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白雪茫茫,北風呼嘯。


    在這種可怕的天氣裏,草原就象是一片白色的沙漠,白色的海。


    這裏是絲綢古道,東西商旅往來必經之處。


    草原深處,卻有一大片被白雪覆蓋著的帳篷。


    一月初三,清晨。


    龍泉剛剛從自己溫暖的帳篷裏走出來,在紛飛的大雪裏,沿著一條剛剛刨了雪的小道緩緩步行。他看著這些還沒有燃起燭火的帳篷,這些還在沉睡中的女人和孩子,臉上泛起了一種滿意的微笑。


    龍泉身高九尺,經曆複雜,打過仗,因軍功還當過小官,後來犯了事,下過大牢,本當處死,卻被他的結拜兄弟龍海從牢裏救了出來。龍海為此卻斷送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次日他的家人便被官府捕獲,於那一年秋月的第一天全部處斬。


    兄弟倆在一群捕頭的追趕下蒼皇地逃到了西北,東躲西藏,為了活命,幹過各種營生。最窮的時候當過鐵匠,泥瓦匠,討過飯,睡過街頭,後來終於當上了響馬。龍泉對這一行相當滿意,也相當上手。除了名聲不好之外,這一行的實際操作和打仗沒有什麽不同。他們幹得很順手,大哥龍海終於又有一個新家,又有了兩個孩兒,龍泉卻始終獨身。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龍海,眼睜睜地看著他的一家老小上了刑場。他本不姓龍,也不叫龍泉,但自從龍海救了他,他便徹底地改了姓。


    他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龍泉下意識地仰起頭,天上彤雲滾滾,暗紅色的天際,不見一縷陽光。整個世界仿佛都被壓進了一個冰匣子裏。


    他喜歡在這種天氣中散步,對他而言,正如麵臨滔滔江水能感到時光的流逝,滾滾的彤雲是這亙古般寧靜的草原中唯一的一點生動。


    他的馬隊是波斯商旅進入草原後即將麵臨的第一戰,自然,為了這個優越的位置他們兄弟倆戰鬥了很多年,犧牲了許多兄弟,才終於奪到了手裏。


    這意味著隻要能得手,草原上的其它響馬隻能搶到他們搶剩下的東西。


    龍泉身形瘦削,肌肉緊繃,走路的時候矯健有力。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表情嚴肅,有一副很凶狠的長相。臉窄,上麵幾乎沒有什麽肌肉,一道刀疤從額頭劃下來,劃過左頰,一直劃到脖根。一雙眸子寒得發冷,發怒的時候凶光畢露。是以所有的弟兄對他保持著一種比對龍海更加深刻的敬畏。


    他沿著小道走了一大圈,便垂身鑽進了自己的帳篷,開始洗澡。


    他洗的是冷水,上麵還浮著雪。從他到這裏的第一天起,他每天必洗一次這樣的冷水澡,已堅持了整整七年。


    十年前他在牢裏被牢頭用了酷刑。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已不再是個有用的男人。不論他想什麽法子都無法補救。


    這個秘密沒有人知道,連龍海也不知道。


    他從不近女人,一看見女人便抑製不住臉上厭惡痛恨的眼光。寨子裏除了龍海的老婆,所有的女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他穿好一身健裝,披上大衣,正準備迎接大約這時候就該回來的龍海,卻遠遠地聽見一聲慘號。


    他豹子般地衝出帳外,飛上馬,竄了出去。


    一群人正抱著在狂痛中的龍海急馳而歸。


    他接過滿身是血渾身發抖的龍海,衝進帳內,用毛毯將他緊緊地裹住。


    傷口太大,金創藥一塗上就被噴湧而出的血衝了個幹淨。他一咬牙,拿出一隻燒紅的烙鐵在他的斷臂之處狠狠地一烙。


    “滋……”


    隨著一股帶著烤焦的皮肉而泛起的青煙,龍海徹底地昏死過去。


    龍泉果斷地替他紮好傷口,送到自己溫暖的大床上,居然很細心地替他掖了掖被子。


    擠在帳內的十幾個手下看了龍泉這個動作,心下不免大為感動。


    然後龍泉很鎮定地坐了下來,沉著臉道:“是誰砍了他的手?”


