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夢。


    又是那一片冰寒刺骨,深不見底的水潭,還是那個懸浮水中,無法呼吸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四周不再是無究無盡的黑,而是一片燦爛。陽光正從水的上方照下來,一道刺眼的光柱,尤如一把利劍將他鎖定。他渾身僵硬地懸浮在一叢水草之中,長葉柔軟,水蛇般地纏繞著他,透明的葉脈仿佛一掙就斷,卻捆緊了他,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無奈,他隻好抬起頭,從水底看著離他不遠處的水麵。


    兩岸花溪夾楊柳,桃花亂落如紅雨。


    花瓣沿著水流婉轉地漂過他的頭頂,又緩緩離他而去……


    他猛地驚醒,一睜眼,一縷刺眼的陽光直射過來。趙謙和臉上的幾縷胡須正掃著他的額頭。


    “穀主!穀主!”他搖著他的肩膀,好象要將他從睡夢中搖醒。


    “不,不,不。”他連忙閉上眼,心理暗暗地道:“我已經死了。”


    “穀主!醒一醒!”那手又在使勁地搖著他的身子。


    難道我還沒有死?!


    睜開眼,環視四周。他發覺自己正躺在床上。穿著幹燥睡袍的身子,被藕合色的被子緊緊包裹著。頭發還有些濕……他睡前必沐浴,頭發略濕亦屬正常。輪椅亦靠在床邊,保持著他上床之前的位置。


    難道昨夜的一切隻是一個夢?


    難道他所曾做過的事原來並不曾做過?


    真的是這樣?他的心頭湧起一陣徹頭徹尾的沮喪。


    然後他抬起眼,看見那雙明明已被他扔掉的拐杖竟也一如往常,斜靠在床頭伸手可及之處。


    他呆呆地,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趙謙和卻似乎毫無察覺,坐在床邊憂心忡忡地問道:“穀主,方才你一直在床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蔡大夫?”


    “現在是……是什麽時候?”他鎮定下來,問道。


    “正午。”趙謙和有些焦急地看著他,道:“穀主沒按時起床,我們還以為你累了要多睡一會兒,所以一直也沒有來叫醒你。不過,你似乎睡得不安穩,再睡下去隻怕……隻怕會犯病。”他的心疾最易於臨晨時分發作,是以幾個總管對他的遲起一向非常警惕。


    看來他們並不知道。他心裏暗暗地猜測。


    “我很好,這就起來。”他從被子裏坐起身來。


    “我來替穀主更衣。”趙謙和將一旁準備好的外衣遞過來。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過衣裳,道:“我自己來。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情,你先去罷。”


    “吳大夫方才說有問題要請教,問穀主可有空?”


    他心情很糟,怔了半晌,複又問道:“剛才你說什麽?”


    “吳大夫說有問題要請教。”


    “嗯,叫她進來,我在書房裏見她。”他又歎了一口氣。


    一等趙謙和退出去他就匆忙掀開了被子。果然,他的一雙腳踝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因為勒得太緊,雙腳上竟有兩大片淤紫。


    然後他一邊穿衣裳,一邊在想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顯然是有人救了他。


    他一點也不感到慶幸,反而很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氣。


    為什麽這世上總有一些多事的人呢?


    這些喜歡做英雄的人在救別人之前至少應該先問一句,究竟人家要不要你救?


    *******


    吳悠在書房裏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才看見慕容無風轉動輪椅,緩緩地從臥室內駛出來。


    時至初夏,他還穿著好幾層衣裳。太約起床未久,也還沒來得及挽發。


    驅動輪椅時,身子因雙臂用力而微傾,長發便從他的臉頰滑下來,披散到肩上。雪白的袍子,襯著他蒼白瘦削的臉,眼中分明幾許憂悒,幾許疲倦,幾許,一如往日的冷漠。


    他看上去滿臉的陰鬱。


    而她今天卻穿著一件精心挑選的淡藍色的絲裙,上麵隱隱地繡了幾朵梅花,襯著她月白的上衣愈發地清淡超俗。


    一看見慕容無風出現,她本已亂跳起來的心跳得更加厲害,臉頓時通紅了。


    他將輪椅挪到書案之後,眼睛看著對麵的一把椅子,淡淡地道:“坐”。


    然後他一言不發,等著她說話。


    不知怎麽,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我剛剛拿到先生昨天批的醫案,裏麵有句話不……不大明白。”看著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緊張得連寒喧的話都忘了。


