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轉眼又到了三月春暖花開時,殷家三房的四姑娘一年前悄無聲息地上山,一年後也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進府先去拜見自己的嫡母三夫人。


    三夫人上下打量她:“長高了不少。”


    殷蒔一副老實模樣:“吃穿用度沒有缺的,都很好。高媽媽把我照顧得也好。”


    高媽媽在三夫人這裏也不是什麽牌麵上的人,不瀆職,沒給她丟臉就行。三夫人點頭;“回頭賞她。”


    “行吧。既回來了,就踏實過日子。休息兩天便好好跟你姐姐妹妹們一起上學去。日常裏有事再與我說。”三夫人又喚了自己的心腹孫媽媽,賞了殷蒔一對珠花,一些吃食、香藥,和幾塊喜慶鮮豔的衣料。


    殷蒔蹲身給嫡母行禮:“謝母親。”


    三夫人又想起一個事:“哦對了,你院裏的青燕,攀高枝去了。”


    三夫人說話的語氣裏帶著譏諷。


    這事實在意外,殷蒔一呆:“啊?”


    孫媽媽在旁邊說:“那丫頭我就瞅著她心思多。這不,趁姑娘不在,攀上了長房,那邊把她要走了。”


    長房是老夫人的嫡長兒子那一房,三夫人明顯有點忿忿。


    殷蒔小心起來:“那……?”


    三夫人一揮帕子:“算了,金貴人咱們留不住。我再給你個丫頭。”


    三夫人不痛快,殷蒔卻暗暗高興,安撫嫡母道:“我師父說,無福之人不入有福之家。她離開咱們是她沒福氣。母親不必與她生氣。“


    一年不見,小四變得會說話了。三夫人神情微微緩和,點頭:“你長大了。”


    殷蒔抬出東林寺首座大和尚:“師父教我許多道理。”


    以後呢,有什麽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都可以推說是“長大了”和“師父教我的”。


    三夫人感興趣起來,身子前傾:“你和你師父關係怎樣,佛誕日不能幫咱們訂上院子?”


    不愧是商人之家的兒媳婦,真是實在人,好接地氣。


    殷蒔正色道:“到時候我去試試。”


    小庶女態度很端正,三夫人被長房要走婢女的那點氣兒順多了,跟孫媽媽商量:“你看把誰放小四院裏去合適?”


    “夏桃?”


    “夏桃不行,她針線好,我孝敬老太太的那些針線都指著她呢。”


    “鈴鐺?”


    “鈴鐺最知道我口味了,離了她我不行。”


    孫媽媽又提了兩個名字,都被否了,總之三夫人的婢女各有用處,哪個她也離不了。


    殷蒔看明白了。


    因為青燕是殷蒔身邊管事的大丫頭,所以三夫人和孫媽媽都認為該再給她補一個能管事的。


    但能頂事的大丫頭都是用了幾年時間培養的,三夫人用慣了用熟了,不想給別人。大概主要是不想因為個庶女讓自己不方便不舒服。


    殷蒔很有眼色地開口:“倒不一定非添個姐姐不可,巧雀雖然隻比我大四歲,但我在山上衣裳錢帛都是她管著,很能當事。我也沒有覺得不方便。不如給她提起來。”


    她識趣,三夫人臉色就更好一些,說:“那也不能院子裏頭少個人。”


    殷蒔心裏有盤算,建議:“要不然給我個小的?”


    三夫人覺得可以。


    “從小擱在身邊,可以多用幾年。”她對媽媽說:“你去給她尋個伶俐些的。”


    殷蒔打蛇隨棍上:“母親疼我,讓我自己挑個合性子的陪我玩可好?”


    三夫人罵道:“淘氣。”


    她雖嗔罵,但庶女離開一年歸來,說話和態度都叫人覺得挺舒服,便許了,吩咐孫媽媽:“你選幾個帶去讓她自個挑。”


    孫媽媽應了。


    殷蒔眉開眼笑,又蹲身:“謝謝母親!”


