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快報


    屋內雖還燃著一個小小的火盆,三月燦爛的陽光已經從菱花窗格中明晃晃地射進來。院內庭花含蕊,四處一片盎然的春意。


    木玄虛泡好新茶,翹著二郎腿,攜著茶壺,走出屋外,坐在院子當中的藤椅上。


    他幾乎已快忘了這種悠閑地曬著太陽的日子。


    經過了三年非人非鬼的逃竄生涯,他早已明白,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比自由清白的生活更讓人心安理得。


    正午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腳邊的一叢粉紅的石竹上。幾隻紫色的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


    “道法自然。”


    他忽然想起了這句師傅時常掛在嘴邊的話。


    他至今仍不明白師傅為什麽要這麽做,何以能如此殘忍。


    更想不通他整日以麵俱示人,會是什麽滋味?


    也許,那個戴著麵俱的“我”,那個在嬉戲中的“我”,或那個在故事和想象中的“我”比真正的“我”更加真實。


    他忽然感到,原來離自己最近的人,竟也是如此陌生,似乎每一個人身上,都有一些別人無法了解的事。


    他寧願相信那個成天陪著他練功,給他講授《南華真經》的鐵風才是真實的鐵風。


    日影在花間緩緩地移動。遠處湖麵上飛鷗點點。


    山中猿聲淒艾,風吹樹杪,沙沙作響。


    天籟是如此美妙。


    他合上眼,正準備靜靜地享受傷愈之後的第一個晴日,門忽然被敲開了,唐潛迤迤然地踱了進來,道: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他沒有轉身,隻把旁邊的一把藤椅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身邊,笑著道:“莫非陽光也有重量,不然唐兄何以感覺得到?請坐。”


    唐潛笑了笑:“陽光倒沒有重量,不過,陽光有溫度。”


    他的竹杆已碰到了椅子,自己卻並沒有坐下來:“我特地來告訴木兄,你的傷雖已全愈,但最好不要輕易出穀。”


    “哦?”他怔住:“為什麽?”


    “此事我也覺得蹊巧。那日殺了鐵風之後,我就寫了個貼子遣人送到焚齋先生那裏,希望他老人家能將此事收入最近一期《江湖快報》,召告武林。這樣,你方能安全出門。”


    “我正要多謝唐兄!”


    “可是,唐芃方才告訴我,剛出來的快報上竟對此事一字不提。”


    木玄虛“噌”地一下站了起來,雙眉一擰,道:“我親自去一趟,問問焚齋先生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唐潛一把攔住他:“這事不那麽簡單。大門外隻怕還埋伏著要擒你歸案的人。”


    木玄虛道:“公門裏應當有結論罷!”


    唐潛道:“公門是按慣例行事,結案要一步一步地來。此案首發在武當山區,元凶已斃,屍體早已被埋入亂葬崗。想必所有公文都已轉到京西南路的本地縣衙。葉臨安也早已辦別的差事去了。現在連一個人影都抓不到。”


    木玄虛苦笑:“這麽說來,官司雖已了結,我的罪名卻還背在身上?至少江湖上的人對此事一無所知。”


    “差不多,不過你不要著急。我們正在想辦法。”


    木玄虛拍拍唐潛的肩,道:“你自己的傷……”


    唐潛笑了笑,道:“不礙事。嗬嗬,你師傅的那招‘夜氣浮山’著實厲害。幸好我身邊有個不錯的大夫,所以好得很快。”


    他話聲中充滿著甜蜜和愉快。


    木玄虛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有能耐,慕容先生那麽固執的一個人,都肯幫你。我一直以為你們倆個是死對頭哪……”


    唐潛淡淡一笑,道:“我說的不是他。”


    *******


    “公子,我們到了。”馬夫“籲”的一聲勒住馬,大聲對車內的唐潛道。


    “多謝。”他跳下馬車,正要掏出竹杆控路,那馬夫已不放心地跟了過來,將他的袖子一拉,道:“竹間館的門在這邊。”


    他苦笑。


    雖是個瞎子,他並沒有糊塗到不認得門的地步。何況這裏自己早已來過多次。但熱心人如此之多,他亦無法,隻好又說了聲“多謝”,又道:“不必,我認得路。”


    那馬夫遲疑了一下,放開手。仍然不放心地跟在他身後。


    他苦笑。


    門外人聲嘈雜,他剛走到街口,一個很溫和的聲音忽然從他的身後傳過來:“請問,閣下可是唐潛唐公子?”


