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目光恍惚,仿佛又到了別處:“那時候,這裏的這個溫泉孤零零地隔在院子的後麵,還沒有被蓋進院子裏。有一天,我拿著衣裳,正準備去溫泉洗浴,卻發現早已有一個男人赤裸裸地坐在裏麵。水是鮮紅的,所以他雖然……雖然是赤著身子,倒……倒也並沒什麽。他的衣裳和一雙拐杖便放在他的身後。他安靜地泡在水裏,眼望著遠處的山峰出神,手上端著一隻酒杯,樣子悠閑得好象是坐自己家裏的後花園裏曬太陽。”


    荷衣道:“這個男人想必也很英俊。”


    “我從沒有見過那麽英俊的男人,看了他第一眼,就失魂落魄了起來。最有趣的是,他看見了我,一點也不覺得羞愧,也不準備起身讓開。而是跟我打一個招呼。他說:‘你好!歡迎!’我當時就被他隨便的樣子惹惱了,我說:‘這是我的溫泉’。他笑著道:‘這好象是天然溫泉’。我說:‘天然溫泉天山上有很多,但唯獨這一個,是我的。’他道:‘看來我來錯了地方。好在我已經泡了很久,也該回去了。我沒穿衣裳,麻煩你轉個身。’我生氣了,怕他趁我轉身的時候偷襲我,便道:‘你很好看麽?我偏不轉身!’”


    荷衣道:“要是我,我也絕不轉身。光著身子的好看男人,可不是人人都有運氣看得到的。”


    “他居然不惱,扶著拐杖,竟當著我麵從水裏站了起來!我嚇得連忙閉了眼。再睜開時,他已穿了好了一件灰袍。他的腿看樣子殘廢了很久,竟比他的雙臂還要瘦弱,而且完全不能動。而他的樣子卻十分坦然,仿佛一點也不為自己感到難過。實際上,他還回過頭來,衝著我淡淡一笑,道:‘位子讓給你啦,慢用罷。酒也還剩下半杯,也讓給你啦。’說罷,拐杖輕輕一點,便飄然而去。我原以為他走路的樣子會十分笨拙。卻想不到他身法輕靈,非旦毫不吃力,速度也極快,竟比我走路要快得多。”


    荷衣悄悄道:“他的功夫一定不錯。”說罷,卻覺得她的描述太過玄虛。至少她知道慕容無風走路的樣子。一個人若有那麽一雙腿,練什麽功夫就難如登天。


    “所以我就衝著他的身後喊了一聲,道:‘你說的沒錯,這溫泉確是天然的。你隨時都可以來。’”


    荷衣抿著嘴笑道:“你的態度變得很快呀。”


    “人到了這個時候還能犯傻麽?好男人就好象是一隻突然跳到你麵前的野兔子,你若不立時抓住它,它一晃眼功夫可就不見了。”


    “他後來又來了麽?”


    “沒有。我在那裏等了他十天,他連個影子都沒有。最後,我隻好滿山遍野地找他。我踏遍所有的溫泉,連天池,火龍洞都找了,就是不見他。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我終於在一座山峰的頂上又看見了他。”


    “他在幹什麽?”


    “我不知道。他坐在一個巨石上,望著遠處出神。思緒好象是飄到了天外。等我悄悄地靠進他時,他卻立即覺察了,回過頭來,指了指山頂,道:‘怎麽?這個山頂也是你的?’我便上去和他搭了幾句話。我問他是哪裏人,他便給我唱了一句小曲:‘無風水麵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我於是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


    她竟真地把這一句迤迤邐邐地唱了出來,音調婉轉柔和,抑揚頓挫,煞是好聽。


    荷衣忍不住道:“就是這麽一支小曲,你便知道他是西湖人氏麽?”


    “所以說,你若沒讀過書,這個時候就沒法子了。”杜子溦有些得意地道。


    荷衣道:“他……他叫什麽名字?”


    “無風。”


    荷衣心中一顫,道:“有無的無?這也是個姓麽?”


    杜子溦眉頭微皺,道:“怎麽會是‘有無’的‘無’?當然是‘口天吳’啦。”


    荷衣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道:“他現在在哪裏?……他還活著麽?”


    杜子溦的臉上便立即浮現出一片迷茫之色,幽幽地道:“我剛才還看見了他的……他受了傷了,正躺了床上,我要去照顧他。”說罷,便要回到方才的屋子裏去。


    荷衣大懼,知她的神誌又胡塗了起來,將她一攔,道:“他……他已經走了,到山下去了。”


    “他傷成那樣子,哪裏還走得動?”杜子溦輕輕地歎了一聲,滿臉都是柔情:“一定……一定是別人將他趕走的。你告訴我,是誰?是誰?”