    “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和托木爾走在一起。”


    在這裏紮了近七年的根,龍泉對這一帶究竟有些什麽人了如指掌。他知道托木爾雇了二十九個刀客和一個這裏最出名的劍客顧十三,而他自己的商隊連同女人加在一起,也不過十五個人而已。


    他知道刀客中有十個人是連他自己也覺得棘手的人物,其中最厲害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隻知道他的名字叫“小傅”,傳說與昔年江湖上刀法第一的傅紅雪有著某種親戚關係。


    他的刀法曾經過傅紅雪的親手指點。


    他有傅紅雪的全部刀法,卻沒有一點傅紅雪的毛病。他腿即不跛,也沒有折磨了這位大俠一輩子的癲癇病。


    這些消息在商隊到達哈熊客棧之前他就已經知道了。所以龍海這一趟原本是虛晃一招,查查虛實而已。他帶了近七十個人,卻實際上並不想搶東西。


    那三十個護衛已然棘手,想不到其中還藏有一個這麽厲害的女人。


    女人隻是女人。龍泉暗暗地想道。


    “探子呢?”


    “屬下在。”


    “給我盯著這個女人。”


    “屬下已派著人盯著了。”


    過了一個時辰,龍泉接報,知道那女人原本是住在哈熊客棧的旅客,她的老公是個殘廢。


    “她的老公也在商隊裏?”


    “屬下親眼看見她將她的老公送到托木爾的帳篷裏,進去的時候,那殘廢沒法子走路,還是她親手抱著進去的。”


    龍泉點點頭,道:“有些什麽貨?”


    “三十箱東西,估計是珠寶。這一次隻怕是重貨,不然他也不會花大價錢雇人。”手下的人想了想,道。


    “來人,備馬。”龍泉道。


    手下人給他牽來了三匹馬。他每次出門至少要帶三匹馬,交換騎用,以保證他隨時都有足夠的馬力去應付最艱苦最消耗體力的事情。


    *******


    帳篷很大,很寬敞,裏麵放著四個漆黑沉重的箱子。


    慕容無風坐在箱子旁邊,伸手向一旁的銅爐取暖。


    他和荷衣在托木爾的帳篷裏沒坐多久,他正在為滿屋子的奶茶味悄悄地反胃,突然無數枝飛箭暴雨般地射了過來,瞬時間便將帳篷打成了一個蜂窩。離他最近的一枝釘在他的椅背上,離他的腦袋不到半寸。把在一旁忙著擋箭的荷衣嚇得魂飛魄散。


    混亂之中他被荷衣推進了這個帳篷,荷衣讓他坐在四個箱子的中間。


    “我不喜歡坐在這裏。”慕容無風道,他感覺自己好象就是一隻箱子。


    “隻有兩個帳篷你可以去。一個帳篷裏坐著五個波斯女人,另一個就是這裏。你挑哪一個?”


    “這裏不錯。”慕容無風馬上道。


    荷衣沒忘了順手給他端來了一隻銅爐。這個帳篷原本是放貨的地方,帳裏帳外一般冷。


    “我們的馬車……”他又問。


    “馬被射死了,車子也燒光了。”荷衣扭頭就要走。


    “荷衣,”慕容無風又叫住她:“小心些。”


    “嗯。你也小心,馬上會有個人進來陪你。”那衣裳一閃便不見了。


    她的話音未落他就聽見了腳步聲。一個黑衣少年慢吞吞地走了進來,拿了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麵。


