時間、搶進度,她坐了不少紅眼航班。一個月下來,她瘦了十斤,回家的時間不足五天。好不易到家也是癱在床上倒頭就睡,連兒子也沒見上幾麵。


    所幸辛旗包攬了一切,令她毫無後顧之憂。


    辛旗會記得發幾張蘇全的照片,每隔一兩個晚上,會抽空帶著兒子和她視頻。


    蘇全一連十幾天見不到媽媽,不免各種哭鬧,晚上也難以哄睡,辛旗終於開始發火:“這哪裏是加班,明明就是整人!”


    “我猜也是。”閔慧累到頭暈眼花,“麻煩也是自找的。我這個人吧,看見滿是bug的程序就想改。交給曉寒要改一個月,我自己改最多五天,所以還是我親自出馬效率最高、辦事最快——那就能者多勞唄。”


    “有加班費嗎?”


    “沒有。”閔慧兩眼看天,“這根本不是我們的工作。為了安撫客戶的情緒,也隻好這麽幹,不然他們寫的東西根本沒辦法在我們的平台上好好地運行。我們承諾的服務也沒辦法兌現。我隻是沒想到那些醫院的技術人員——水平低到出奇,還喜歡不懂裝懂!一個好好的產品交給他們,不出兩個月就壞了。”


    “有個事跟你一下,你先不要緊張。”辛旗忽然,“今天上午,家駿跟人打了一架,現在還在派出所裏。”


    “什麽?”閔慧彼時正在長沙出差,心中一急,聲音頓時高了八度,“這怎麽行?他可是有案底的人!辛旗,你得趕緊去看一下!”


    “正在路上呢。情況是這樣的,家駿有個女朋友你知道吧?”


    閔慧的心忽地一沉:“葉真?”


    “不是那個家教。是另一個,叫楊璐。家駿的同事,我見過幾麵。他們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楊璐一直帶著家駿跑社會新聞,挺能幹的,我對她印象不錯。上次去北京,家駿還托我買了條項鏈送給人家呢。”


    閔慧不禁一陣慚愧。


    辛旗回來的這段時間,因為蘇全生病、佰安收購、加上天天跟辛旗吵架,她很少有時間照顧家駿。家駿也不怎麽過來找她,他白天出去跑新聞,夜晚回家要寫稿,姐弟倆很少有時間碰在一起。


    每次蘇全回到閔慧身邊,都記得去敲舅舅的門,家駿這時會出來陪孩子玩一個鍾頭,或者帶他去公園、遊樂場。閔慧喜歡這種相處的方式,有空就聚,沒空就算,誰也不依賴誰,誰也不勉強誰。


    她知道辛旗那邊也經常約家駿出去吃飯、打球。家駿性格內向,話也不多,閔慧沒想到他會把自己的情感私事告訴給辛旗,不禁有些嫉妒,這哥倆的關係竟然如此親密!


    “家駿和楊璐最近在搞一個濱城市地下犯罪團夥的調查。調查剛剛開始,楊璐就被黑幫的人盯住了,趁她外出把她打暈拖到一個巷子裏,威脅要剁掉她的右手。當時家駿就在附近,聞聲趕到,以一擋三,大打出手……把其中的兩個歹徒揍進了醫院。”


    閔慧鬆了一口氣:“楊璐呢?她沒事吧?”


    “那姑娘膽挺大的,人也淡定。現在正在派出所做筆錄呢。”


    “家駿不會防衛過當吧?”閔慧還是不放心,“我手上的活兒還沒做完,要不我今晚打個飛的回來處理一下?”


    “不用回來,我來處理就好。家駿不算防衛過當。對方手裏有刀,他是赤手空拳。其中一個歹徒的身上還搜出了毒品。我已經谘詢了律師,律師他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閔慧一聽,問題有人解決,連忙在電腦上繼續工作,一邊打字一邊,“我明天回濱城,你在家嗎?”


    “我上午要去趟北京,爭取晚上八點鍾回來。”


    “幹嘛去呀?”


