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


    荷衣卻知他表麵上裝作鎮定,心中定然愧疚不安,深為自責。在屋裏等了他半個時辰,終於坐不住,穿了大衣,在飯廳和廚房裏轉了一圈,均都不見人影。便走出門外,向後院走去。


    他果然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後院的一棵樹下,一動不動地垂著頭。


    天上還飄著小雪,他背對著她。


    她心中歎息著,知他此時一定十分難過,便不敢冒然上前。隻在一旁靜靜地等著他。


    靜坐良久,空中傳來數聲他的長長歎息。


    然後他揮著拳,突然使勁地捶著身旁的樹杆!


    他生性內向,從不願和別人說起自己的煩惱。但他畢竟是個年輕人。每思及別人身體康健,活蹦亂跳,而自己卻雙腿殘廢,寸步難行,心中不免苦惱激憤。如此倒還罷了,偏偏身體虛弱,動輒得病。荷衣過著的那種倚馬仗劍,快意江湖的日子對他而言就象夢一般渺不可及。他與荷衣經過了那麽多苦難,終於生活在一起,自己的身子卻每況愈下,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身為丈夫,非旦毫無力量保護妻子,連給愛妻揣上一碗藥都還失手將她燙傷。一念及此,心中傷痛如焚,惱怒得幾乎要發狂,恨不得以頭撞樹,一死了之,卻又無可奈何。


    他的力氣很小,樹隻是微微地震動了一下,雪灑了他一身。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卻遲疑著,不敢上前。


    他生性剛強倔傲,從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難過的樣子。


    所以她隻好遠遠地又站了片刻,看著他似乎平靜了下來,這才放重腳步,走到他身後,將雙手環在他的頸子上。


    “怎麽了?一個人呆在這裏?”她的臉緊緊地貼著他冰冷的臉。


    “屋子裏……有些悶,我想在外麵呆一會兒。”他淡淡地道,聲音卻有些發顫:“你為什麽也出來了?明明還生著病。”


    “啊……屋子悶,我也想出來。”


    “披上毯子。”他揭開自己腿上的毯子,遞給她。


    她接過來,披在身上。仍然緊緊地從後麵抱著他。


    “無風,”她在他耳邊輕輕地道:“自從你……你受了傷之後,身子便……便不能輕易彎下去。一定要用雙手扶著自己才行。不然就會摔倒。”


    以前他雙腿俱在時,雖也不聽使喚,卻能保持身體在輪椅上的平衡。無需扶持便可任意彎腰。如今剩下了的這一條腿,也曾受過重傷。大病之後愈發萎弱,肌肉盡削,隻剩下了皮包骨頭。平衡愈發難以維持。但他一直躺在床上,起臥盡由荷衣照顧,是以並沒有覺察這種變化。直到他揣著藥試圖彎腰,身子便完全失去了控製。


    他沉默不語。


    “我很早就想告訴你,隻是怕你難過。”她吻著他的臉,柔聲道:“不過,我已替你想出了一個法子。”


    她伸手捏住了他的右手,將它引至他腰後的某個機括,從中抽出一道一尺多寬的白練,掀開他的衣擺,從他的腰間穿過,那白練便將他的整個腰部和小腹緊緊地扣在輪椅右側的兩個搭扣上。白練雖能將他的身子牢牢地係在椅背上,卻有很強的彈力。如若他真想彎腰,憑借自己的重量便能彎下,亦非難事。


    “這東西是南海冰蠶絲織成的,柔韌結實,卻很透氣。以前是我的貼身暗器,是我師傅的師傅傳下來的。原本一層就夠結實了。我還是不放心,叫裁縫縫了三層。你帶著它,彎腰固然還是費力,卻不需雙手支撐,也不會輕易摔倒。”


    那白練如此眼熟,原來竟是她的素水冰綃。


    他的下身緊緊地裹在白練裏,看上去消瘦得愈發可怕。


    看著自己無助的樣子,想到後半生竟要綁在輪椅裏度過,他不禁淒然一笑,隨即歎了一口氣,道:“你師傅若是知道你拿著他的寶貝給我做了腰帶,會不會氣得吐血?”


    “隻怕會狠狠揍我一頓。幸好他早已過世了。”荷衣吐了吐舌頭。


    “你把這個給了我,你用什麽?”他想了想,又道。


    “我改用飛鏢。哈哈,你曉不曉你老婆的飛鏢也很準?”