    完全陌生的聲音。


    他站住,轉過身,道:“不錯,正是區區。閣下是……”


    “貧道鴻羽,武當門人。”


    熟識掌故的江湖人不會不認得鴻羽,鐵風的師兄,傳說中武當的第二號人物。鴻羽大約是武當諸長老中脾氣最溫和謙讓的一位。莫看他身材矮小,貌不驚人,當年曾以三十三式太乙乾坤掌橫行江湖,隻憑一雙肉掌,一夜之間便抄了關東悍匪的窩子。如今雖已年過花甲,仍不斷地有青年弟子慕名投師。是以他的徒弟亦比其它長老多出幾倍,隻可惜傑出之士不多。據說全因此人過於心軟,不忍痛責之故。


    唐潛恭敬地一揖,道:“原來是鴻羽道長,晚輩失敬。”


    鴻羽淡笑道:“不知公子現在可否有空?貧道有幾位朋友正候在聽風樓二樓雅座,想與公子一聚。”


    唐潛款款答道:“道長乃一代宗師,晚輩得望顏色,已出萬幸,乃複叨擾盛酌,何以克當?”


    鴻羽將他的手臂一拉,哈哈一笑,朗聲道:“小娃娃說話很是客氣,貧道喜歡,不必虛禮。”


    黃昏的街道帶著一縷淡淡的酒香。


    不同的酒樓傳出不同的菜味。


    傍晚總是聽風樓最熱鬧的時候,門前的馬車已擠得水泄不通,江南的絲竹,歌妓的小唱,行人的酒令,雜之以觥酬相錯,盤碟相碰之聲,聲聲入耳。


    唐潛默默地跟隨著鴻羽步入二樓一間寬敞華麗的雅室。


    隨手掩上門,轉過一個雲母圍屏,室內沉檀暗逸,居然出奇地安靜。


    他覺得有些奇怪。鴻羽明明告訴他有“幾位朋友”相候,他卻聽不到任何人的呼吸。他忽然有些緊張,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屋內還有幾個人。


    果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對麵傳了過來:“小唐來了,快坐,這邊坐。”


    他一笑,轉過臉,道:“原來是西山先生。”說罷從容地拉開椅子,坐在桌邊。


    “我說唐潛並不難找,在竹間館的門口一定能碰到,老鴻,我說的沒錯罷?”接話的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有些低沉,卻是中氣十足。


    “你左邊的這一位是焚齋先生,他的名字,唐公子想必並不陌生。”鴻羽道。


    唐潛道:“久仰之至。”


    焚齋道:“這幾期的《江湖快報》唐公子都是顯要人物。除秋陽,誅雙紅,快刀除惡,大義滅親,江湖上無人不誇無人不讚啊。”


    唐潛微微一笑:“晚輩隻是替唐門清理門戶,職責所當,不敢推辭。至於李秋陽,此人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不過是碰巧給我遇到罷了。老先生謬讚,晚輩實不敢當。”


    忽聽一個生澀蒼老的聲音道:“貧道聽說,唐公子上個月殺了鐵風道長,遞了個貼子到小邱那裏,說他才是真正的采花大盜?”


    焚齋老人的俗名叫作邱近歡,熟讀江湖掌故的人無人不知。此人年近五十,曾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論年紀,還算不上“老人”,卻有了和武林一等一的前輩們一樣的地位。長年主持江湖各項榜位的排名,亦頗為公道,因此甚得江湖群雄的敬重。而這人居然直接叫他“小邱”,可見地位輩份隻會更高。


    唐潛心中大吃一驚。說話人的聲音明明是從他的右側不遠處傳來,而自己坐了這麽久竟無半點覺察。來人功夫之高深莫測,足見一斑。


    隻聽得焚齋老人道:“你右邊的這一位可是稀客,已有三十年未下山一步,老夫頑皮,倒想讓唐公子猜上一猜,究竟是誰?”


    唐潛站起來恭然作禮,肅然道:“想必是鬆風道長,晚輩自恨盲目,無法一睹大師的風采。”


    那蒼老的聲音笑道:“不必多禮,你父親當年與貧道有忘年之交,曾相約在武當峰頂一較高低,後來我派人多次去請他赴約,他卻死活也不肯來了。回了一個貼子給我,隻有十個字:‘犬子有病,不敢親易赴死。’老夫讀罷長歎,世上至情至性之人不多,唐隱刀算是一個!”