    “什麽地方不明白?”他道。


    “什麽是‘惡寒非寒’?”她道。


    “嗯,古書上多說傷寒是惡寒,多屬陽虛衛弱,所以你常用的參、附、芪、術,或清,或下,或治痰,都是正藥。但並非所有的傷寒都是惡寒,此案病人脈七八至,按之則散,這是無根之火,服熱藥隻怕會病得更重。”


    “可有古例可循?”她點頭微笑,給他一個難題。


    “有三例見於薑隱杭的《名醫類案》第七章,《南史》‘直閣將軍房伯玉傳’也有一例。”他淡淡地道:“這些書如果你那裏沒有,我的書房裏有,你可以借去看。”


    果然,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難倒他的。她有些羞愧地笑了,道:“那我可就借了。藏書室在哪裏?”


    他指了指書房左邊的一個側廳:“往左。”


    桌上有趙謙和送過來的早飯。他忽然覺得很餓,才想起昨天他幾乎什麽也沒吃。


    一碟杏仁酥,一隻棕子,一杯熱騰騰的豆漿。


    他望著那一碟杏仁酥,不禁歎了一口氣,實在不明白一個想死的人為什麽還會肚子餓。


    難道自己還不習慣這一現實?人的身和心原本是難以協調的?


    無論如何,他一口氣吃完了所有的杏仁酥,喝下了半杯豆漿。正要打開棕子,卻聽見藏書室裏“嘩啦啦”一陣亂響,好象是有什麽東西倒了下來,然後是吳悠“唉喲”了一聲。


    他放下棕子,擦了擦手,轉動輪椅來到藏書室。看見她坐在地毯上,皺著眉,撫著自己的腳踝。書散落了一地。


    抬頭一看,大約她想拿一帙放在書架最頂端的書,不夠高,踮著腳夠了半天。一用蠻勁,一大堆書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正中她的腳踝。


    “摔壞了哪裏沒有?”他走到她身邊,俯身看著她。


    兩個人忽然間便靠得很近,近得她已聽見了他的呼吸,聞到了他身上飄浮過來的若有若無的熏衣草的味道。她連忙低下頭,用裙子掩住自己的腳。慌忙地道:“沒……沒有,我沒事。”她的聲音竟小得好象是蚊子哼哼。


    他默默地將一地的書挪到一旁,給她空出一條小道,順手從身旁的架子裏抽出另外兩本,道:“你要的書在這裏。不常用的書,我通常不會放那麽高。”


    書遞給她時,她以為他會順便拉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他卻連她的手都沒有碰,就道:“你去罷,這時我來收拾。”


    她將書拾了滿滿一懷,站起來道:“不,不,我弄亂的,我來收拾。”


    她踮起腳,硬要將懷裏的書全插回架頂,不料腳一軟,她“啊呀”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


    那隻手終於扶住了她。接著他隻好柱著拐杖站起來,替她將手裏的書一本一本地放回原處。他的個子原本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是以取書放書並不費力。


    然後他緩緩地坐回椅子,道:“你上午沒有病人?”


    通常他問這句話就是逐客的意思。


    可吳悠不知為什麽,竟一點也沒有聽出來,道:“沒有。我的手術都在下午。我……我能在這裏多呆一會兒麽?這裏的書真多。”她小心翼翼地道。


    “那你就慢慢看罷。”他竟把她一個人丟在屋裏,調轉輪椅子駛回了臥室。


    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地毯上。心咚咚直跳。


    看得出,先生今天的心情極差。說話的時候一點笑容也沒有。臥室傳來他咳嗽的聲音。咳聲沉重,半晌,竟無法停歇。


    她坐那裏,覺得渾身發軟,又想奔到他身邊看看他究竟好些沒有。


    折騰了一陣,他的屋子裏突然又沒有了動靜。


    該不會?她衝到臥室的門口,隔著垂簾,輕輕問道:“先生,你……你沒事罷?”