    “怎麽個準法?”他的心情仍是不佳,卻終於好了一些。


    “這是個蘋果,不論你把它往哪裏扔我的飛鏢都能追上它。”她掏出一個蘋果遞給他,得意洋洋地道。


    “不會那麽神罷?”他故意道。


    “你試試嘛!”


    他將蘋果用力一擲。“咚”地一聲,掉在不遠處的地上。


    “你的飛鏢呢?我怎麽沒看見?……荷衣,不要拔我的頭發嘛!”他東張西望。


    “就你老兄這種扔法,打隻蒼蠅都打不死,哪還用得著飛鏢麽?勞駕,扔得遠些成不成?”


    “這就是最遠的啦。今天我還是算有力氣的呢。”他慢吞吞地道。


    “是麽?我倒不信!”她跑過去撿起蘋果大口地啃了起來,卻抓了一個雪團扔了過去,正中慕容無風的肩膀。“撲”的一聲,雪球碎成幾塊,灑在他的大衣上。


    “真扔呢!”他俯身抓了兩大團雪,轉動輪椅,用力一扔,正中荷衣的下擺。


    那冰綃果然柔韌無比,足以防止跌倒。隻是他直起腰時卻仍然困難,需雙手按住扶手方能將身子支起。


    “還真打中了我呢!”荷衣一高興,不免手舞足蹈起來:“看咱們倆誰厲害!”說罷,幾團雪球向他飛去。隻將慕容無風砸得頭昏腦漲。


    慕容無風忙“砰砰”回擊,竟也又快又準。他氣力不濟,一手撥動輪椅,便漸漸駛近荷衣,趁她不提妨,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裳,兩人便扔了雪,徒手撕打了起來。


    “哇,無風,這一招不錯呀!倒挺像是‘黑虎掏心’呢!”荷衣咯咯地笑道。


    “你笑我,是不是?”他解開腰上冰綃的搭扣,撲了過去,兩個人抱著在雪地裏亂踢亂打,一陣亂滾。


    其時院內一片漆黑,隻有遠處昏暗的燈籠隱隱地透著一點光亮。


    兩人直打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方才住手。荷衣卻笑得快岔過氣去。


    “你老笑個什麽?”慕容無風坐在雪地裏道。他的輪椅早不知丟在什麽地方了。


    “老實交待,你小時候究竟和人動過手沒有?”荷衣笑道:“瞧你老兄的招式,連錯都算不上。”


    “這話也太損了點罷?荷衣。來來來,再打過!”他又要揪住她的衣裳。


    “還打呢,在雪地裏坐了這麽久,腿上的傷隻怕又要犯了,到時看不痛得你死去活來才怪。”她看著他的樣子,又心疼了起來。扶起他,將拐杖塞到他的脅下,道:“你若還有氣力,我陪你走回去。”說罷輕輕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雪。


    他站起來的樣子十分吃力,整個身子已全靠在荷衣的身上,卻還不停地搖晃。


    “怎麽啦?”她連忙扶住他的腰。


    “沒事。”他淡淡道,咬著牙,竟硬撐著又往前挪了一步:“你去把我的輪椅推過來,我去瞧瞧藥煎好了沒有。”


    “還瞧呢?藥我早就喝下去了。”


    “看來是喝了,”他笑道:“不然,咱們在外麵鬧了這麽久,你竟沒打一個噴嚏。豈不奇怪?”


    “我說我病了不打緊,一會兒就好,你偏不信,偏要我喝藥。”她一蹦三跳地道:“我現在滿身大汗,先送你回屋,然後我自己出去玩一會兒。那頭駱駝我還沒騎夠呢!”


    “等等,等我把你手臂上的傷包好了再走。”他歎道。


    “那叫什麽傷呀!不用包了。”荷衣連忙道,說罷就要溜走。


    “聽話。”他一把拉住她,她便老老實實地轉過身來,扶著他坐回輪椅。


    走至屋內,他捋開她的衣袖,那燙紅之處早已起了幾個大水泡。他用銀針一一挑破,塗上生肌的膏藥,便用白綾細細地替她包好,道:“好了,去罷。”


    她撒腿就跑得沒了影。不一會兒,門外傳來駝鈴聲,荷衣敲了敲窗子,道:“無風,我去山上玩兒,你去不去?”


