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開始了。這是一個平凡的早晨。


    剛一回到穀裏,馬馬虎虎地吃了早飯,他就開始看昨天送過來的醫案。這原本是他昨夜就該看完的,不過現在離下一個病人的手術還有一個時辰,對他來說,還來得及。


    筆沾著朱砂,隨手給桌上的紫雲箋添了幾行字。也不知怎麽了,覺得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敲門。他的門從來都懶得鎖,進來的是趙謙和。


    “穀主,吳大夫方才說,如若穀主昨夜勞累過甚,還請穀主多多休息。她今天有空,可以幫穀主分擔幾個病人。”


    “不用。”他漠然無表情地道。


    “蔡大夫問下午的醫會穀主去不去,或者,穀主若身子不適,他可以代……”


    “什麽時候?”他打斷趙謙和的話。


    “未時二刻。”


    “我去。”


    “陳大夫問昨天的醫案。”


    “叫他過半個時辰來取。”


    “郭總管在門外,想說這個月藥材銷售的情況。”


    “我現在沒功夫,他和你說說就行了。”


    “穀主,你昨天的藥又忘了喝了。”趙謙和遲疑了一會兒,道:“你一定要記得喝藥。”


    藥還原封不動地放在他的書桌上。


    “唔。”他隨口答了一聲:“還有什麽事麽?”


    “聽說昨夜在聽風樓上,穀主的心疾又犯了?”


    “隻是小發作,一會兒就好了。”他淡淡地道。穀裏的人總是對他的病大驚小怪。


    “可是穀主又在唐家的馬車裏坐了許久,夜裏和楚姑娘鎖在一起,一定沒有休息好。”他繼續說道:“我想穀主無論如何今天也得休息一天,不然……”


    “唐門的事情我希望你們不要把他們逼得太緊。雲夢穀分散在各地行醫的大夫太多,在蜀中的也有好幾個。要替他們著想。我們不是江湖上的幫派,不要意氣行事。”他輕而易舉地轉著話題。


    “說到各地行醫的大夫,還有一件事要稟報。”他有些吞吞吐吐。


    “什麽事?”他放下筆。


    “陳大夫手下一個弟子,原是在太行一代行醫的,幾天前被太行山上的一群土匪抓去痛打了一頓。是今天臨晨才送到穀裏。一邊的肋骨全斷了,已是奄奄一息。”


    “哦!”他動容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太行群匪原有好幾個幫派,後來都統一到了太行一梟郭東豹的手下。幹的無非是些劫掠行人,搶占婦女的勾當。聽說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郭東豹的一個愛妾得了重病,遠近的名醫就是這位馮大夫,他便派了幾十個嘍羅連將大夫搶到山上治病。不料去得已經晚了,那女人早已不醒人事,馮大夫隻紮了幾針她就死掉了。郭東豹惱怒之餘便遷怒於他……”


    “馮大夫現在在哪裏?”他問。


    “在陳大夫的診室。”


    “我這就去。你把我的病人先交給吳大夫。下午的醫會我可能去不了。還有,傳話給謝總管,我要郭東豹的頸上人頭。這件事我希望他能幹得殺一警百。”


    “是。隻要穀主吩咐下來,屬下們定會辦得妥當。”


    他推轉輪椅,走出門外,趙謙和連忙道:“穀主,讓我來推你,等會兒到了陳大夫那裏,隻怕又要忙一整天,還是先省些氣力罷。”


    他猶豫了一下,鬆開了手。


    *****


    陳大夫,名策字漸暉。外號“陳不急”。因為他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對任何一個病人,或病人的親屬說“不急”兩個字。


    “不急,不要急,急則生亂,這病早晚能治好。”這就是他的口頭禪。


    他現在正在自己診室外麵的抱廈裏來回地踱著步。


    抱廈通常是大夫們休息,商討醫務的地方。對麵坐著他最歡的搭檔,蔡大夫,蔡宣,外號“鬼指蔡”。慕容無風的弟子當中,隻有他最年輕,也比慕容無風大三歲。


    蔡宣出生名醫世家,祖上出過好幾個太醫院的首堂。據說他也是少年成名,非旦精通醫術,於書畫上亦造詣不淺,為人不免高傲放曠,也隻有在慕容無風麵前,才肯客氣地說話。


    “你老兄已經在這裏踱了半個時辰了。依我看,還是用我的法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完骨再說。”蔡宣呷了一口茶道。


    “這個……他現在神昏目閉,痰喘鼻搧,久而不醒,醒而神亂,已是血瘀於內而堅凝不行之象,冒險施治,隻怕難以回生。”


    “六脈已弦,何況內骨入肺,藥書上怎麽說?這是十不治之症,縱未即死,二七難過。不冒險又奈何?”


