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做什麽?”


    青森之中,微風拂麵而過,尹秀躺在草地上,不停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馬小玉則是在一邊坐著,一言不發。


    說來也奇怪,自從進入昆侖之後,不僅是時間的流逝戛然而止,就連饑餓的感覺似乎也一並消失了。


    不感到餓,也沒有口渴的感覺,但又不是被撐到,此刻他們二人都已進入某種“無欲無求”的狀態。


    “尹秀,”她摸了摸下巴,“你說,我們兩個有沒有可能是死掉了,或者說做神仙本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死亡?


    老話不是也有說嗎?死了就是仙逝,上天做神仙了。”


    尹秀慢慢湊近馬小玉的耳邊,低聲道:“我聽說死人是沒有體溫和心跳的,要不……”


    “想都別想!”


    啪嗒!尹秀的臉上多了一個掌印。


    “我什麽都沒說!”


    “但你已經這樣想了。”


    馬小玉歎了口氣,“說正經的啦,你說我們兩個在昆侖能做什麽?這裏沒有妖魔,也沒有僵屍,總不能我們兩個真的在這裏做神仙吧?”


    “我以為對你來說,這應該不算很糟的事情。”


    “糟!糟糕透了!”


    馬小玉站了起來,叉腰說道:“還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嗎?我們兩個在昆侖享樂,什麽也不用管,什麽也不用做。


    尹秀,你有沒有想過,對我們來說,這其實就是一種糟糕的處境。”


    “那你以為,什麽是我們應該做的,應該管的?”


    “那得問你自己,尹秀。”馬小玉嚴肅道。


    看著她緊蹙的眉頭,有些嚴肅的眼神,尹秀又陷入沉思。


    他到底想做什麽,或者應該做什麽?


    照那兩個接引神官所說的,他眼下不需要接受任何來自昆侖的任務或者指令,隻要隨心所欲就好。


    啪嗒!


    尹秀一個響指,竹籃采魂上人突然出現,就站在他的臉上。


    “紅色,鏤空……”


    搖搖頭,尹秀一個翻滾,從對方的腳下移出來,噴張的血氣終於平複。


    “怎麽了,尹秀?你有什麽問題嗎?”


    竹籃采魂上人輕飄飄落在草地上,高跟鞋踩著青草。


    “有,有一個,竹籃采魂上人閣下,我想知道,瑤池是什麽地方?”


    “這很簡單。”


    鮮紅色的指甲靠在一起,也是一個響指,三人便來到了一出雲霧繚繞的地點。


    此刻他們站在白玉砌成的台階上,隔著欄杆,底下則是一汪深不見底的碧水。


    “這就是瑤池。”


    竹籃采魂上人指向水麵,他原本的麵容便也映照在水麵上,但尹秀他們看不見。


    而且此刻,尹秀正被另一個倒影吸引著,那是屬於他又不像他的倒影。


    那個影子不管是麵容還是五官,都與尹秀一模一樣,但是氣質和神態卻大相徑庭。


    如果站在這邊的尹秀是一個所謂的江湖強人的話,那麽位於水裏麵的那個尹秀,似乎隻是一個上班族。


    他又望向另一頭,馬小玉在水麵上的倒影,則是一個小女孩,梳著兩條麻花辮,神情驚恐,好像剛剛死裏逃生。


    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馬小玉第一次從洞穴裏回來時的樣子,因為至今都不明白的原因,她童年的玩伴永遠留在了那個洞窟之中。


    “這是……”馬小玉目不轉睛。


    “瑤池,一切幻夢的藏身之所,時間長河的源頭和終點。”


    “閣下你是說在這裏,可以逆遊時間長河?穿梭過去,未來?”尹秀率先反應過來。


    “沒錯。”


    竹籃采魂上人點頭,“這就是瑤池的神奇之處,但這隻是其中的一個作用而已。”


    “那麽,逆遊時間長河的代價是什麽?”


    “代價?”


    竹籃采魂上人有些驚訝,“在昆侖,達成願望不需要任何代價。”


    “那照閣下這樣說,豈不是這裏可以任意修改已知的過去?”


    竹籃采魂上人笑而不語,沒有答話。


    “還有,在這水麵上的倒影是?”