    唐潛心中不覺惻然,這個故事,他還是第一次聽到。當下定了定心神,道:“家父家母為我這不孝之子過於勞神,已然雙雙故去。”


    鬆風慨然道:“可惜可惜!不過,你小子已盡得雙刀心學,唐門雖連失高手,隻要還有你,今後在江湖上也站得起來。”


    唐潛垂首道:“晚輩初入江湖,莽撞之處甚多,慚愧之至。”


    鬆風淡淡一笑,道:“莽撞之處倒沒有,隻是鐵風一事,還請唐公子代為斡旋。鐵風一事乍出,我實是大吃一驚,當時正在閉關,差一點走火入魔。唐公子應當曉得,鐵風原是武當指定的下一位繼承人,在江湖上地位顯要,為人處事,也頗受尊敬。我與鴻羽師弟多年閉關參修,不問世事,武當諸務均由鐵風奔走打點。這些年,他雖無功勞也有苦勞。而木玄虛那娃兒,我也一向喜歡,不料竟卷入到如此之醜聞。如今真相大白,我們正準備將他請回武當作太乙院的主持。隻是……唐公子想必明白,我們武當幾百年的清譽,萬萬不能斷送在鐵風的手下。武當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唐潛沉吟片刻,道:“恕晚輩遲鈍,木公子為此事負累三年,四處逃竄,險些喪命。如今在江湖上仍是惡名未除,沉冤未洗。晚輩以為……至少當將此事公之於眾,還他一個公道。更何況,試劍山莊的幾位公子一直發誓要清除采花惡賊,近來正在四處打探木公子的行蹤,如若此事不決,他仍有性命之憂。”


    鬆風道:“木玄虛是武當弟子,雖少年成名,入世未深,也很少在江湖上露麵。說實話,他原本是人家扔到山門外的一個棄嬰,名字也是鐵風給起的。我們商量了一下,以為不如讓他幹脆換個名字,由我親自收為弟子。鐵風反正已死,這事就不了了之。唐公子不說,也無人知道,不知公子你意下如何?”


    唐潛淡淡道:“真如道長所言,請問公道何在?”


    鬆風拍了拍他的肩,歎道:“你還是年輕人,年輕氣盛,不知江湖之風波險惡。江湖上無事都要起浪三尺,何況有事?武當在江湖中的地位公子想必知曉,背著這個醜聞,連我都覺得無臉做人。話說回來,家醜不能外揚,唐門這幾年鬧得不象樣,不就是家醜頻傳,人人嫌惡?如今唐公子年少才俊,貧道甚為喜歡,將來唐門有什麽事,我們武當也不會坐視不理。此事就以大化小,如何?木玄虛那邊,公子不用擔心,他一向聽我的話。”


    唐潛沉默良久,站了起來,道:“焚齋先生,如果晚輩沒有猜錯,這就是你們將鐵風之事按住不發的原因,是麽?”


    焚齋道:“我與鬆風道長是多年摯交,此事事關武當在江湖中的地位與聲譽,自當要慎重行事。”的唐潛冷冷道:“晚輩隻想請教老先生,鐵風之事,《江湖快報》究竟是準備發,還是不發?”的1afa焚齋笑道:“年輕人,不要這樣固執……”


    唐潛臉色忽然變得蒼白,道:“在座的幾位都是晚輩一向敬服的武林前輩,晚輩愚鈍,方才諸位的一番話,晚輩實在不敢稱受教。”


    焚齋歎道:“公子就算是不考慮武當的聲譽,也要替唐門的將來著想。如今唐門岌岌可危,正需各方援手支持。此事一平息,武當即可與唐門定交,幫唐門度過這一難關,如何?”


    唐潛冷笑:“原來焚齋先生也是說客,晚輩不才,也會衡量關係厲害。隻是,公道二字,一向與關係無關。”說罷一揖,道:“晚輩告辭。”


    他推門而出,拂袖而去,留下一屋子尷尬之人。


    晚風輕揚,街道上行人仍是十分擁擠。他的腦子裏卻是一片混亂。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為什麽一點也不圓滑,一點也不為念茲在茲的唐門未來考慮。與武當結交,這麽穩定的靠山,自己竟因一時意氣失之交臂。真不知唐潯聽罷怎麽想!與這幫一言一行就能輕易左右江湖的老人為敵,會有什麽好結果?


    我做錯了麽?


    掏出竹杆,他漫不經心地漫步在街頭上。


    一時間萬端心緒,由然而生。不由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剛走了十幾步,離開酒樓門口擁鬧的人群,一絲清涼的江風吹來,頓時將那團沉重的酒肉之氣吹散,他的忽然站住,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隻溫暖柔嫩的手輕輕地挽住,一個輕脆嬌美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不是有人請去吃飯麽?為什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他苦笑:“這一頓飯實在難吃。”


    那手一直握著他的手,笑著道:“上馬車,回穀裏我給你做好吃的。你還沒嚐過我的手藝呢。”


    他轉過身去,輕輕道:“你一直在這裏等著我?”