    “要是先生在這裏就好了。”陳策歎了一口氣。


    “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你還不曉得他的脾氣是最見不得穀裏的大夫被人欺侮。要看見自己的弟子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他不氣得心疾驟發才怪。”


    “萬一真的不治,豈不是更難交待?”


    “總之是個死,還不如……”話音沒落,門外傳來輪椅轉動之聲。


    陳策喜道:“先生來了。”


    果然是他。蔡宣立即站起行禮。


    “什麽情況?”慕容無風一邊洗手,一邊道。


    “險得很。四肢上的錯骨都已接駁完畢,隻是胸口上的肋骨有一支已刺入肺中,若是常人也挨不過兩天,好在他少年氣血充足,所以才挺到今日,不過現在淤血不行,呼吸困難,還是極為危險。”


    “用了什麽藥?”


    “人參紫金丹,萬靈膏……,實在不行,獨參湯。”


    “蔡大夫怎麽說?”


    “學生以為所傷之處,多有關於性命,如七竅上通腦髓,膈近心君,四末受傷,痛苦入心,但其人元氣素壯,若迅速接骨,使敗血不易於流散,或可克期而愈。”


    “他的臉也被人打了?”


    “嗯。先生,先喝口茶罷。”蔡宣看著慕容無風的臉已氣得煞白,連忙將一杯綠茶捧了過去。


    慕容無風擺擺手,走入室內,搭了一下病人的脈。


    “肺中的這根骨頭現在無論如何得先拿出來。不然淤血會越集越多。”他說道:“接骨是必須的,但手法上要審慎,他原本元氣充足,但大病幾日,早已耗盡,一旦再傷,勢更難支。何況他淤血不行,兼肝鬱火,宜先用柴胡,黃蓮,山梔。不要誤以為是寒證而投了熱藥。”


    “是,學生們見他胸部塌陷不起,因位居膈上,勢成凶險,覺得難以入手。”


    慕容無風道:“到如今,也隻能是強而為之了。由我來罷。”


    蒼白的手輕輕地探入病人的胸中,隔著皮膚,小心地,卻是果斷地推拿了一下,將斷骨拿出,順著經絡,“喀”地一聲接回了原處。隨後他的手指飛快地移動著,“喀喀喀”幾聲,已將餘下的斷骨在一眨眼的功夫內全部接好。


    然後他道:“小心,他會吐血。”說著,好象已經料到有這麽一著,他拿起一團紗布,病人頭一側,“哇”的一聲,一口血正噴在紗布上。


    看在一旁的陳策和蔡宣都明白,雖然這隻是幾個動作,要做得這麽快,又這麽準,又這麽輕,天下隻怕就隻有慕容無風一個人。


    蔡宣忍不住道:“先生。”


    慕容無風抬起頭。


    “我想改行。小時候我父親就告訴我,如果我做不了天下最好,就不還不如什麽也不做。”


    “那你想做什麽?”慕容無風淡淡地問道。


    “屠夫,您覺得這個行當如何?隻用刀砍不用細看……”他的話還沒說完,陳策已經笑得彎下腰去。連慕容無風也不禁莞爾。


    “這不是很難學的事情,慢慢學,早晚有一天你們都會比我還要快,還要準。”他慢慢地說道。笑的時候因觸動了昨夜心疾發作時留下的喘症,不禁咳嗽起來。


    “瞧瞧你,又亂開玩笑,引得先生的病又犯了!”陳策在一旁埋怨道,“先生,咱們先到抱廈裏歇一會兒罷。”


    兩個人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到外間,遞給他一杯新沏的綠茶。


    “這病人是你的學生?”慕容無風喝了一口茶,問道。


    “姓馮。先生也許不記得,他幾年前還聽過先生好幾次課呢。”


    “我記得。他叫馮暢,字奉先,庚午年生的,是鬆江府人。”他不經意地道。


    陳策心中暗道:“慚愧,自己的學生,我卻不知他是庚午年生的。”


    “先生記得一點也不錯。”


    “怎麽去了太行?太行並不是他的老家。”


    “雖不是老家卻比老家還要親。”這回輪了陳策開玩笑了。


    “哦?”