    三夫人卻又道:“丫頭都好說,你這院裏不能沒有個大人……”


    殷蒔眉頭一跳。


    她奶娘死得早,但以前跟著姨娘生活,所以院子裏沒有旁的大人。


    高媽媽這一年雖然被她壓服了。但她後來從試探中也漸漸知悉了,那是因為高媽媽知道這一年隻是一份臨時性的差事,不會成為固定的差事,所以心態上沒有那麽強硬。


    但如果哪個媽媽真的被分配給她成了固定的人,就不好說了。


    大人天然對小孩就有管製的能力和權利,何況這是嫡母派給她的,就是替嫡母管著她的。


    殷蒔可絕不想自己的院子裏有這麽一個人。


    好在,殷蒔已經從高媽媽那裏知道了,三夫人這庶子媳婦在家裏一直陷於宅鬥。生命不息,宅鬥不止。


    她對自己陪嫁過來的人力資源很珍惜,或者說有點摳門,反正是不舍得給庶女。是因為要給了,未來是要跟著去別人家的。


    就如高媽媽,雖然高媽媽自己沒什麽差事,可她男人是三夫人的陪房,已經成功成為了三爺身邊得用的人。拆分奴仆可以拆父母子女,但少有拆夫妻的。到時候高媽媽怎麽跟殷蒔出嫁?總不能把她男人也帶走。那三夫人損失就大了。


    但因為複雜的宅鬥——高媽媽閑磕牙的時候也給殷蒔講過一些,聽得殷蒔頭痛,總之,婆媳、妯娌再加上嫡庶關係,很複雜。因為種種複雜的宅鬥關係,三夫人對不屬於她這一派的仆人又特別警惕,不喜歡被別人安插人手到三房。


    殷蒔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立刻說:“我都這麽大了。況且我有母親呢,凡事我找孫媽媽就是了。”


    三夫人對庶女的麵子功夫這時候就體現得淋漓盡致,直接順水推舟了:“也是,幾步路的事。有事盡管稟來我房中。”


    又對孫媽媽說:“你多受累些。”


    孫媽媽笑起來慈眉善目:“那有什麽累的。”


    拜完嫡母還要去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對這個跟自己沒有血緣的孫女沒什麽熱情,但也不苛待,讚了兩句孝順,說:“以後也如此對你母親。”


    “母親”指的就是嫡母,指三夫人。


    這話吧……你要說是勉勵也不能說不對,但總覺得哪裏不對。


    殷蒔嘴角抽了抽。


    老夫人又賞了她兩匹鮮豔料子:“女兒家家的穿喜慶些。”


    她老人家還好好的健在呢,別把個亡妾的晦氣沾到她這裏來。


    殷蒔深深地領會了精神。


    她在山上緩衝了一年,已經不是剛穿過來那幾天心底惴惴、緊張兮兮的狀態了。


    也是因為小小孩子跟家裏人分別一年,有任何變化都不稀奇,一句“長大了”便說得通。


    殷蒔也蹲身行禮謝祖母:“謝祖母賞,祖母身體康健,萬福金安。”


    生在富裕人家當個小庶女真好呀。殷蒔很喜歡殷家人這樣——對你不親熱,不會特意去關心你,但也不苛待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還挺好。


    這狀態要是能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


    賞賜自有丫頭接。殷蒔是先打發了巧雀回院收拾,身邊帶的是雲鵑,便由雲鵑去接了賞。


    兩個人帶著長輩的賞賜回去闊別的一年的小院,巧雀正忙著,見她們回來,上前訴委屈:“青燕姐姐被長房要走了,不回來了。”


    “你見著她了?”


    “她知道咱們回來,特特過來把院裏的鑰匙都交給了我。我說讓她等等姑娘回來,她說她那邊忙,雞攆似的就走了。”


    三夫人說的沒錯,還真是攀高枝,看不上庶子的庶女了。


    但殷蒔非但不在意,甚至竊喜。青燕這一走,她的束縛少了一層,以後舒服多了。


    她告訴巧雀:“夫人已經同意把你提起來。以後你就頂替青燕,咱們院裏會再添個小丫頭。”


    巧雀又驚又喜,忙問:“那我的月錢也漲嗎?跟青燕姐姐一樣?”