    “打高爾夫。”


    “坐飛機去打高爾夫?大哥,你的癮太大了。”


    “我喜歡在球場上談生意。人少、安靜、時間充足。”


    辛旗在北京打高爾夫有固定的球友,這一次要見的這位叫蘇中和,是圓茂集團的董事長,也是bbg的重要股東。


    蘇中和今年58歲,中等身材,國字臉,雙下巴,兩眼之下各有一個深深的眼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老,而且頭發也花白了。他酷愛高爾夫,每天五點起床,先打一場高爾夫後才開始一天的工作。他有十年以上的球齡,和辛旗球技相當,兩人在北京的時候,雖然都忙,一周至少會約兩場球。


    當知道辛旗要把公司搬到濱城,蘇中和第一個過來抱怨,因為沒人跟他打球了。辛旗隻好,他會經常回北京,隻要回來有空,一定約球。


    後來他果然經常回去,在北京見縫插針地跟蘇中和約過幾場,兩人好久不見,邊打邊聊,不旦十分盡興,反而更加親近。


    但這一次,辛旗找他有事,故意周五要回北京公幹,問他上午是否有空打一場。蘇中和歡喜地回了一條短信,兩個字:“必來。”


    十八個洞打下來至少要花五個時,開球後兩個人聊了起來,從時事一直聊到股市,辛旗:“我最近看中了一家公司,覺得現在下手,機會不錯。”


    “想收購?”


    辛旗點點頭:“公司比較大。光靠bbg一家恐怕吞不下,您感興趣嗎?我們一起?”


    “哪家啊?看。你的眼光向來不錯。”蘇中和站在草地上,擰腰,擊球,眼看著白球飛進了果嶺,邁著輕鬆的步子向前走去。


    “觀潮國際。”


    “哇,你子膽子不,這塊肉有點大吧?”蘇中和笑道,“鄭瀾剛剛去世,想趁亂撈一把?”


    “那倒不是。”辛旗淡淡地,“我觀察它們有段時間了。觀潮的財務狀況相當出色,連續五年淨利潤持續增長,現金流充足,盈利能力、償債能力都不錯。論品牌、論資產都是行業的龍頭老大。但是,它的股價市值不高,股權結構高度分散,加上程啟讓醜聞纏身,公司的企業文化一塌糊塗,我認為咱們努把力擠進去,可以大有作為,再不濟也能分一杯羹。”


    蘇中和一邊聽,一邊低頭沉思。


    辛旗又:“前幾天雙峰實業的汪總來濱城,我本想約他聊一下,但他公司有事,行程改期,就沒碰上。今天正好遇到您,就順便問您一下感興趣不。”


    蘇中和立即:“感興趣,你就不要找汪永乾了,就咱們倆家一起,我可以出大頭,具體操作你來弄。”


    “那行。我已經以東城科技的名義在深交所陸續買了15億股的觀潮股份,占它們總股本的2。”


    “你真有錢。”蘇中和哈哈笑道。


    “您更有錢。”辛旗,“您做的是保險。”


    蘇中和掏出手機查了一下股市:“鄭瀾去世,觀潮的股價又跌了不少,我這邊馬上派人買進,買到5時咱們先舉個牌。”


    “到時候二級市場、港交所都可以繼續買入。我這邊會把能弄到的資金準備好。明天給您發個具體的方案。”


    “嗯。你放手去幹,我會在錢上給你撐腰。程啟讓是鄭瀾一手調教出來的,他是不會輕易讓我們這些野蠻人闖進觀潮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但這一仗肯定不容易,咱們也不一定能贏。到時候程啟讓要是整出個什麽幺蛾子,讓咱們進不去也退不出,活活套進去一大筆資金,可就慘了!”


    辛旗笑道:“我從來沒它很容易。”


    完甩杆擊球,一道白影騰空而去,蘇中和看著拋物線的方向,笑道:“rdie!(注:高樂夫術語:少標準杆數一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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