    “怎麽還沒走?我不去,我……我有些累。”他輕輕地道。


    他的身子遠未複原,自然極易疲憊。荷衣道:“那我去了啦!”


    說罷鈴聲漸遠。


    他關上門,覺得身子漸冷,便將熏爐中的炭火撥了撥,將上麵烘幹的手絹收拾起來,塞到枕下。他的傷處卻因方才身子觸了雪,竟一陣陣地發作了起來。劇痛深入骨髓,如刀挖劍鋸一般,右半截身子頓時麻木,仿佛五髒六腑也跟著攪動,一時間竟痛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連忙服下一粒藥丸,以免劇痛抽搐時,心疾亦隨之發作。卻知那藥如若真到了最糟糕的時候,也並不管用。


    那痛竟漸漸變得越來越猛烈,竟已有些無法承受。他隻好咬著牙,駛入浴室,將身子浸在熱水裏。


    那浴桶並不深,大約也隻有大半人那麽高,四周都有扶手,靠近軟榻的那個方向的水中還有半圈凳子可坐。他卻因突然襲來的一陣抽搐雙手蜷縮,無法抓物。他整個人於是便無聲無息地滑到了桶底,驚慌之中他一連喝了好幾口水,扶手近在咫尺,幾乎就在他的指尖上,他卻完全沒有氣力將自己弄出水麵!


    他在水中掙紮片刻便已精疲力竭,整個身子都因抽搐而彎曲了起來。


    正當他絕望之際,卻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提,提出了水麵,兩隻柔軟的手抱著他的腰,將他頭衝著地下,在他胸口上擊了一掌,他“哇”一聲,吐出幾口水,拚命地咳嗽起來。


    良久,他的身子還是僵硬的,荷衣已迅速將他送回床上。


    他還在拚命咳嗽,還不能說話。


    她找來一塊幹布替他擦幹頭上的濕發,看著他吃力地喘著氣,便輕輕揉著他僵硬的肌肉,道:“痛得厲害麽?可憐的老公,幸虧我回來了。”


    他疲憊地看著她,良久,劇痛漸緩,方才攢起說話的氣力,道:“好好的,怎麽又回來了?”


    她擢了擢他的額頭,歎道:“你這身子,好一日壞一日的。我哪裏能放心?走到半路就打轉了。現在可好些了?”


    他點點頭,手扔然死死地抓著床單。


    她用發燙的毛巾輕輕地敷著他的傷處。看著他在床上痛苦地折騰了近兩個時辰,那劇痛才漸漸退去。而他整個人臉色蒼白,目光散亂,早已完全虛脫了下來。


    “唐門!”她心裏咬牙切齒地道。


    慕容無風蒙蒙朧朧地睡了過去,半晌,又醒了過來,睜眼看著荷衣正坐在床邊一針一針地縫著衣裳。口中卻是念念有辭。


    他不禁睜大了眼睛,道:“荷衣,你……你幹什麽?”


    他從來沒見過荷衣縫衣裳,一直以為她完全不會幹這一類的事情。


    荷衣笑了笑,手裏拿著個剪刀,“喀哧”一聲,將他褲子的一條褲腿齊根一剪,道:“我把這些褲腿剪下來,免得你穿在身上老是礙事。”剪罷,她便一針一針地將剪下的褲口緊緊地縫上。


    他忍不住道:“以後你到裁縫鋪子裏去叫人做衣裳,便吩咐他們少做一條褲腿,隻怕還可以打個折扣。”


    他這麽一說,荷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怎麽這麽會打算盤呢?少了一條腿還以為自己占了便宜。”


    兩人已成夫妻,慕容無風的腿便常常成了他自己打趣的對象。


    他抬起手,摸了摸荷衣的手,道:“從來沒見過你動剪刀針線,這些事,你若不喜歡做便不做。把衣裳放下來,明天我自己來縫好了。”


    “你縫?我不會,你會呀?”


    “嗯。我是大夫,就算是沒縫過衣裳,也總還縫過別的東西。實際上我經常縫東西。”


    “這話我怎麽聽了直哆嗦呀!”