    荷衣道:“是陸漸風。他帶著他去了昆侖山。他傷得真的很重,你要快些去追,不然……不然……”


    她還想說第三個“不然”,杜子溦子身形一晃,早已不見了。


    這原本是天山頂峰人跡罕至之處,方才一番打鬥留下的痕跡瞬時眼間便已被狂風吹來的積雪掩蓋了。


    片時之間,好象什麽也沒有發生,天地複歸寧靜。


    風聲越來越大,雪又開始紛紛地下了起來。


    荷衣踏著雪走進院子。


    走廊的一角,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借著蒙朧的燈光,她依稀可以辨出一團白影似乎是蜷縮在一個避風的角落裏。


    這咳聲,她當然十分熟悉,卻不敢相信屋子裏那個病得起不了床的人,又拖著身子爬了出來。


    等她走到跟前,才發現慕容無風果然將自己包裹在重裘之中,倚靠在門邊的牆壁上。


    他顯然一直都在看著她。


    她嚇了一大跳,她連忙趕過去,蹲下身來,道:“你在這裏等著我?”


    他看著她,點點頭。


    “這是很冷!”她歎道。忍不住將自己熱乎乎的手去暖他凍得冰冷的臉。


    “我穿了足夠的衣服,而且,你莫笑,我爬了很久,剛剛才爬出來,現在還是滿身大汗呢。”他自嘲地道:“你發現了沒有?剛才雪停了一會兒,月亮鑽出來了。在雪山上觀月,這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


    他的心情總是和別人不同!


    荷衣忍不住笑了:“還不快進屋去,這麽冷的天,不把你凍病了才怪呢”。


    他看著她,良久,忽然歎了一聲,道:“抱歉,每次出了事,總是你一個人獨自抵擋。我……沒法幫你。”


    說這話時,他的雙眼垂了下來,音調有些傷感。


    她的心一酸,淚幾乎要湧出來,卻又強行壓了下去,笑道:“你瞧不起我的武功?怕我輸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將他送回了床上。


    他半坐著,道:“過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她順從地扒在他麵前。


    “這可惡的女人!”看著那一道幾乎是皮開肉綻的鞭痕,他忍不住罵道。


    他淨了手,輕輕地將藥膏塗在傷口上。


    他的手隻是很輕地碰了碰,荷衣便“唉喲”地叫了起來。


    “很痛麽?”他嚇了一跳。


    “當然痛啦!”她大叫道:“我中了她的北冥神功呢!”


    慕容無風知她怕痛,略有些痛便會大喊大叫,在那山村裏便是這樣。他隻好點住她所有止痛的穴道。


    “什麽北冥神功?她詐你的。你隻不過是受了這一鞭而已。是外傷,塗了我的金創藥,很快就會好。”


    “什麽?!這是真的?她居然詐我!為什麽方才我的背一直發麻?”


    “你的背給人家打了一鞭,不發麻,難道發癢?”他笑道。


    “喂,慕容無風,你嚴肅一點!你怎麽知道我沒中北冥神功?”給他一笑,她氣乎乎地道。


    “因為我是個大夫。雖然對武功的各種打法不清楚,但打出來在別人身上會是什麽效果,我卻小有研究。為此還專門寫過一本書。”


    “哇,我曉得了!那本書叫《雲夢傷科雜論》,我曾在我師傅的書房裏見過。他受傷的時候,我那幾個師兄還專門拿出來研究過呢。那本書又破又舊,早被翻得亂七八糟,看來真的挺管用。”她扭過頭來,將頭衝著他的臉,笑逐顏開地道。


    “你好象是在誇我。”他淡淡一笑。


    “沒有,是我自己洋洋得意。我的眼力好。”她揚著頭道。


    他拍拍她的腦袋,道:“眼力好的人,能不能替我倒杯茶?”


    她站起來,給他沏了一杯熱茶,雙手捧著,戲道:“相公,請慢用。”


    “謝了。”


    她一股腦地換了衣裳,鑽進被子裏,擠到他身邊,緊緊挨著他坐著,將頭靠在他的懷裏。


    “你鎖了門了?”


    “嗯。這回就算是有天王老子來,我也不開門啦。”荷衣道。


    燭影如豆。夜已深了。兩人依偎著,卻因為方才一番事,無法入睡。


    “無風,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誰給起的?”荷衣忽然道。


    “不知道。難道不是我外公起的?”