    殷蒔還忘了這一茬,想了想說:“回頭我跟孫媽媽再確認一下。既然幹大丫頭的活,就該拿大丫頭的錢。”


    山上這一年,巧雀是能夠感受到自家姑娘的變化的。


    四姑娘從前很多事都是聽姨娘和青燕的,在山上這一年卻都是自己拿主意。大和尚們卻都讚她聰慧。


    巧雀本來比殷蒔年紀大,以前都是她哄殷蒔。現在卻覺得“姑娘長大了,有主見了”,變成了她聽殷蒔的。


    她本就是奴婢,又不像青燕年紀大些還粗粗識幾個字,再加上殷蒔這一年有意的調/教、暗示、引導,竟很習慣了聽殷蒔的話。


    殷蒔說:“鑰匙你都收好,以後都歸你管。”


    又叫她把長輩賞賜的東西清點一下收起來。


    巧雀看著這些衣裳料子,高興起來:“天暖了,正趕得上給姑娘做幾身新衣。”


    出孝了,原就該穿得新鮮些。


    殷蒔笑道:“你以後就是大丫頭,這些你操心吧。”


    巧雀大受鼓舞,抱著衣料去整理了。


    雲鵑加入了幹活的隊伍,殷蒔也沒閑著。青燕走了,她現在身邊就三個人,除了李婆子,其他兩個其實都是小孩。


    隻有她才是真正的成年人。


    她也挽了袖子。


    李婆子灑掃庭院,巧雀收拾被服衣裳錢箱,雲鵑擦桌抹案,殷蒔自己拾掇一些貼身的細碎物品。


    偶一抬頭,軒窗外春意正濃,枝頭翠綠低垂,陽光滿院。


    殷蒔停下,目光穿過窗子打量這院子。


    緩衝了一年,已經冷靜平和,不複一年前的緊張不安,又沒了青燕的壓製掣肘,終於有了一種“我是這裏的主人”、“這個院子以後是我的了”的真實感。


    殷蒔微微笑,又輕歎。


    以後在這裏,好好生活吧。


    下午姐妹們嘰嘰喳喳地來了。


    殷三老爺有三個兒子五個女兒。殷蒔在五個女兒裏排行老四。


    時人通常按翻年就算長一歲,這麽算今年大娘十二歲,二娘十歲,三娘和殷蒔同歲都是九歲,五娘才六歲,還是小豆丁。


    三娘扯著殷蒔的衣袖說:“你早幾日回來就能趕上我生辰了,真是的。”


    三夫人自己沒有親生的女兒,女兒們都是妾室所出。三娘是三月裏生日,殷蒔是五月裏生日。三娘剛剛過完生日殷蒔便回來了,剛好錯過。


    姐妹們又告訴她:“大哥跟著姑姑去京城了。”


    一直給她送東西的婆子是個粗使幹苦力的,也不清楚府裏麵的事。祖母、嫡母也沒一個覺得這事需要通知一下這個小庶女的。也可能是因為去年就走了,今年見到殷蒔已經不覺得這是該說的“新消息”了。


    這事要不是姐妹們告訴她,殷蒔根本就不知道。


    對,就是這麽邊緣的人。


    殷蒔問:“去京城幹嘛?”


    “去沈家跟著讀書。”


    “大房的四哥也去了。”


    “還有二房的二哥。”


    姐妹們七嘴八舌,正是愛說話的年紀,平時見不著父親,在嫡母那裏也沒那麽自在,倒是她們幾個自己在一起還挺放鬆的。


    都是可愛漂亮的小女孩,爭著告訴她她不在這一年府裏發生的事,殷蒔心都化了,扭頭喊雲鵑:“看看櫃子裏有什麽吃的,都拿來。”


    大娘笑她:“一年不見,居然變大方了。”


    二娘也笑:“以前衣料首飾你不摳索,要你口吃的就難。”


    咦,記憶喚醒,原來原身竟然是個愛吃護食的吃貨,真好,可以本色演出了。


    殷蒔眉眼笑得彎彎:“剛回來,想你們,就大方點。”