    她咬掉線頭,將縫好的睡褲替他換上。一看正合適,便喜滋滋地又去剪另一條褲子。


    “拜托,不要縫了好不好?給你那同行瞧見了,又要氣死。說我盡在這裏糟蹋武林高手。”他忍不住又道。


    “乖乖地睡了罷,成天和我打岔,就你剛才說話那一糟兒,我都紮了好回手啦。比劍那是歪門斜道,這才是我的正事兒。誰不想讓我當賢妻良母我可跟誰急!”說罷,食指又不小心給針刺了一下,她便將指頭放在嘴中吮著。


    爭她不過,慕容無風便又閉上了眼。


    荷衣忽然又拍了拍他的頭,道:“這回你總該讓我呆在你的浴室裏了罷?”


    “沒門兒。”


    “還硬哪!”


    “硬到底啦。”


    “淹死了怎麽辦?”


    “淹死就淹死。”


    “慕容無風,我服了你了。不過,你想想看,你又不是女人,我呆在裏麵,究竟礙了你什麽事?”


    “這裏麵有個道理,你想聽麽?”


    “道理?說來聽聽?”


    “你說,人這一生隻有在洗澡的時候才不會想自己究竟是什麽人,是男的還是女的。一穿了衣裳就開始想了。”


    “這個……倒也是。”


    “一天就這麽一點珍貴的時刻,你還要闖進來,那可不是有些不妥?”


    “好象是不妥。”荷衣點點頭,道:“啊,我終於明白了。你是說,我洗澡的時候,你也不許進來。”


    “這個……我可沒說。”慕容無風趕緊把頭蒙進了被子裏。


    忽聽門外一片嘈雜之聲,慕容無風將頭鑽出來,道:“門外怎麽這麽吵?”


    “可能是那個波斯人的商隊終於到了。”她收拾起手中的針線,洗漱完畢,滅了燭,鑽進了被子。門外嘈雜之聲更大,其間更夾有馬匹奔馳之聲。


    “你說,會不會是響馬?”荷衣忍不住猜道。半晌不見他答應,扭過頭去,發覺慕容無風緊緊拽著她的一隻手指,竟已熟睡了過去。


    *******


    好不易掰開慕容無風的手,她滑下床,換了衣裳,拿著劍,悄悄地走到大廳。


    大廳果然一片人馬嘈雜,一群卷發碧眼的波斯人在幾十個腰背鋼刀的漢人護擁下走了進來,其間夾雜著幾個從頭到腳披著大幅長紗的波斯女人。這種長紗稱作“幕離”,是胡裝,唐時曾經大為流行。這一群人湧進來,片時間便將大廳擠了個水泄不通。阿吉忙前心後地搬椅子,挪桌子,招呼客人坐下。一碟碟胡餅,烤包子,烤羊肉,一碗碗的奶茶,高昌酒端了上去。幾個波斯男人已不客氣地大嚼了起來。


    荷衣心裏道:“這波斯商隊說是明後天才到,怎麽今天夜裏就已趕到了?”一把拉住忙得團團轉達的老板娘:“阿吉,這就你說的那個商隊麽?”


    “是啊,你若要和他們一塊走,得趕快他們的頭兒說說,他們吃了飯就要趕路。”


    “可是……”她想到慕容無風方才一發病,至少兩天功夫才能緩過氣來,如今好不易睡了過去,難道要把他拉起來趕夜路?轉念一想,錯過了這個機會,想要趕到小江南隻怕又要等很久。自己獨自走這一條路卻是更加危險。


    然後她一眼看見顧十三抱著劍,也夾在波斯人當中,正和其中的一個高個子黃頭發的波斯人講話。過了一會兒,他看見了荷衣,走過來,打了個招呼道:“楚姑娘,這麽晚還沒睡?”


    “嗯,我們想和波斯人的駝隊一起走,不知該找誰說話?顧先生認得他們?”


    “不大認得,我隻不過是他們雇傭的人而已。”


    “哦?”荷衣大為吃驚。


    “我以此為業,專門護送這幾條路線上的商隊,波斯人給的報酬通常很高。”顧十三淡淡地又補充了一句:“當然冒的險也很大。這是這裏最刺激的行業之一。”


    自從手裏有一大卷銀票,荷衣幾乎快忘了自己以前靠賣命掙錢為生的辛苦日子。但她不得不承認那種日子充滿了冒險,她實在是很喜歡。


    荷衣道:“顧先生,我能不能求你幫個忙?”