    “那女人的情郎也叫吳風,隻不過是口天吳的吳。”


    “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他淡淡地道。


    “可是他……他和你長得很象,又……又……”她原本想說“又是雙腿殘疾”,終覺這句話說不出口。


    “那隻不過是巧合而已。”他呷著茶慢慢地道。


    “你會不會還有一個哥哥?”她又猜道。


    “荷衣,睡罷。”他開始不耐煩了。


    “那女人看樣子也就是二十七八歲,她的情人再比她大一些,做你的哥哥,歲數上正合適。”她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猜道。


    “什麽二十七,八。人家已經四十二歲了。”他瞪了她一眼。


    “四十二歲,你怎麽知道?”荷衣揚著眉道。


    慕容無風道:“我是大夫,看一眼就知道。”


    荷衣擰著他的胳膊,道:“那你說說看,我有多少歲?”


    慕容無風連忙道:“不知道。”


    “你蒙我?”


    “沒有。”


    “說罷,我倒要看看你的眼光準不準。”荷衣道。


    “我真的不知道。”他道。


    “那就奇了。怎麽你看別人那麽清楚,偏偏看我就不成呢?”


    “你的情況特殊。”


    “難道我是怪人,比別人的骨頭多出幾種?”


    “怪人倒不是,隻是我一看見你就犯胡塗。”


    “你真的不說呢?”


    “不知道怎麽說嘛?”他死也不肯說。


    荷衣又氣又笑,毫無辦法地看著他,繼續道:“這麽說來,這個人很可能就是你的父親。至少我知道他是餘杭人。你的老家,便是在餘杭了。”


    “這你又是從何得知?”


    “那女人說,你父親老是唱一首家鄉小調,叫什麽‘無風那個水麵呀,琉呀麽琉璃滑……當那麽當,當那麽當,當那麽當那麽也麽哥’的曲子。’”她忘了後麵的詞,便胡亂地往上加了一句自已小時候沿街賣藝時常唱的小調。


    “嗬嗬……”慕容無風聽了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從床上一頭栽下來。


    “你笑什麽嘛。她當時真的是這麽唱的。”荷衣一把拉住他東搖西晃的身子。


    “你還會什麽,快多唱兩首,好聽死了。”他好不易止住笑。


    “真想聽啊?”


    “真的。”


    “我給你唱個拿手的。”她清了清嗓子,竟也嬌滴滴地唱了起來: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


    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朝登涼台上,夕宿蘭池裏,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


    我心如鬆柏,君情複何似。


    塗澀無人行,冒寒往相覓。


    若不信儂時,但看雪上跡。


    炭爐卻夜寒,重抱坐疊褥。


    與郎對華榻,弦歌秉蘭燭。


    這曲子有幾十首,卻全是她小時候跟著賣藝的師傅學的。一口地道的吳聲,婉轉清麗,倒也字正腔圓。隻是給她一唱,於尋常幽怨之處偏又多出了幾分柔媚歡喜之意。隻把慕容無風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歎道:“這‘子夜四時歌’我隻在書上讀過。配上這麽好聽的曲子唱出來,卻是大不一樣。”


    荷衣道:“我師傅說,這是吳歌。我一直以為是村頭小曲,想不到書上也有。對了,那個‘無風水麵’究竟是什麽典故?”


    “這是一首小令,叫作《采桑子》。一共有十首。講的全是西湖的景色。”慕容無風道。


    “所以,你父親就是餘杭人氏?”荷衣猜道。


    “不是。這不是餘杭的西湖,是潁州的西湖。風景也美得很。”


    “你去過?”


    “沒有。隻是可以從那十首小令裏想象出來。”


    “那麽說來,你總算弄清了你的老家在哪裏。嘿嘿,總算比我要強。”她自傷身世,不禁歎道。


    “什麽老家?這兩個人和我根本沒有關係。這一切隻不過是巧合而已。”他淡淡地道。


    “可是……”


    “荷衣,我困了。”他竟把頭一扭,縮進被子裏,不理她了。


    “生氣啦?我隻是猜猜而已嘛。”她伸出手,抱著他的腰,在他耳邊輕輕地道:“你不喜歡聽,我就不說了。”


    他沒有回答。


    “我們明天就下山,好麽?”聽見他半天都不吭聲,荷衣忍不住又推了推他。


    他一直側著身子,卻沒有回答。


    “無風?”


    她不由得握住了他的脈,他已說不出話來,卻開始吃力地喘息著,雙手無助地抓著床單。


    她連忙掏出藥丸塞進他的嘴內,又伸掌在他的胸口輕輕地推拿著。


    過了一柱香的功夫,他的呼吸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卻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荷衣卻因此嚇得一頭大汗。


    這一夜,她心驚跳地守在他的身邊,唯恐心疾再度複發。一手按著他的脈,每隔半個時辰聽一聽他的心髒,竟一刻也不敢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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