    “這個……是他老嶽家。”


    “明白了。”慕容無風微微地笑了笑。手下的幾個大夫除了吳大夫都喜歡開玩笑,他也從來不禁。治病的時候大家都神經緊張,開開玩笑反而可以緩解一下。


    “如果這一次他的命大,挺得過來的話。你去安排,讓他全家都遷回穀裏來。一來他就是大病不死幾年之內隻怕也不能起床,穀裏醫藥方便,大夫也多,治起來容易。二來,他這病,全愈甚難,他又是一家之主,於生計上隻怕會有困難。住在穀裏,許多開銷都可以免掉。太行那邊,我再換個人去。”


    陳策垂首道:“是,還是先生想得周到。”


    蔡宣道:“還派人去啊?又被打了怎麽辦?”


    慕容無風淡淡道:“這事我已經找人去解決了,不會再發生了。”


    他的口氣雖淡,陳策和蔡宣卻都已明白了話裏的分量。


    “他的傷勢還險得很,不過幾個時辰之內不會有大礙。你們好好地看著他。我要去一下吳大夫那裏,有什麽事,到逸仙樓來找我。”他吩咐道。


    “我送先生去。”蔡宣道。


    他擺了擺手,轉動輪椅,道:“我自己可以去。”


    ******


    出門往右,沿著彎彎曲曲的回廊行了一柱香的功夫,遠遠地看見了逸仙樓的月門。


    這原本是一道緩緩的上坡,平時精神好的時候,略一用力,一盞茶的功夫便能走到。今天卻不知怎麽,輪椅變得十分沉重。每往前移動一步都弄得他氣喘籲籲,汗濕重衫。一盞茶的功夫早過了,他卻連一半的路還沒有走到。手還不能放鬆,否則輪椅便會原地滑了回去。


    扶著回廊的欄杆,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要命的喘息又鬼魅般地跟了上來。他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再勉強用力,不然心疾一定會發作。


    他苦笑著,隻得扶著欄杆休息片刻。


    “穀主,今天您怎麽有空到這裏來?”一個月黃色的衣影閃到他麵前,卻是一個小個子的女孩子。手裏端著一個瓷瓶。


    依稀記得是吳大夫院子裏的丫環,名字好象叫“月兒”。


    “我有病人在這裏,順便來看一看。”


    “穀主您累了吧,我送……”女孩子放下瓷瓶。


    “不用。”他斬釘截鐵地打斷她的話。


    “那……那我可先去了?”


    “嗯。”


    月兒端起瓷瓶,一陣風似地跑回逸仙院。掩上門,奔到吳悠的診室,道:“姑娘,他……他來了!”


    吳悠正在給床上病人喂藥,手一抖,幾乎不曾把藥抖到病人的臉上,不禁把臉一沉,道:“究竟誰來了?怎麽說話還是這麽蟄蟄螯螯的,倒嚇了我一跳。”


    “是……是穀主。”


    “你怎麽不早說啊?”她站起來,放下藥碗,不免手忙腳亂起來。


    “姑娘,你幹什麽?”


    她拉著月兒,走到診室之外,道:“你看看我,頭發亂不亂?”


    “不亂。”


    “衣裳呢?”


    “好好的啊。滿好看的。”


    “別的地方呢?”她又問。


    “還有什麽地方啊?女人不過就是衣裳和頭發。”


    “他怎麽還沒有到?”


    “唉,”月兒歎了一口氣,道:“你慢慢等罷,至少還要一柱香的功夫呢。他好象正病著,氣力不濟,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了,一個人扶著欄杆正喘著氣呢,我在後頭跟了他半天了,也不敢上去,這不,我想說送他上來,還沒開口就被他說了回去。”


    “你這丫頭,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就是累死自己也不許旁人管他的……”她急著道:“我們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呀?等著他唄。他早晚要上來的。”


    “我是擔心他的病,這一累,會不會又發作了?”


    “你敢下去幫他麽?”


    “不……不敢。”


    “那就讓他發作好了。或許他歇會兒就好了。”


    正說著,門已被敲響了。


    打開門,看見了他,吳悠心中不禁深深一痛。額頭上的汗雖已全抹去,但身上的白衣似乎已被汗浸濕,寬袍之下露出他單弱的身子。


    她心中歎息,卻絲毫不敢露於行色,隻是淺淺地施禮,款款地道:“先生前來,吳悠有失迎迓,望請恕罪。”


    他淡淡一笑,道:“昨晚你受驚嚇了,他沒有傷著你罷?”