    吳悠咬咬嘴唇,抬起頭來,拍了拍他的額頭,道:“你的傷明明還沒全好,就到處亂竄。你家的仇人那麽多,人家……人家不放心嘛。”說到最後幾個字,她羞赧地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竟象是蚊子哼哼,完全聽不見了。


    他習慣性地用指尖上的老繭摩了摩她纖細的食指,心中正被一股奇妙的甜蜜漾滿。


    過了一會兒,他才從浮想中醒來,微笑著道:“你一個人來的?”


    “唔。”


    “有你這個霸道的外行在我身邊,我更沒處躲了。”說罷走到車邊,將她送上馬車,道:“我有件要緊的事情要找慕容無風,和他說完了話再來找你,行麽?”


    “好啊。”吳悠淺淺一笑,小鳥一般偎依在他身旁。


    黃昏。


    湖上波平浪靜,玉宇澄沏,湖天之際流霞如血,泛出一道耀眼的金色。


    堤邊的細柳已伸出嫩黃的觸角,春的氣息從泥土中漾開,山間的鳥鳴拱動著一團碧色,與湖中逐食的紅魚相映成趣。


    暖風拂麵,柳綿亂飛,他久久地凝視著湖上微微泛起的漣漪。


    “爹爹,你教我呀!”子悅掰他的手指,奶聲奶氣地道:“是不是這樣?”


    他給她做了一個小小的魚杆,抱著她坐在亭邊垂釣。


    “是這樣,乖乖地坐著不動就好。”他將她亂蓬蓬的頭發擰成一把,用絲繩係好。掏出手絹,給她擦了擦汗。


    子悅坐了一會兒,便坐不住了,踮起腳,站在他的椅子上,雙手扒著欄杆,伸長脖子,看著水中的動靜。


    “爹爹,都好久了,為什麽魚兒還不過來呀?”


    “哪裏有好久?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他失笑。孩子太小,沒有半分耐性。方才教她彈琴,她拔了兩下就叫“手疼”。又拉著他要釣魚,魚還沒上鉤,她的腳趾頭又開始亂動,琢磨別的事情去了。的“我們小孩子的時間要比大人的時間快些的!”她一本正經地爭辯道。


    “好啦……爹爹有事要忙,我送你回鳳嫂那兒罷。”他將她從欄杆上拉下來,抱在懷裏,又拿出手絹替她擦了擦嘴,問道:“方才吃了什麽?為什麽臉上髒兮兮的?”


    “綠豆糕!”說完話,她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撒起嬌來:“爹爹,我還沒玩夠哪……爹爹,我乖,就在這亭子裏玩兒,好不好?爹爹……我要跟你在一起……爹爹……唐叔叔來啦!”


    唐潛的身後跟著鳳嫂,子悅的嘴開始扁了起來。


    “你去跟鳳媽媽吃晚飯,晚上爹爹給你講故事,好不好?”他趕緊哄道:“爹爹過一會兒就來找你。聽話啊!”


    子悅的小嘴扁了半天,終於又彎了起來,嘻嘻一笑,道:“鳳媽媽,抱。”


    “找我有事?”慕容無風看著唐潛,問道。


    “你一定猜不出,剛才誰來找過我。”唐潛一掀衣擺,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我恐怕又要猜中了,是武當的鴻羽道長,對麽?”慕容無風淡淡道:“這一次我可不是猜的,他來找過我。我推托說手頭正好有病人,沒有見他。後來我派人去找你,你已經走了。”


    “他是不是也想找木玄虛?”


    “不錯。估計武當早已得到了消息,他們丟不起這個臉,所以要想法子息事寧人。”


    “木玄虛怎麽想?”


    “他氣得要命,說武當若不還他清白,他誓死不回武當。”


    “他好象是這種脾氣。”


    “你呢?”慕容無風看著他,問道:“你怎麽想?”


    唐潛苦笑:“我還沒開始想,就已把人得罪光了。”


    “哦?”


    “為了這件事,就連長年不出關的鬆風道長都親自到神農鎮來了。”


    慕容無風笑了笑,道:“唐兄好大的麵子。”


    “不止有鬆風,還有焚齋和西山兩位先生!”唐潛的口氣中已帶有一絲嘲謔。


    “老頭子們都來了?”慕容無風不緊不慢地道。


    “都是鬆風請來的說客,想將此事密而不發,不了了之。——讓木玄虛把黑鍋背到底。”


    “你怎麽說?”