    “水麵上的倒影代表著過去,每個人的小時候,或者前世。”


    “原來如此……”


    尹秀了然。


    水麵上的那個倒影,原來是穿越前的自己,一個每天說起來朝九晚五,實際上朝九晚也九的上班族。


    他自己倒是無所謂身處何地,因為尹秀生性隨波逐流,風吹著他往哪邊去,他就往哪邊飄,既不擔心未來,也不懷念過去。


    相比之下,倒是馬小玉比較令人擔心。


    頓了頓,尹秀握住馬小玉的胳膊,“你沒事吧?”


    馬小玉搖頭,從水麵上收回視線,“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一些過去的事情而已,它叫我記住了教訓,也叫我脫胎換骨。”


    “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好,一切都會過去的。”


    尹秀將她稍稍朝自己拉近,這一次馬小玉什麽都沒說,隻是挨著他的肩膀。


    “對了,你們想進瑤池裏遊一趟嗎?”


    “啊?怎麽遊?駕船啊?”


    “不不不。”


    竹籃采魂上人做出一個手臂擺動的動作,“我的意思是,遊泳。”


    “哦,原來如此。”尹秀恍然大悟。


    在瑤池中遊一圈,光是這麽做了,就已有了足夠的資本在別人麵前吹噓。


    古往今來,說自己坐過龍床的有,偷過哪位貴妃頭頂夜明珠的也有,可在瑤池裏遊一圈,實在是一件講出來別人都要驚掉下巴的事情。


    這樣想著,尹秀便開始脫掉外套,然後是靴子,腰帶,手套,襯衫的鈕扣。


    “你要幹嘛!?”馬小玉瞪大了眼睛。


    “遊泳啊。”


    “遊泳?我看你連底褲都要脫掉了!”


    “不這樣怎麽遊?”


    尹秀一本正經,“我聽說了,曼玉和青霞時常在歐洲的海灘上裸泳的,你要是經過某處沙灘,朝海裏大喊她們的名字,她們就會浮出水麵給你打招呼。”


    “你吃錯藥啦?”


    <divss="contentadv">馬小玉這樣罵著,臉上卻陷下去兩個梨渦,然後她的手輕輕一推,尹秀便一頭栽入了瑤池之中。


    冰冷,刺骨,好像在蒸汽機組裏轉了一圈的冷凝水,尹秀頓時感覺呼吸一滯。


    與此同時,他的氣管裏感覺一下被冰碴灌滿,就連肺裏也產生了奇異的氣泡。


    他抬頭往上看去,馬小玉在上頭跳下,倩麗的身影破開水麵,泛起層層漣漪。


    ……


    雨,磅礴的暴雨,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幕,打的這鋼鐵與木頭拚接在一起的船兒似乎也顫振起來,隨時要散架。


    李崇虎撥開已經發潮,帶著黴點的簾子,往外看去。


    鐵一般的大海上風起雲湧,一個高過一個的浪頭如山一般撞來,好像是無數座山峰傾覆,隨時要將這蒸汽輪船掀翻,吞入海裏。


    他有些擔憂地歎了口氣,又看了看懷裏尚在繈褓之中,啼哭不止的嬰孩。


    “這位兄弟,你是來幫我的,還是劫我的?”


    李崇虎突然轉過頭來,看向正坐在船艙裏發呆的尹秀。


    尹秀愣了一下,沒有回答,而是自顧自問道:“這個小孩,起好名字了嗎?”


    李崇虎高興地點點頭,“李子雄。”


    “李子雄……”


    尹秀喃喃念道:“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


    “你聽過也不奇怪。我是修道的,對錢財,地位之類的並沒有什麽想法,也沒什麽奢求。


    我自己都是這樣子,自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兒子的身上,希望他有天大富大貴,光宗耀祖了,這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就像我說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卻要求別人完成,本身就是很過分的事情,所以我對他沒什麽要求。


    甚至他以後做不做道士,那也沒什麽要緊的。


    我隻希望他能做個正直,熱心,善良的人,做個對得起自己的人。”


    尹秀一臉唏噓,“要對得起別人很簡單,別做錯事就行,可要對得起自己,實在是難上加難。”


    “朋友,你年紀輕輕,卻似乎有很多感慨啊?”李崇虎好奇道。


    “說不上感慨,隻是一點無聊時的思索和臆想而已。”