    “蒙先生及時搭救,吳悠實是銘感五內。”她又施了一個禮。


    “你不是江湖中人,以後出門可要小心些。別忘了得跟謝總管說一聲,請他派一個人陪著你。”


    “是,吳悠記住了。”


    “怎麽,就把我攔在門口,不想請我進去?”他開著玩笑道。


    “哪裏哪裏。”她一閃身,給他讓開路。


    一到診室,他看了看病人,又走到抱廈,道:“病人在你這裏我一向都很放心。方子我也看過了,沒什麽問題。準備什麽時候手術?”


    “稟先生,想定在後天,他的病勢太重,學生以為還是再等兩天,等元氣恢複過來了,再動手。”


    “等一天就可以了,要盡早。你要幫手麽?”


    “如若先生能在一旁看著,學生心裏就踏實多了。”


    “好罷,明天我過來。不過不能總指望我,這種手術,我不在的時候,你也應該能做的。”


    “是,學生隻是想借著先生壯壯膽。”


    “就這樣定了。明天辰時三刻我過來。”


    說著他扭轉輪椅,道:“我還有一個病人,先告辭了。”


    他總是這樣,在逸仙樓裏絕對不多呆一刻。


    “先生,您剛剛上來,歇一會兒再走。先喝一口茶……”不由分說,硬把一碗茶塞到他手上。他不得不喝了一口。茶味出奇不意的苦,他差一點嗆了出來。


    “這茶……”


    “這是姑娘專為穀主配製的紅茶,裏麵有三十六種藥材,姑娘說,穀主若能經常喝它,身子會好得很快。”月兒在一旁探出腦袋,說道。


    “嗯,味道不錯。”他敷衍地道。


    為著這茶,他隻好又在逸仙樓裏呆了片刻,才獨自回到竹梧院。


    一到院裏,他抓緊時間批改完了所有的醫案,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兩個病人。按原定計劃動了一個手術,還有半個時辰就是例行的醫會。這一次是蔡大夫主持,但據說有好幾個特意從南京趕過來的大夫,自己不去不妥。這隻是普通的一天,竟也忙得跟打仗一般。


    *******


    開完醫會,又去看了看馮暢的傷勢,回到竹梧院時,回廊上已點起了燈籠。


    夜風徐來,竹香陣陣,園子裏的秋花還沒有謝,湖上宿雨初晴,幾畝殘荷在月色中輕輕搖曳。


    無意間,望見了不遠處的聽濤水榭。那是一處建在湖上的房子,原是夏天最涼爽的去處。


    沒有一點燈影。顯然她還沒有回來。


    不禁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


    確切的說,他想起了她臉上的那股滿不在乎的神色。


    這種獨特的神色他從沒有在任何一個女人的臉上看到過。


    她笑的樣子也很特別,好象特別開心,特別舒暢,好象她一直都生活在笑聲當中。


    他還想起那天夜裏她的手。象魚一樣柔軟的手輕輕捧著他的腦勺,她的額頭頂著他的額頭,還有她的聲音。


    “慕容無風,說罷,你究竟會不會?”


    他不禁苦笑。平生沒見過說話這麽凶的女人。江湖中的女人。


    可是她為什麽還沒有回來?


    他忽然想起了她的劍,想起了那些找她比劍的人,他忽然擔心起她來。


    會不會是賀回找到了她?或者唐門的人並沒有逃遠?會不會是又碰見了唐三?


    不要多想。他對自己道。調轉輪椅,駛入書房內。桌上早已堆起了今天的醫案,不算多,仔細看完也要一兩個時辰。桌旁的矮幾裏放著晚飯,他端起碗來,吃了幾口。近來胃口極差,隻能吃極清淡之菜。


    沒有胃口,也強迫著自己把所有的飯菜都吃了下去。“強迫自己”早已成了他的習慣。


    定下心神,開始讀醫案。這幾乎他懂事以來每天必做的功課,以前是讀的是別人寫的,現在是讀的是自己學生的,無論是誰的,他都已能讀下去。當然並不是所有的醫案都寫得枯燥。蔡大夫喜歡講究詞句,把醫案全寫成四六體,有時下麵還加個笑話。每當這個時候,他批改的文字不免也帶上一點韻律,算是對這種煩難工作的一點解脫。


    但工作畢竟是工作。他不得不承認人生中的大多數時光是枯燥的。好象很多事情永遠都在不同意義上重複著。他成為如今的樣子,原本就是無數個重複訓練的結果。


    練劍的人呢?會不會也是一樣?