    黑衣少年個子並不高大,腰上別著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象他的眼睛。


    他的手便始終放在刀把上,好象一副隨時準備拔刀的樣子。


    “我姓傅,這裏的人都叫我小傅。”他一進來就說道。


    “我姓林。”慕容無風道。實在是太冷,雖然穿著大衣,腿上也蓋著毛毯,左邊還有取暖的火爐,他的渾身還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他隻好撥轉輪椅,將自己受傷的那一側靠近爐火。


    而黑衣少年隻穿著一件單衣,卻是一副一點兒也不冷的樣子。


    小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的箱子。


    慕容無風覺得這人少年看他的神情與看箱子沒有什麽不同。


    他苦笑,自己果然是一個到哪裏都要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帳外是一片打鬥之聲。箭“嗖嗖”不斷地從四麵射進來,釘在那四隻巨大的木箱上。


    “你似乎應該出去看看。”慕容無風建議道。


    正說著,忽然“砰”的一聲,頭頂的帳篷被亂箭刺出了一個大洞,幾個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劈頭蓋腦地向慕容無風砸下來!


    他的身子並不靈活,扭轉輪椅,正要想法子避開,忽見刀光一閃,“啪”的一聲,幾隻巨大的蠍子掉在地上,已被刀劈成了數段。


    蠍子通身是雪白色的,尾部毒鉤卷起,發著碧青的光茫。


    慕容無風皺了皺眉,道:“這蠍子有劇毒,沾人必死。”


    “這是‘光鮮’的寶貝。我進來的時候,已有四個人毒死在了門外。”小傅哼了一聲。


    他的刀快如閃電,慕容無風坐在他對麵,而且麵對著他,卻即沒有看清他拔刀的動作,也沒有看清他收刀的動作。


    那刀竟好象是自己從刀鞘裏跳出來的。


    他俯身拾起那半截蠍子,仔細查看:“這種天山雪蠍實在很罕見,我以前隻在書上聽說過。”


    “它有毒,你不怕?”黑衣人訝然地道。


    慕容無風一笑,道:“我有解藥。”他從椅側的一個小兜裏掏出一物,擲給黑衣人,道:“你吃了它就不會有事。”


    小傅接過來一看,卻是一顆小孩子吃的棒棒糖,上麵用花花綠綠的糖紙裹著。不禁愣了愣,道:“這真的是解藥?你是不是拿錯了?”


    “沒錯。”他淡淡地笑了笑,“內人不肯吃任何苦東西,我隻好把解藥做成這個樣子。”


    小傅道:“你的頭往左!”


    他立即將頭往左一偏,那刀光忽又一閃,一隻手不知從什麽地方彈了出來,在天上劃了一個弧線,掉在對麵的箱子上。


    手上的流星錘帶著極強的餘力,竟將箱子的木蓋砸了一個大洞。


    如果小傅的動作稍慢,那流星錘便早已砸在了慕容無風的頭上。


    箱子的背後傳來一聲狂呼,接著便是“嗖嗖”的暗器之聲,似有援兵趕到。小傅已竄了過去,箱外兵刃交接,火星四射。


    然後血便象潑出來的水一般澆了過來,淋在慕容無風雪白的大衣上,他無計回避,正在躇躊之中,一個黑衣人從另一個角落突然衝了過來,手裏揮著一杆大刀。


    身後抵著兩隻箱子,他已沒有退路。


    他隻好一動不動地看著大刀向他揮過來。


    那一招叫做“橫掃千軍”,足以讓他身首異處。


    情急之中,他拎起銅爐向那人砸去!


    “咣啷”一聲,銅爐正砸在那衝過來的人的腿上,裏麵的炭頓時倒了出來,隻聽得“滋”的一聲,炭火炙熱,那人吃痛,幾乎跪了下去。


    趁著這功夫,慕容無風從椅後掏出拐杖,架住那人揮過來的大刀。


    “當!”兩物相交,發出金屬相撞之聲。那拐杖似是奇物所製,竟異常堅硬,非旦沒有被大刀切斷,看上去竟連個缺口也沒有!


    慕容無風愣了愣,身子卻被大刀傳過來的大力一震,幾乎要從輪椅上跌下來。


    便在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一跳三尺,揮著大刀又砍了過來!