    “什麽忙?”他抬起眼道。


    “我得去找波斯的頭人說話,求他讓我們跟著商隊走。我相公……我相公無人照應。能不能請你在他身邊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這一大群陌生人和刀客都擠在大廳裏,完全不知根底,其中若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慕容無風的身份,想動他的腦筋,那將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沒問題。”顧十三道。


    她領著顧十三來到慕容無風的臥室,然後輕輕拍醒他,小聲道:“我請顧先生照看你一會兒,我去找波斯人說話,去去就來。”


    慕容無風在床上點點頭,道:“我們今晚就要走?”


    “好象是。”荷衣道,眨眼間便消失在門外。


    慕容無風看著顧十三站在床邊,便指著書桌旁的一張椅子道:“顧先生,請坐。”


    顧十三坐下來,道:“怎麽稱呼閣下?”


    “姓林。”他將楚字拆了一半。


    然後便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兩個都沒有什麽話可講。


    慕容無風原本不愛搭理陌生人,顧十三看上去也不愛說話。


    爐火劈嚦,整個屋子飄著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顧十三從來沒有聞過這種宜人卻並不招搖的香味。他環眼這間臥室,發覺它並不大,卻很溫暖。實際上,有點過份溫暖,隻坐了一會兒他就開始出汗了。


    他一直在心裏暗暗猜測這個殘廢青年的身份。


    以楚荷衣的身手,她身邊的男人絕不該是個尋常的人。


    這姓林的人當然不尋常,在常人的眼光裏,簡直卻比尋常更糟糕。


    他原本躺在床上,見來了客人,便伸手拉住床上吊著的一個木環,一手支著床沿,將自己的身子很艱難地從被子裏拖了起來。


    每天他隻能是這樣才能起身。


    顧十三實在想不通楚荷衣為什麽要找一個連床都困難重重的男人。


    大約是因為太溫暖的緣故,這男人的上身赤裸著。


    他的肌肉勻稱結實,雙臂修長有力,皮膚光滑緊繃,一看便知並不缺少煆煉。身子雖然有些瘦削,卻並不象他第一次看見他時那樣虛弱,那樣毫無力氣。


    隻是他的肌膚實是太過蒼白,保養得也太過細膩,便很容易給人以一種不健康的感覺。


    他不得不承認,如果光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他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臉從容鎮定,有一種高貴卻又變幻莫測的氣質。


    “抱歉,顧先生,”他忽然扭過頭,對他淡淡地道:“我要更衣,能否請你暫避?”


    慕容無風就算是病得再厲害,也從不在陌生人麵前躺著,這是他一貫的原則。


    “尊夫人要我守在你身邊,以防不測。”顧十三漠然地道,一動也不動。


    “說到內人,我正要請教,顧先生打算什麽時候和她比劍?”


    “這個由她來決定。”他冷冷地道。


    慕容無風又道:“關於劍……”


    “你懂劍?”顧十三突然打斷他的話。


    慕容無風怔了怔,道:“不懂。”


    “不懂劍的人最好莫要提到‘劍’這個字。”他突然道。


    雖然慕容無風早就聽荷衣談起過江湖上各種各樣的怪人和各種各樣的崇拜,還是被這句話氣得臉色蒼白。他坐在床側,正好背對著顧十三,兩個人均看不見彼此輕蔑的神色。


    沉默。


    又是無話可說。


    慕容無風掀開被子,拉過輪椅。


    雖然背對著他,顧十三卻看得見他的下身空空蕩蕩地套在一條白綾褲內,一條腿已然齊根而斷,剩下的一條腿亦完全枯萎癱瘓,形同朽木。


    和他近乎完美的上身相比,他的下身委實殘廢得可怕。顧十三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殘廢成這個樣子,居然還能順利地活下來。


    他的大衣搭在輪椅上,他便一手扶著床沿,一手扶著輪椅的扶手,完全靠著雙手和腰部的力量,吃力地將身子移到椅內,套上大衣。這些動作對他而言隻是些日常動作,而且也早已做得很連慣,在顧十三看來,卻幾乎像是一種雜技。他看著這個人終於坐定穿上大衣之後,便從輪椅的一側抽出一道白綃,繞過大衣的下擺,將自己緊緊地縛在椅背上。


    他不禁有些悵然。即使是坐在輪椅上,這男人的行動也並不自由。他的身子隻能是緊緊貼著靠背,以一種完全受限製,完全僵硬的姿勢筆直地坐著。他一向很少同情別人,而眼前這男人的樣子卻讓他看了很難受。他還那麽年輕,生活幾乎才剛剛開始,卻已成了如此艱難。