    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有些釋然。仿佛終於找到兩個人的一點相似之處。


    每個夜晚他幾乎都是在批改醫案中度過。當然,那些遇到極重的病人,手術不得不做到深夜的日子除外。如果還剩下一點時間,他會去湖心的小亭略坐一坐。夜晚的潮氣很重,坐一會兒,渾身的關節便開始隱隱作痛。但他還是很喜歡去那個地方。


    喜歡靜靜坐在夜風之中聽著湖波蕩漾。喜歡遠望皓月之下淡紫色的星空。喜歡這種徹底的寧靜。


    做完最後的一點工作,他於是又來到小亭上。聽濤水榭就在旁邊,燈火卻依然黑暗。陪伴他的便隻有這頭頂上的默默星空。


    他獨自坐在那裏,一直坐到深夜,坐到露水打濕了衣襟,她卻依然未歸。


    他有些失望地回到臥室。洗沐完畢,帶著一身骨節的酸痛上了床,卻輾轉難眠。


    黑暗之中,腿卻象針刺一般地疼痛起來。


    他的腿雖不能動,卻偏偏有清楚的痛感。


    大約是在湖心亭裏坐得太久,不免染上了濕氣所致。


    越來越痛,他隻好爬起身來,伸手探到床頭的櫃子裏拿出一瓶藥酒。


    這是他風痹發作時的常用之物,雖已不大管用,卻也能暫免些疼痛。


    拔掉瓶塞,卻有一隻手從黑暗中伸了過來,將酒瓶接了過去。


    一個聲音輕輕地道:“讓我來。”


    他已有些睡意朦朧,但那個聲音,他當然認得。不過也有可能是在夢中。


    “睡罷……”那隻手托著的他的肩,將他的頭放回床上。揭開褲腿,開始用酒在他的關節上輕輕地揉著。


    睡意如潮。他終於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


    醒來時天已大亮了。


    他一向起得早,很少超過卯時,但從天光來看,隻怕卯時已過。更衣完畢,來到書房,趙謙和已經在門外等著他了。


    “早。”他說。


    “穀主早。”趙謙和道。每天早上都會有一個總管向他通報一天的安排。多數時候是趙謙和,有時候是郭漆園或者謝停雲。


    “馮大夫的傷勢……”他問。


    “稟穀主,雖然還很虛弱,但已好多了。目前在蔡大夫的手上。”


    “嗯,”他應了一聲,道:“辰時三刻我會去吳大夫的那裏。昨天的醫案在桌上,你去交給陳大夫。此外我自己下午有兩個病人。還有什麽安排?”


    “是。薛大夫手上有個病人有些麻煩,想請穀主去看一看。”


    “什麽時候?”


    “越早越好。”


    “告訴他我大約巳時初刻左右到。”


    “是。還有西北來了兩個藥商,想談一談今年的藥價,郭總管說,這筆生意太大,他不便做主,想請穀主去一下。”


    “讓他自己做主,回來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他飲了一口茶,緩緩地道。


    “楚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走了,給我一個字條,讓我交給你。”他遞上去一張紙箋。“楚姑娘的字很有些古怪,我老頭子看了半天也沒有看懂。”


    紙箋是他專用的紫雲箋,毛筆字寫得歪歪倒倒,顯然是隨手在他的書桌上找的筆,找的紙。


    看來她晚上確實回來過。


    他笑了笑,道:“她說她去峨眉山了。”


    “啊,那幾個字是‘峨眉’麽?”趙謙和笑道。


    “這個……她不大會寫字,你得把她的字翻一個身,再倒個個兒,才認得出。”


    “不會寫也罷了,還這麽古怪。我老頭子還以為是金文呢。穀主怎麽就認得?莫非以前就見過?”


