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空從幾層的樓閣上落下,如一片落葉著地,無聲無息。


    尹秀和阿癲並肩站著,雙手插在袖子裏,隻是仰著下巴看他。


    阿癲撓了撓胸口,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衝摩空說道:“師兄,是尹秀一定要我帶他來的,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拒絕朋友。”


    “朋友?”


    摩空看了一眼此時還是和尚麵容和裝扮的尹秀。


    “你跟一個變戲法,不敢以真身示人的家夥做朋友嗎?”


    尹秀不在意他的譏諷,隻是笑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唔?”摩空皺眉,“你在跟我打佛偈?”


    “你們和尚不都喜歡講這些嗎?”


    白煙蒸騰,尹秀現出真身,理了理衣領。


    “藍婆在哪裏?”


    摩空指了指上麵,“她很好。”


    話音剛落,藍婆便來到了欄杆邊上,衝尹秀招招手。


    尹秀咧嘴,也衝她揮了揮手。


    摩空眼角往後扯了扯,“你真的單槍匹馬過來?你就不怕來了以後,我拿老太婆的性命威脅你,叫你束手就擒?”


    “你當然會是這種人,從你綁架藍婆叫我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這人什麽都做得出來。”


    “那你還敢來?”


    尹秀點頭,“反正我不在乎,那老太婆本來就快死了,不管是壽終正寢還是被你一巴掌拍死,都一樣,以後人家問起來,隻會問她是哪年死的,才不在意她到底怎麽死的。”


    摩空還未做出反應,閣樓上便傳來了叫罵聲。


    “衰仔!我真是沒有看錯你啊!!對阿婆我都這麽狠,以後我怎麽放心把……”


    藍婆話還未喊完,便被一陣整齊的腳步聲蓋住。


    緊接著,藍婆才看清,在廣場的另一頭,排成一排又一排,一個緊跟著一個的武僧從陰影中現身了。


    這些人或是拿著刀槍棍棒,或是赤著雙拳,綁著腿,裝扮各異,體型也各有差異。


    到了這時候,尹秀才知道,原來讓阿癲把他帶到這裏,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雖說很有可能洪德寺的僧人已用了各種方式,確保尹秀最終會被引導到藏經閣來,但讓阿癲在不知不覺間把尹秀帶過來,不得不說還是一步好棋。


    阿癲是顛佬,但不是傻子,這時候他也感覺出了不妥,“尹秀,和尚沒有出賣你。”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那該死的紫微鬥數和靈感罷了。”


    尹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阿癲不用過份在意。


    然後他往前走出一步,“怎麽?今晚不用幫那些女客求子了?”


    “有你這位貴客在,今晚所有人都得放下活計,跟你玩一玩才是。”


    “怎麽,你們名門正派是打算一起上啊?”


    摩空搖頭,“就寺裏這些人,一百個都不是你的對手,無謂叫他們枉送了性命。”


    說著他走上前來,每一步都是毫無凝滯,悄無聲息,卻每一下都在地上印出一個深深的腳印。


    好強的內力,好磅礴的氣勁。


    “叫了人又不讓他們上,隻是看著。


    就是在外麵混的,你叫這麽多人去那裏站一站不打架,也要一人請吃一碗魚丸湯了,怎麽,你們寺裏沒事情幹,要叫這麽多人來觀戰?”


    摩空搖頭,“他們之所以在這裏,隻是為了不叫你逃跑,耍花招而已。”


    “這你就錯了,和尚,而且還是大錯特錯。”


    尹秀衝他搖搖手指,“耍花招,從來都是藝術,而不是什麽技術。怎麽說呢……”


    頓了頓,尹秀繼續說道:“好多人總以為玩花招,爆陰毒是小伎倆,小聰明,真到了緊要的關頭,一定是破綻百出,派不上用場。


    可我認為,這是把英雄人物和偉人,聖人混做一談了。”


    “哦?”


    摩空突然來了興趣,示意尹秀繼續講下去。


    尹秀咧嘴,“那些偉人,國王掌教,大賢良師夫子聖人,不管背地裏如何,表麵上總是要把麵子做足了的。


    他們什麽都講究一個體麵,好看。因此不管是在史書上,還是在哪些記載裏,他們用的都是陽謀,都是王霸之道。


    可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小人物,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哲學和生存理念。


    你讓我學那些聖人,被人打了左臉便把右臉伸過去,或者臨到要打架的時候,出聲喝退歹徒,爭奪所謂的【道】和【義】,把生死置之度外。


    <divss="contentadv">聖人們的做法,我們這些普通人要是學了,那隻會連渣都不剩。


    所以我們這些人,要想活下去,就不能太在意所謂的名聲,我們盡管用小蟲子的智慧和把戲,雖然在那些大人物看來,這隻是卑劣的花招和小聰明而已。


    但那又有什麽關係?我是相信好人也不會有好報的。要完成某件事,一定不能把希望放在佛祖或者菩薩顯靈上麵,唯有我們活著,才能達成自己的目標。


    所以我說,玩花招是一種藝術,它並不因為人多或者人少,而有什麽變化。”