    少女們咯咯地笑。


    又跟她說:“父親新納的周姨娘現在有身子了,不知道這次是弟弟還是妹妹。”


    殷蒔生出一種強烈的“時間在往前走”的感覺。


    大概沒人在意死去的燕姨娘了,畢竟連她自己親生的孩子都隨她去了,殷蒔也隻是個冒名頂替的。


    她的丈夫殷三老爺自然會有新的妾,新的孩子。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


    幹果點心端上來,大家也不同殷蒔客氣,邊吃邊聊。


    大娘帶著期盼說:“沈家是書香世家,在他們家讀書可比家裏強多了。哥哥們要是能考中秀才就好了。”


    三娘卻說:“大哥二哥讀書都沒有長房的人好,怕是難。”


    二娘“呸”道:“你說點好的。”


    女孩子們年紀都不大,卻都明白兄弟們如果有功名,自己也能跟著水漲船高。


    殷蒔下意識地問:“那麽多人去人家家,合適嗎?”


    在她原來的時空裏,但凡親戚旅遊要在你家住兩天,那都是沒有邊界感,放到網上要被口誅筆伐的了。


    結果大娘卻理所當然地說:“姻親之家,有什麽不合適的。”


    殷蒔才反應過來這個時空不一樣。


    這裏“家族”的概念遠大於“家”,親戚們寄居、借讀甚至上門打秋風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殷家有錢,雖然好幾個孩子過去住,也肯定不會花沈家的錢,都是花自己的錢,不過就是過去蹭個教育資源。


    但這就是結姻親的作用。“婚姻”這個東西,在這個時空裏被定義為“結兩姓之好”。沈家娶殷家的四女兒,可不是為著沈夫人本身,而是為著當年的恩情願意和殷家做姻親,願意給殷家共享自家的一些資源。


    殷蒔看著容貌出色的小女孩們,想到包括她在內,她們所有人未來的婚姻都不能被自己掌握,輕輕地歎了口氣。


    殷三老爺傍晚回到家中,還記得妻子昨天說過今天會派人去接山上的四女兒,換衣裳時便問了一句:“小四接回來沒有?”


    三夫人給他遞上家居長衫:“回來了,山上吃得挺好,長高好大一截。”


    “這個年紀,就是長身體的時候。”三爺指了個丫頭,“去跟四娘說,我回來了。叫她到書房來見我。”


    殷蒔等了他一下午了,得了信趕緊就過來書房,表現得特別恭順:“給父親請安。”


    衣食父母也是父母!


    她以後要靠這個人生活呢。三夫人不能得罪,殷三老爺更得應對好了。


    “一年未見,女兒時時記掛父親。”


    嘴甜一點不吃虧,況且她是真的這一年裏經常會想到下山以後怎麽應對這個“生身父親”,一點不虛。


    男人不親自生孩子,常常也不親自養孩子。尤其大戶人家各自有院子,日常還不一定天天能見到。一旦離得遠了,或者許久不見了,感情就容易生疏。


    但一旦人又站在了跟前,打眼看去粉嫩幹淨一個女兒,眉眼生得如畫,舉止得體,乖巧可愛,殷三老爺這父愛就跟漲潮一樣又湧上來了。


    當爹的欣慰歎道:“你長高了。”


    殷蒔說:“都是母親關愛,打點細致,我在山上衣食不缺,十分安穩。”


    男人最希望家裏什麽樣呢?就是家裏所有的女人都和和睦睦的。包括婆媳、姑嫂、母女等等,更包括妻妾。


    三夫人本來就沒克扣過她,她誇這嫡母一句也不會掉塊肉,花花轎子人抬人,何樂而不為。


    果然殷三老爺聽了撚須頷首,問了幾句衣食身體,山上情形,便扭頭喚人:“取五兩銀子來與四娘。”


    又對她說:“你對你姨娘也算盡了孝,以後好好孝順你母親。你一走一年,過年也不回來,與兄弟姐妹們都生疏了,這銀子你拿去做個席麵,與大家樂一樂,以後在家裏好好的。”


    瞧,摸準了,拍對了,這不好處就來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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