    更衣完畢,他掉轉輪椅,漠然地對顧十三道:


    “內子對我總是擔心過分,其實大可不必。閣下還是請回罷。”


    雖是逐客,他這樣說話已算是很客氣,已經完全看在荷衣的份上了。


    很少有人以這種輕蔑的口氣跟他說話。按照他往日的脾氣,早就發起火來反唇相譏了。


    雲夢穀的人都知道慕容無風心疾日久,脾氣很壞。發起火的時候把屋頂掀翻的勁頭都有。


    所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可是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顧十三的脾氣也很怪。


    他是屬於天下少有的幾個對劍有著宗教般的崇拜的劍客。


    劍對他而言絕不是殺人的工具,而是一件藝術品,一種藝術,一種美。


    “我已答應人的事情,一定會幹到底。”顧十三安安靜靜地坐著,連半點起來的意思都沒有。


    慕容無風轉動輪椅,駛到門邊,拉開門就走了。


    走的時候連看都沒看顧十三一眼。


    顧十三卻默默地跟了出來,無論慕容無風到哪裏,他就在不超過他三尺的地方站著。


    慕容無風來到飯廳,叫了一碗蓋碗茶,顧十三便坐在離他不遠的另一張桌子上。


    荷衣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兩個人互不搭理地坐著。


    “你們倆個怎麽啦?”她看了看慕容無風,又看了看顧十三。


    “沒什麽。”慕容無風淡淡地道:“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沒戲啦。波斯人死活不幹。給多少錢都不幹。”


    “為什麽?”


    “他說這一趟路他們帶的貨多,路上是肯定會遇到響馬。照他們的規矩,到那時候所有的男人都要拿著刀出來幫忙。我說,你有病在身,不能幫忙,不過我可代你去打。他偏偏不同意,說我是女人。女人隻能呆在車子裏。所以,咱們還是另想法子罷。”她歎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


    慕容無風道:“你去把那波斯人叫來,我來和他說。”


    “說什麽呀,我的口水都說幹了,都恨不得求著他了。別去了。”


    “你去把他叫過來。”他又說了一遍。


    她隻好跑到大廳中間,將正在說話的波斯老頭拉了過來。


    “不行不行,規矩壞不得。”一路上波斯人捏著生硬的官話道。他看見慕容無風的樣子,更是不停地搖頭。


    慕容無風淡淡一笑,突然右手撫胸,向他行了一個禮,用很優雅地語氣和他說了一長串波斯話。


    波斯人吃驚地瞪大眼,忽然很激動地嘰哩呱啦地不停地和他說了起來。


    慕容無風從容而流利地響應著,說出來的話,荷衣和顧十三連半個字也聽不懂。


    交談半晌,波斯人哈哈一笑,將慕容無風擁抱了一下,還拉著他的手嘰哩咕碌地又說了一會兒,便很客氣地跟荷衣點了一下頭,離開了。


    荷衣有些陶醉地看著慕容無風,道:“什麽時候會說這胡人的話?”


    “會一點點而已。”


    “看樣子他是答應了?”


    “嗯。準備行李罷。他們再過半個時辰就出發了。”


    “我得謝謝顧十三,方才他一直替我照看著你。”


    “你自己去謝罷。”慕容無風撥轉輪椅,將兩人丟在一邊,頭也不回地進屋去了。


    荷衣抬起頭,有些尷尬地看著顧十三,囁嚅半晌,道:“抱歉,他……他脾氣不大好。方才多謝你幫忙。”


    “不客氣。”顧十三頓了頓,終於疑惑地道:“林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荷衣與慕容無風已相約一路上將慕容無風改稱為“林”,以免遇到麻煩。


    “他目前什麽也做不了。大部分時間隻能躺在床上。”她淡淡地笑了笑,避開了這個問題。


    “方才我說了一句很嗆人的話,”他苦笑:“估計把他氣壞了。”


    “那倒不會。”荷衣淡淡地道:“多半是看在我的麵上,他不便回擊。”


    慕容無風並不是一個說話的時候很照顧別人想法的人,荷衣見他的第一天就領教過了。


    “他看上去好象行動很困難。隻怕一步也不能離開別人的照顧。”他試探著道,心中仍在揣測慕容無風的身份。


    “他一直就是這樣。”荷衣馬上更正他,“他能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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