    聽完這席話,摩空沉默許久。


    雖然尹秀說的不是什麽佛偈,也不是妙語,甚至顯得有些粗陋卑鄙,透露著一種叫人厭惡的淺顯,輕浮的感覺。


    但摩空似乎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畢竟這不是坐而論道,雙方不一定要辯出什麽來。


    但正因為辯不出什麽東西來,摩空才越發覺得有某種虛無的東西在心中生成,困擾縈繞著他。


    像是一張蜘蛛網,煩人但是拆不掉,隨著微風輕輕擺動,掛到他的臉上,身上,黏糊糊的,又找不出頭尾。


    在某個瞬間,摩空終於明白,為什麽洪德寺這樣一個龐然大物,會在一月之間死了三個首席。


    而且這三個首席都是死於同一人之手,陰溝裏翻了船。


    因為尹秀,正如他自己所講的那樣,用那些花招,小智慧,製造出了可以戳穿巨人腳趾的大頭針。


    使得那些眼睛和鼻孔高高朝向天上的巨人,都未曾發現腳底下的危機就已抱著腳指頭倒下。


    【我似乎挑錯人了?】


    這種想法隨著夜風在摩空的腦海裏一閃而逝,隨後他輕輕搖了搖頭,看起來是不認同尹秀的說法,實際上卻是在將這種疑慮和挫敗感驅散。


    摩空的心境高牆,出現了一道從未出現過的裂痕,像是美女臉上的痦子那樣顯眼,叫人厭惡。


    他已明白過來,今晚要是不能把尹秀殺掉,這顆“魔因”便會永遠在他的心理紮根,發芽生長,以至於在某個時刻逼瘋他。


    “世尊地藏,般若諸佛,般若巴嘛空!”


    摩空金剛怒目,大喝一聲將自己心中迷惘驅散的同時,也將一邊的阿癲震退,一掌拍向尹秀。


    “來得好!”


    尹秀迎上前去,也對出一掌。


    雙方掌心相碰的瞬間,氣浪爆發,兩人腳下的青石板盡皆出現道道顯眼的裂痕。


    摩空一掌力盡,正想提氣再起時,卻感覺到在另一頭,尹秀的氣力似乎才剛剛開始運作,一氣未落,再生一氣!


    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強行鼓蕩氣機,不與尹秀硬拚,而是往後急掠而去。


    腳下地板再次碎裂,崩成無數碎片。


    摩空雙手探出,一股氣浪從袖中鼓起,噴湧而出,緊接著無數碎片射向尹秀,像一陣暴風雨,將他籠罩其中。


    尹秀不退反進,迎著那堆碎片上前。


    直到第一塊碎片快刺入他眼睛時,尹秀身形猛地虛化,整個人遁入影子之中,快速朝著摩空竄去。


    在這時候,摩空才體會到尹秀那些花招的煩人之處。


    頂著幾乎吐血的強烈不適感,摩空再次提氣,腳下連點幾下,拉遠與地上影子的距離。


    就在這時,影子鑽入了藏經閣在月光下留下的巨大陰影之中。


    摩空的身形也剛好處在這陰影裏,一時之間,竟找不到尹秀那團影子的所在。


    因為他已和藏經閣的巨大黑影融合在了一起,即便有波動,也隻像是小魚兒偷偷在水麵上吐出的氣泡一樣,難以察覺。


    頓了頓,摩空決定加速離開這個地段,重新回到月光之下。


    就在這時,他的右肩膀處,冰冷的殺機湧現!


    尹秀現身,鴛鴦雙刃鋒芒畢露,一刀刺向肩膀,一刀劃向脖子,兩道軌跡不同,卻一樣殺機洶湧的黑光,鑽向摩空的要害。


    電光火石之間,摩空身上紅色袈裟突然猛地鼓起,像是一顆充氣的皮球,又像是一麵突然被搬出來的盾牌,硬生生將全身護住,擋住了刀鋒。


    袈裟功!


    袈裟碎裂,摩空也終於有了喘息之機,臉上回複一絲血氣。


    他低頭一看,不止是紅色的袈裟,就連杏黃色的僧衣也已被刀鋒劃破,變成了破布幾塊。


    袈裟功,本來就是用來防禦和攻擊的一門武功。


    通過袈裟的袖子讓“手”突然長出一截,出其不意。


    或者像剛才一樣,通過鼓蕩充當防禦。


    隻是眼下袈裟已破,袈裟功自然也就無法施展了。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低吟了一聲,摩空幹脆地將衣服扯破,丟到一邊,露出藏在僧袍底下的古銅色身軀。


    在他那有如大理石雕刻出來的胸口上,一頭腳底下踩著洶湧波濤,嘴裏叼著長戟的蒼藍色麒麟,從腰部直紋到肩膀,張牙舞爪,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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