    尹秀望向窗外,這時外邊的風雨依舊,隻是在遠處,隱隱有了一些港口的輪廓。


    盡管離得很遠,但尹秀依稀認出,那是天星碼頭。


    原本不是海員,絕沒有一眼就認出哪個港口的本事。


    可是恰巧,上一次尹秀到達天星碼頭,還是去殺袁天望的那次,所以他難免印象深刻。


    這個港口,三十年來未曾有過什麽變化,隻是此時的港口,少了幾艘大船,多了幾架舢板而已。


    “朋友,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什麽?”尹秀回過神來。


    “我問,你是來攔我,還是來幫我的?”李崇虎重複了一遍。


    尹秀淡然道:“我幫不了你,也不會攔你。”


    “謔!”


    李崇虎有些驚訝,“我原以為所有人都對那東西感興趣的。”


    “天師令劍,是吧?”


    尹秀看他一眼,“一柄有些重,沒開刃的劍而已,沒什麽特別的。”


    “哦?你見過?”李崇虎一下來了興趣。


    “不止見過,還拿過,我之前用一本賬本換了它,原以為有什麽厲害的地方,結果後來我發現它用來砍人也費勁,所以幹脆就躺在銀行的保險櫃裏吃灰了。”


    李崇虎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尹秀胡說八道,還是笑別的東西。


    頓了頓,李崇虎讚同道:“天師令劍,確實是一柄沒什麽大不了的短劍,但它是一個象征,屬於天師的象征。


    除了馬家的天師,還有龍虎山天師府裏的那幾位不需要這東西外,這天下之間,任何一位天師的冊封儀式,都需要這東西做象征。


    比如欽天監的大國師,冊封典禮上除了要有皇帝的冊封,還要有天師令劍,如此才算是得了上天承認,正式繼承國師之位。”


    “但是,你把它從大內偷了出來對吧?本來太後第二天就要將這天師令劍賜給申公勝的,因為你這麽一攪場,北派三十年的氣運就算是徹底斷絕了。”


    尹秀沒來由地說出了這句話。


    與此同時,他也驚覺,自己正身處一段三十年前的往事之中。


    “也可以這樣說。”


    李崇虎無所謂地點點頭,“我是故意的。”


    “當然是故意,難道還能是你進去大內溜達一圈,正好少一件小孩的玩具,隨手帶走了不成?”


    尹秀還是看著海麵。


    “你自然是走了,可是很多人要為此腦袋搬家,就是不死,很多人的餘生也要為這件事情負責。”


    “朋友,你能預知未來?”李崇虎突然問道。


    “不能,”尹秀麵色如常,“我要是有這本事,我應該在天橋底下擺個攤子算命,而不是在船上搖來搖去。


    這件事一做,你的朋友,小孩,許許多多的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


    李崇虎低著頭,“你是說,我對不起他們?”


    “對得起自己就好,你說的嘛。”


    尹秀敞開領子,使得自己胸口沒那麽煩悶。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問一句,為什麽?”


    “我不是個擅長說清道理的人,不管是除妖還是捉鬼,我隻管做事,不管說。”


    李崇虎笑笑,“我隻是覺得,有這麽一件事情擺在眼前,我不做的話,以後可能會後悔,而且這還是我此生僅有的機會。


    在道家的學說裏,一棵樹老了,枯了,那就該物盡其用,不管是把它伐倒做肥料,還是劈成柴火,都算是善用了它的好處。


    唯獨不應該做的,就是讓它爛在地裏。


    我門伐了樹,看似是破壞了林木,違反自然,可實際上,卻是用刀斧為別的林木開了一條生路。


    朝廷已經太老,太過腐朽了,像是一棵已在林中佇立了許多年,但是不再生長,從內裏到外邊都在漸漸腐爛,幹枯的參天巨樹。


    它已是死物,但偏偏又擋住了別人的光,所以我想將它伐去。”


    “僅憑你一人之力,做不到,而且你隻是偷出了天師令劍而已。”


    “我知道。”


    李崇虎點頭,“總得有人做一個,不管是往裏頭投下一顆火星子,還是發出一聲喊叫,一個人做了,別人就會跟上,這就足夠了。”


    尹秀沒答話,而是望著海麵。


    “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靠岸了,走吧。”


    他率先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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