    “沒事。告訴趙總管,我想休息,今天不見客。”那吵啞的聲音冷冷地傳過來。


    “是,先生,你好好休息。”她心中一痛,顫聲道:“我去……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用。”那個聲音有些疲倦,卻含著明顯地不耐煩。


    “那我去了。”她退出門外,掩上門,雙眼一紅,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自從那一戰勝了賀回,荷衣突然發覺今後的生計已不再是問題。


    第二日清晨,當她從客棧懶懶洋洋地踱出來時,發現在飯廳裏等著她的人很多。


    她當然知道,比劍的地方也正是各大門派、各種幫會招兵買馬的地方。


    開出的條件也很誘人。職位要麽是一門的副手,要麽總管一個分舵。當然開價較高,而她也比較喜歡去的是鏢局。她選中了一個規模勉強算得上中等的長青鏢局。


    原因很簡單,長青鏢局在太原府,離雲夢穀最遠。她實在不想呆在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此外,鏢局的總鏢頭秦展鵬,慣使一杆大槍,年紀五十上下,看上去很和善,在西北也有不小的名頭。他來這裏隻不過是碰一碰運氣,想不到運氣真的是很好。當荷衣點頭答應時,他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姑娘劍術絕世,秦展鵬何德何能,竟能邀得姑娘加盟?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多謝多謝!”他哈哈一笑,道:“姑娘,這副總鏢頭之職非你莫屬。以前是我的兒子做,現在我讓他當你的屬下。”


    “秦總鏢頭還有一位公子?”


    “小小鏢局也算是經營了十幾年的家族買賣。莫說是我的兒子,就連小女也在裏頭當鏢頭。江湖上人稱‘龍門雙槍’的便是。要不是有他們兩個撐著,在太原太行那個強匪出沒的地方,還有買賣可做?”


    “龍門雙槍”在西北的名頭,遠遠勝過長青鏢局,亦遠遠勝過秦展鵬。荷衣當然聽說過,卻實在不知道這三個人原是一家子。太原商賈繁多,鏢局生意原本很旺,不料太行一線群匪猖獗,官府剿了又來,來了又剿,都無可奈何。偏偏商賈生意走的都是南北一線,是以失鏢的情況時有發生。鏢局倒是不少,隻是開了砸,砸了又開,生存下來的為數不多,長青就是算是裏麵最大的一家了。


    從神農鎮到太原府路途遙遠,一路上秦展鵬對荷衣卻照顧得十分周到。若不是手上不離一杆紅櫻大槍,他簡直就是一個和藹的家長。荷衣的心中便存了一絲感動。


    行了七日,終於來到太原府。


    鏢局的大門很氣派,裏麵有五六進宅院,趟子手們也住在其中。進門過了大廳,便是一個大院,裏麵有十來個青年正在練武。使槍使棍,使刀使斧的都有。


    荷衣正待細看,卻見一個青衫女子從裏麵奔了出來,欣喜地叫道:“爹爹,你回來啦!哥,快出來,爹爹回來啦!”


    那女子身材高挑,雙眉如畫,一身短打,看上去一副雄糾糾的樣子。模樣卻十分好看。


    秦展鵬拍了拍女兒的頭,笑得甚為慈愛,道:“雨梅,你娘好麽?”


    “好,好,前些時剛病了一場,哥哥回來,陪她說了幾天話,就好了。”秦雨梅道。說話間,一個高個子青年也大步走上前來,荷衣見他雙目炯炯,氣宇軒昴,膚色微黑,猿臂蜂腰。談笑之間自有一股英氣。


    “你們兩個來得正好。這一位是楚荷衣楚姑娘,我新請來的副總鏢頭,雨桑你可就降職了。”


    秦雨桑哈哈一笑,道:“有江湖劍榜排行第一的楚姑娘替我們撐腰,莫說是降職,就是爹爹要我去扛大旗,掃地都值得。”


    荷衣本覺自己來得突兀,一來便要替下秦雨桑的頭銜,正深感不安,聽他這麽一說,不覺對他大有好感。


    她剛要開口,秦雨桑又道:“還有一件好事,對咱們的鏢局也大有好處,爹爹不在,我已替爹爹應允下來。”


    秦展鵬訝道:“哦,是什麽好事?”


    秦雨桑指著一個正從大門緩緩走出來的灰衣青年,道:“這一位是峨眉山的賀公子,今早剛剛到,說很願意替咱們效力。”


    荷衣一看灰衣青年,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


    “賀回?”