    慕容無風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不過洽好認得罷了。”


    為什麽就認得,他也說不清楚。隻是隻看一眼便知是哪幾個字。再看時又覺得全不象了。


    “她出門的時候,精神好麽?”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深悔昨夜怎麽就睡得那麽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人家就走了。


    “好。穀主,楚姑娘總是勁頭十足,興高采烈的樣子。連我老頭子看了都覺得有精神。說到這裏,穀主,你的藥又忘了喝了。”他一眼又盯著桌上的藥碗。


    “我的早飯在哪裏呢?”他問道。舉起藥碗,一飲而盡。


    “穀主不是說要去吳大夫那裏麽?難道她不管穀主的早飯?”趙謙和笑著道。


    “可我現在就餓了。”他淡淡地道。


    “是,早飯這就送來。”趙謙和退了出去,又進來了謝停雲。


    “有事?”他抬起頭來問。


    “唐十和唐六我已經放走了。反正兩個人現在也是……。”謝停雲本想說“殘廢”兩字,忽覺不妥,硬是把說到嘴邊的兩個字給咽了下去:“唐三現在在穀裏。是昨天晚上抓到的。”“雖不能馬上放了他,也不要和唐門鬧得太僵。”他說。


    “是。不過……屬下以為他實在上膽大妄為,應該給他一個教訓才是。不然唐門的人還會再來。”


    “嗯,你看著辦罷。我現在隻關心郭東豹的事。”


    “我已經派人去了,相信不日就會有消息。從此之後,江湖上不會再有太行一梟這個人。我聽說太行山上一共有七個頭領,他們也會一並消失。”


    “你打算怎麽做?”


    “屬下先以雲夢穀的名義給他們每人送了一封信,相信已鬧得沸沸揚揚,目前他們正在糾集團匪。”


    “你派去的人會不會有危險?”慕容無風道。


    “絕對不會。不過是些土匪頭子,一夜就可以全部了結。何況官府裏的人盯著他們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頭目一死,餘下的再一圍剿,就會一幹二淨。”


    慕容無風點點頭,道:“很好。我隻希望江湖上的人因此能明白,雲夢穀的大夫誰也不能碰。”


    “當然。”謝停雲垂下頭。


    “你見過楚姑娘?”他忽然問道。


    “屬下前天晚上曾不小心和她交過一次手。”謝停雲道。


    “她的劍術如何?”


    “差一點要了我的命。嗬嗬,現在想起來還是一身冷汗。”謝停雲笑道:“穀主雇的人,怎麽會錯?”


    他也笑了起來,好象有一點放心了,又道:“以你看,她和賀回比如何?”


    “劍術上可能差不多,但經驗上可能差不少。楚姑娘出道不久,和人動手的次數肯定比賀回要少得多。”


    慕容無風道:“你是說,她可能不是賀回的對手?”


    “這個……難說。不過,七天之後他們之間會有一場比試,那時定會分出勝負。”


    慕容無風皺起眉,道:“我擔心……她現在就會去找賀回。她剛剛走,去了峨眉山。”


    “不會。倘若楚姑娘去了峨眉山,她一定不是去找賀回。”謝停雲很肯定地道。


    “哦?”


    “不瞞穀主,賀回現正正住在屬下的院子裏。他一直都在等比劍的那一天。”


    慕容無風想了想,道:“你看,我的頭一定是忙昏了,倒忘了你是賀回的師叔。他到這裏,當然第一個就會來找你。”


    他停了停,又道:“她不是去找賀回,那就好。不過……”


    “穀主,請放心,楚姑娘和賀回不會打起來的。”謝停雲看著他支支吾吾,笑著道:“峨眉山上規矩大,有師叔在這裏,賀回不敢亂來。”


    慕容無風看著他,釋然一笑,道:“這個……他們要打,我也沒有辦法。”


    *******


    謝停雲走出竹梧院的門外,趙謙和還等在那裏。


    “老趙,還不走?”


    “你發現了沒有?穀主這兩天精神特別好,至少說話特別和氣。還一個勁兒地笑。”趙謙和一邊走一邊道。


    “嗯。”謝停雲的話一向不多,和趙謙和倒還投機:“我也覺得奇怪。不過這事顯然和楚姑娘有關。你幾時見過穀主和女人多說話來著?就是對吳大夫他也一向是公事公辦,愛理不理的。”


    “這也奇了。這楚姑娘模樣看上去倒還順眼,但比起吳大夫,那就差遠了。何況吳大夫琴棋詩畫,樣樣皆精,為人也好,對穀主更是……唉。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倆個早晚是要在一起的。怎麽半路上殺出個了楚姑娘?”趙謙和不解地道。


    “那得怪你自己。嘿嘿,楚姑娘可是你親手挑了來的。”謝停雲笑著道。


    趙謙和道:“總之,唉,難得穀主這麽高興,咱們去喝一杯罷。”


    謝停雲指著他,笑道:“你老兄想喝酒就直說嘛,還用得著一定要等著穀主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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