    慕容無風的身邊卻已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抵擋的東西。


    那人狂笑著,舉著大刀從慕容無風的頭頂劈了下去!


    他的動作夠快,刀光掠過時帶起的刀風將慕容無風的長發都吹得飄了起來。


    刀光一閃,消失。


    與刀光同時飛起來的還有那個人的頭顱。


    頭顱越過慕容無風的頭頂,“撲”的一聲掉在地上。


    慕容無風扭過頭,看見了小傅,他接過那柄大刀,將它往地上一扔。


    慕容無風道:“雖然我滿身是血,我並沒有受傷。”


    “你當然沒有。”小傅緩緩地道。


    打鬥的聲音越來越大,外麵似乎已打得天翻地覆。


    雪蠍正從四麵八方爬過來,有幾隻已爬上了慕容無風腿上的毯子。刀光忽閃,蠍子被削成兩半,跌落在地。


    小傅“喀喀”幾聲,又踩死了幾隻,對慕容無風道:“你不能坐在這裏,外麵大約已守不住了,這裏已是最危險的地方。”


    慕容無風苦笑:“我哪裏也不能去。”


    說這句話時,隻聽得“丁丁”數聲,他背後的那隻箱子已中了一排飛箭!等他回過神來,頭頂的帳篷已“轟”的一聲燃起了大火,小傅一把抓起他,而他的身子卻緊緊地扣在輪椅上,於是,兩個人便連人帶椅地飛出帳外,正好落在迎麵灑來的一張大網上!


    小傅抽出刀用力猛砍,那網看似柔軟,卻象是用鋼絲做成的,根本削不斷!


    那網越越逼越緊,已將兩個人緊緊地纏住!


    這時他們才看見外麵的情形,所有的帳篷和車子都在滾滾的雄煙之中,所有的波斯女人早已被繩索捆成了一團,而他們的帳外躺著七、八俱被亂箭射死,被毒蠍毒死的屍首,仔細一看,卻都是跟隨車隊的刀客。


    小傅這才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兩個騎著馬的人,一個是龍泉,一個是“光鮮”。他們的身後站著不下三百名嘍羅,兩路響馬竟傾巢而出,居然聯手襲擊了他們的商隊!


    這當然是響馬們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合作。


    據他所知,三路響馬之間因為彼此的過節,互相仇殺,從不往來。


    “一共是三十個箱子,上麵我們已標了號,這是四隻箱子是重貨,你們拿一箱,我們拿兩箱,留下一箱給小托。剩下的二十六箱,抽簽決定。風兄以為如何?”


    和光鮮的做法不同,龍泉通常不殺商隊的波斯人,也從來不搶個精光,總給他們留下點什麽——“他們下次還要來的,不要斷了貨源。”


    “光鮮”的真實姓名無知曉,隻知道他姓“風”。


    光鮮道:“龍兄公平,在下佩服,就依你說的辦,我們這就把貨押回去。”


    抽好了簽,驗完了貨,光鮮心花怒放地指揮手下將分到的箱子一一捆在駱駝上帶走了。


    龍泉的幾個手下卻早已七手八腳地將小傅團團綁住,見慕容無風雙腿殘廢,便也不在意,將他捆在馬上。


    慕容無風對綁他的那個嘍羅道:“能不能麻煩老兄把我的椅子也帶上?”


    那個嘍羅瞪了他一眼。


    慕容無風道:“難道你願意整天扛著我走來走去?”嘍羅便“呼拉”一下,把他的輪椅也綁在了馬上,一群人向草原的深處進發。


    慕容無風舉目四顧,發現馬隊後麵跟著一輛大車,大車的後麵一群嘍羅擁著一匹馬,馬上捆著一個小個子的女人,女人垂著頭,風雪中她隻是一個小小的人影。


    他當然認得這個人影,哪怕她的人影變成了一個小點,他也可以立即認出來。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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