    “你想不到?”賀回淡淡地道。


    “你幾時……幾時想起……來這裏做鏢頭?”荷衣結結巴巴地道。


    “在鏢局裏做鏢頭是一項很好的職業,我向往以久。”賀回不冷不熱地道:“尤其是做楚姑娘的屬下。我們一起押鏢,切磋的機會一定很多。秦總鏢頭,是麽?”


    “這個……唔,有賀公子加盟,當然是意料之外的大好事。不過……不過……”秦展鵬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得罪哪一個,隻好看著荷衣。


    “賀公子降貴紆尊,願意跟著我來到太原這個遠離老家的地方,我荷衣還有什麽話可說呢?”荷衣笑了笑,道。


    “既然無話可說,楚姑娘押鏢的時候,別忘了叫上我。”賀回拱了拱手,一溜煙地就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秦雨梅咯咯一笑,道:“楚姑娘,你別生氣,我們都已看了《江湖快報》,他輸了你一劍,不服氣,想找機會找回場子。倘若他說話不客氣,我替你跟他吵架。我最喜歡和人吵架了。”


    秦展鵬哈哈一笑,道:“我這女兒跟我一樣,是個直腸子,楚姑娘可別見怪。”


    “這個,我不知道姑娘與賀公子有過節。如若姑娘覺得不妥,請言明,我們一定會辭了賀公子。”秦雨桑看著她,誠懇地道。


    “不用不用,我是副總鏢頭,他是我的屬下,哪裏會有不妥?”荷衣不介意地道:“就算是不妥,也是他覺得不妥。”


    吃罷一頓豐盛的接風宴,見過了秦夫人,荷衣回到自己的房子裏。秦雨梅早已差人將房子收拾一新,屋內一切雖不如聽濤水榭那麽富麗堂皇,卻也經過一番精心布置,陳設講究,雅潔可喜。她小歇了片刻,秦雨梅便晃了進來,拉著她出去逛街。


    “女人嘛,我們是女人嘛。”秦雨梅樂嗬嗬地道:“咱們鏢局就在市中央,好玩的地方可多啦。不過咱們還是先逛布店,再逛首飾店,餘下若還有時間,就逛一逛脂粉鋪罷。”


    荷衣笑了笑,想不到她雄糾糾氣昴昴的樣子,逛起商店來卻是標準的女人品味。倆人在布店裏買了些時新的湖紗,綢緞,交給裁縫鋪子做了幾套衣裳。又在首飾店裏買了兩對綠玉耳墜。雨梅一定要送荷衣一串綠玉珠子,荷衣隻好笑納。正當要往她脖子上掛時,卻發現她的胸口還掛著一個紅繩子,底端拴著一個小巧的玉瓶。不禁大為好奇地道:“荷衣,這是什麽?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


    荷衣隻好道:“嗯,是個瓶子,裏麵裝的是……是一些藥丸。”


    “你有病?要隨時吃藥麽?”雨梅仰頭看著她道。


    “這……”荷衣輕輕地道:“不是我的藥。現在也沒有用了。”


    “那就扔了吧。把藥掛在胸口上,多不吉利!”


    “我……我已經習慣它在我身邊了。”荷衣撫摸著那隻玉瓶,忽然想起那張蒼白清秀的臉。心中不覺一酸,神情亦隨之黯然下來。


    “好啦好啦,戴上這串珠子,避避邪也好。”雨梅眼珠子一轉,見方才一問已觸動了她的心事,趕緊把珠子掛在她的脖子上。


    兩個人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發現了沒有,那個賀公子,神秘兮兮的樣子,話好象特別少。是不是南方的男人都是這樣?”雨梅忍不住問道。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荷衣咬著嘴唇,斜著眼睛看著她笑。


    “人看上去還湊和……”雨梅吐了吐舌頭。


    荷衣看著她,一個勁兒地笑:“他還隻是湊和?要知道他出道很早,眼底下原本是沒有人的。我贏的那一劍也不過是僥幸而已,再來一次我很可能就死在他劍下了。何況,他竟也沒有受傷,可見我的劍對他而言,威力也不過如此。”


    “你發現了沒有,你其實特別謙虛。”雨梅也笑了起來:“什麽時候我們倆也切磋切磋?我使的是槍。”


    “龍門十三槍,誰沒有聽說過?隻怕我的劍還沒有揮過來就被你挑了去了。”荷衣道。


    “你知道,我哥哥的槍法比我要霸道很多。”


    “是麽?”


    “其實他的脾氣一點也不霸道。”


    “你提他的脾氣幹什麽?”