    “我當然要替木玄虛討回公道。”唐潛用一雙空虛的眼睛看著慕容無風,緩緩道:“隻是我實在想不到,我素日如此敬重的長輩們竟都是些這樣的人!”


    對於這個問題,慕容無風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思索了片刻,他又問:“這麽說來,是焚齋故意把鐵風的消息扣下來的?”


    唐潛點點頭:“如果江湖快報上不發,隻靠你我數人的口舌,隻怕很難向眾人說清。”


    慕容無風道:“這個並不困難。我們隻需將此事的經過寫個貼子,署上你、我和葉臨安的名字,再找幾個刻工將它印個幾萬份,廣為散發即可。焚齋就算是想封住消息,也是無可奈何。你隻要找個有錢人替你出了這筆費用就好。”


    唐潛拍了拍慕容無風的肩,笑道:“說到有錢人,你就是個有錢人。”


    慕容無風淡淡道:“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白忙了這一頓。”


    “如此甚好!”唐潛喜道:“隻是這麽一來,唐門與雲夢穀都會大大地得罪武當,這個後果,你不可不想。”


    “我看不出我將來會求武當什麽事,我不過是個大夫而已。”慕容無風看著他,意味深長地道:“這個後果,你想過了麽?”


    唐潛沉默良久,道:“想過。我不是個很實際的人,也不知道這麽做究竟妥不妥。”


    慕容無風的目光已移到了遠方:“有時候,後悔前的那一刻衝動往往是對的。”


    唐潛沉吟著,忽然道:“其實……你不必如此幫我。”


    慕容無風徐徐地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他目視遠方,喃喃地道:“將來若有一日,雲夢穀與唐門烽煙再起,你可否護得我女兒的周全?”


    唐潛愣了愣,覺得有些意外,卻肅然道:“我答應你。”說罷忽明其意,心中不禁一陣黯然,複又歎道:“……你過慮了。”


    慕容無風望著眼前一片蒼茫浩淼的水色,平靜地道:“天已黑了,你去罷。”


    他點點頭,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站住,問道:“這幾天,我沒看見小傅。”


    “你若要找他,恐怕得去藝恒館。”慕容無風思緒飄渺,漫不經心地道。抬頭再看時,唐潛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水中,那一葉掛著紅燈的木船又向他飄浮過來。


    風柔夜煖,暗香流轉,月色昏黃中的紫衣是如此熟悉……


    “你來了……”他蒼白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光彩。


    紫衫女子挑著燈籠,從船頭輕輕躍下,拎著裙擺,赤著雙足,拾級而上。她永遠不肯好生地,款款依依地走上來,總是連蹦帶跳,一陣風似地來到他麵前。


    他轉動輪椅迎了上去,凝視半晌,隻覺眼前一切恍然如夢,顫聲道:“荷衣,你什麽時候帶我走?”


    “怎麽啦?好好兒的,為什麽要走?”那身影行至他麵前,撫了撫他的臉,輕聲道:“我是來看你的……看你過得好不好。”


    “留下來……不要走!”他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卻抓了個空,身子猛地一晃,幾乎跌倒在地。


    “你瘦了……又瘦了……”那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輕歎,她俯下身來,替他掖了掖腿上的方毯:“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好麽?”


    一陣微風吹來,人影不禁隨風擺動起來。


    他猛地將輪椅轉過去,咬著牙,背對著她,大聲道:“荷衣……我……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隻要你開心,為什麽一定要是真的?”那身影尾隨著他,將他的輪椅複又轉了過來。


    她的臉……蒼白,蒼白如塚枯骨。


    除了那一次受傷,她的臉上一直都泛著微紅的血色。


    他心中大慟,哽咽著道:“荷衣……告訴我,那一刻……最後那一刻,你難受麽?”


    她微笑,沒有回答。


    一次又一次,他夢見她被壓倒在巨石之下,行將就死,轉動著一雙淚眼,楚楚無助地看著自己。而自己則在一旁急得發瘋,卻無能為力。


    “當然不難受……你為什麽要這麽想?”她的雙手輕撫著他的胸膛,喃喃道:“你總是喜歡胡思亂想……”


    他癡癡地怔了半晌,驀地,長歎一聲:“若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死得那樣快。”一時間觸目傷神,心灰意冷。眼前諸景,頓如夢幻泡影,化入茫茫夜色,那紫色的衣影亦被一道淒厲的猿聲扯碎,隨著暗紅的燈影中漸行漸遠,消失不見。


    “荷衣……我要忘掉你。”他驀然明白過來,便將這句在心裏說了幾千遍的話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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