    “因為我哥哥喜歡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雨梅向她擠擠眼,道。


    荷衣道:“你曉不曉得女人通常有兩大無法克服的愛好?”


    “啊?”


    “第一就是喜歡做媒,第二就是喜歡當媽。女人在這兩個問題上從來都是有機會就絕不錯過的。”


    雨梅一吐舌頭,道:“你說的話,怎麽這麽透徹呀?喂,我可是真的喜歡賀回,你一定要替我想想辦法。我一看見他就頭暈。”


    荷衣笑得腰都快斷了,道:“你認得他不過才兩個時辰而已。”


    “認得一個男人一個時辰就夠了,我比較傻才多花了一個時辰。賀回,就是賀回,我非他不嫁。”


    “你怎麽這麽可愛啊?”荷衣禁不住摸了摸她的臉。


    “噓!荷衣,你看,賀回和我哥哥在一起呢。他們……他們莫不是一直跟著我們?”雨梅的臉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你不是喜歡賀回麽?讓他跟著我們豈不好?”


    “哪裏哪裏,賀回一臉狡猾,我是怕我哥哥被他帶壞了。”雨梅急著道:“他們倆個怎麽能在一起?賀回這種人,隻有我才對付得了。”


    荷衣笑得快喘不過氣來,賀回和秦雨桑卻追了上來。


    “有什麽事這麽開心,楚姑娘?”秦雨桑笑著道:“我爹爹不放心,怕姑娘剛來就被雨梅帶著瞎逛,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有什麽地方我們不該去?”雨梅噘著嘴道:“除了窯子我們不可以去之外,哪裏都可以去。”


    “上次你和爹爹生氣,不就躲到窯子裏去了?叫我們一頓好找。”


    雨梅還想說,窯子又怎麽了?一眼瞥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賀回,竟硬生生將話又吞了回去。


    秦雨桑又道:“好了,開玩笑的啦。我其實是來找楚鏢頭的。我們剛剛接到一趟鏢,是黃貨。要走太行一線。幹了這一趟,夠咱們整個鏢局歇半年的。”


    乍然聽得人叫她楚鏢頭,荷衣還有些不習慣,不禁宛爾一笑。她當然知道黃貨就是黃金。屬於最危險的一種鏢。目標大,東西重,出了事連跑都跑不快。


    雨梅道:“咱們鏢局的膽子什麽時候變得大了起來?”


    “以前我們是不敢接的,現在有了楚鏢頭和賀公子,這一趟肯定沒有問題。”秦雨桑充滿信心地道。


    清晨,鏢局裏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四千兩黃金當然不是一筆小數目,酬金也十分豐厚。路線昨夜已經商量完畢,由秦氏兄妹領路,從太行山的商道穿過。其中會路過兩個強匪出沒的山頭。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是無計可回避的。鏢車裏是沉重的黃金,隻能走直道,不可能象珠寶那樣可以被人裝在包袱裏,帶著它,施展輕功,翻山越嶺。


    趟子手有二十人,都是鏢局裏最精銳,最有經驗的青年,荷衣與賀回押後。一群人便向太行山裏進發。


    行了二天,在客棧裏歇了一宿,都太平無事。


    “你說,太行的土匪是不是正好這兩天放假?”走在商道上,荷衣忍不住問賀回。


    這兩天他們一直走在一起,賀回卻很少說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有時候雨梅會過來搭訕兩句,但大家都看得出,賀回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不會。”賀回終於回答了一句:“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倘若他們來了,我們怎麽辦?”荷衣又問道。


    “我不知道。”賀回淡淡道:“我聽副總鏢頭的。”


    荷衣隻好策馬往前,來到秦雨桑麵前,問了同樣一個問題。


    “這個麽,取決於來的人是哪一撥,來了多少人,頭領是誰。以前太行一梟郭東豹在的時候,這條路根本走不得。商旅經過,要麽老老實實地交上一大筆保護費,要麽繞道。不料去年底郭東豹不知怎麽得罪了雲夢穀的人,他連同他的十個兄弟便在一夜間被人割掉了腦袋,手下人頓作鳥獸散狀。太行一脈從此安寧了大約有大半年之久。現在幾個山頭又被新人占了。”


    “那麽,我們也要交保護費麽?”荷衣問道。


    “以前我們每年都是交的。姑娘別見笑,這是鏢局走鏢的規矩。能不得罪人時盡量不得罪人,錢能圓了場子的,也盡量用錢。隻要大夥兒還有錢,還交得起。常年在外走鏢,各大山頭的大王最好都要認得,都要知會,打點,隻求他們放手。不過,這一趟黃貨就難說了。我記得去年我丟過一次鏢,一行人剛走到山腳下,立即被山匪團團圍住,心裏一數,竟有三百人之多。嚇得我們丟盔棄甲,掉頭就跑,隻狠爹娘怎的沒多生我們兩條腿。”


    他一邊說一邊笑,荷衣卻可以想象他們當時狼狽的樣子。她知道大多數江湖人喜歡吹噓自己如何了得,象秦雨桑這樣拿自己失鏢的事當笑話來說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


    “好在我們兄妹倆的腿長,一遇到風緊的時候,扯呼起來就跟龍卷風似的。”雨梅在一旁也咯咯地加了一句。她的話音剛落,頭頂上便飛過來一支短箭,“奪”地一聲,正釘在鏢旗上。


    接著便是一陣撲天蓋地的飛箭暴雨般地從前麵射過來。大夥兒好似早有準備,頃刻間都伏在了鏢車之後,坐騎卻是一個不留地全被射倒在地。


    空中頓時彌漫著一股血腥之氣。


    荷衣雖然也走過鏢,哪裏見過這種陣勢?還沒有等回過神來,她已被秦雨桑連人帶劍地從馬上拎了下來,又被他一推,推到了鏢車之後,秦雨桑高大的身軀便擋在了她的前麵。


    “秦老大,是你麽?”隻聽得不遠處一個黑臉大漢手執大刀,策馬而立,嗓如宏鍾一般地吼道:“這一趟你又帶什麽好東西來孝敬你家大爺來了?”他的身旁立著七八十個弓箭手,一百多個走卒。


    秦雨桑道:“段老二,孝敬的東西當然不少,不過你得有本事才拿得到。”


    “哈哈哈,不怕被射成刺蝟的隻管上來。兄弟們,準備動手推車子。”段老二抱著刀,眼睛直直地盯著鏢車。


    “段老二,今天就隻來了你一個?你也太小瞧我們啦!”秦雨梅一聲清叱:“不怕被你姑奶奶的長槍紮成肉串的,隻管上來。”她揮舞長槍便衝了過去。


    箭又劈頭蓋臉地向她射去。


    她長腿在鏢車上輕輕一點,身子斜飛了出去,長槍橫空一掃,箭便如亂雨一般紛紛墜地,眨眼間,槍尖幾乎就要刺到了段老二的臉上。


    段老二一聲大吼,大刀如狂風般地砍了上去。


    荷衣看著,心中不禁替秦雨梅捏了一把汗。她實在看不出這個女人打起架來,簡直比男人還要拚命。


    突然間,不知從哪裏飛過來了一把斧子,在空中轉了一圈。


    就在槍和刀快要相交的那一刹那,斧子已到了段老二的頭上,已將他的頭顱活生生地砍了下來!


    是以秦雨梅長槍一挑,挑起來的竟是段老二的一顆雙目暴瞪的頭顱!


    頭領一倒,眾卒嘩的一下便抱頭亂竄,頓時間便消失得一乾二淨。


    三人同時回過頭,隻見賀回抱著胳膊,淡淡地道:“這就是太行的劫匪?”


    秦雨梅將槍一收,怒道:“賀回,下次你少管我的閑事!”


    賀回哼了一聲,道:“這裏可不是耍花槍的地方。”


    “那你何不先嚐一嚐本姑娘的花槍?”他的話音剛落,秦雨梅的槍便閃電般地向他刺了過去。


    “雨梅,住手!”秦雨桑急得大喝。


    賀回淡淡一笑,就在槍刺過來之際,手輕輕一探,一抓,便把槍頭抓在手中,秦雨梅隻覺一股大力從槍杆上傳了過來,虎口一麻,長槍頓時脫手。賀回將槍一掂,順手擲了回去,緩緩地對荷衣道:“副總鏢頭是不是看不過眼,也想來賜我幾招?”


    “不敢。”荷衣看著雙眼微微發紅的秦雨梅,忍不住安慰她一句:“輸在這個人手下沒什麽,在他手下不輸的人,迄今為止還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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