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碼頭,暴雨瓢潑,四處被雨幕覆蓋著,一片黑暗,像極了三十年前的那個雨夜。


    明叔撐著傘,眼鏡片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麽,看什麽。


    羅維和春代一人拿著一柄黑布木柄傘,一如在警校時候的習慣。


    “你不是一直說想出去看看,怎麽不跟尹秀他們一塊去?”羅維問道。


    “去北邊,找死啊?”


    春代歎了口氣,“我也知道自己是什麽水平啦,打幾個小混混還行,跑到北邊?一磚頭丟下去都能砸出幾十個高手來的,我去了,隻是累贅而已。”


    羅維攤手,“看來我們是幫不上什麽忙了。”


    “也不一定。”


    春代突然衝他眨眨眼睛,“你知道那個本傑明神甫吧?”


    “我知道,我跟他打過幾次交道,怎麽了?”


    “我是最近遇上他的,跟他還挺聊得來的,他就教了我一招,即使遠在天邊,也能幫上尹秀他們。”


    “什麽?”羅維驚訝問道。


    春代將十指交叉在一起,低頭虔誠道:“祈禱。”


    “……”


    羅維理了理衣領,看向遠處。


    在碼頭的邊緣,馬小玉和尹秀站在一起,共同撐著一把傘。


    “你的肩膀濕了。”


    馬小玉用手輕撫掉尹秀半邊肩頭上的水珠。


    “沒什麽大不了的。”


    尹秀又將雨傘往馬小玉那頭移過去一些,“其實……”


    “其實什麽?”


    馬小玉抬頭看向他,耳朵上長長的銀色耳墜便搖曳起來,晃得尹秀眼神迷離。


    頓了頓,他才說道:“其實我是想說,北邊不是什麽好去處,眼下我這一趟,想必也艱險的很。


    我雖說不是必須去,但我去,是因為我想去。


    可你呢,小玉,我實在想不出你必須去長白山的理由。”


    “想不出來你就慢慢想。”


    馬小玉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一個女孩子收拾出一趟遠門的衣服有多麻煩嗎?我帶了兩個行李箱,現在你問我能不能不去?


    怎麽,你是在消遣我啊?”


    尹秀連連搖頭,“不敢,我消遣誰也不敢消遣你啊。”


    “你最好是!”


    馬小玉又瞪了他一眼,隨後將視線轉向海麵。


    夜雨飄颻,連帶著這片海也變得黑暗,神秘起來。


    兩人又默默無言地站了一會兒,船家便開始喊人了——開船的時候臨近了。


    尹秀與馬小玉便走到了船邊。


    那是一艘中型的船舶,兩邊安裝著巨大的,強力的金屬輪機。


    這些用蒸汽驅動的輪機,越大動力便越強。


    在燃料充足的時候,這些船會像飛魚一樣在水麵上騰飛,顛簸著穿過海浪,在別人的視線裏迅速消失。


    為了做長距離的快速航行,幾乎將所有阻礙航行的設備都拆除了。


    沒有觀賞台,也沒有救生艇,連窗戶也隻是小小的,緊窄的幾個,用來透氣。


    隻在船的尾部,立了一根碗口粗的桅杆,供水手爬上頂端眺望海麵上的動靜。


    水手吆喝兩聲,船艙裏鑽出一人,正好與尹秀的視線對上。


    “是你?”


    “你是,海狗?”


    “多虧你還記得我啊,皇帝。”


    海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光禿禿的頭。


    “你不打拳了?”


    “還打什麽拳啊?九龍拳台都沒了,而且……”


    他摸了摸腹部那長條狀的刀口,“這道傷疤,你給的,一輩子提醒我,拳台比海上更凶險。


    我原本是想再打幾年拳,但這道傷口管住了我,讓我不敢胡思亂想。


    剛好船王李的徒弟,也就是那個長衫,他上星期吃完宵夜掉海裏淹死了,留下這艘船和一幫不知道怎麽辦的水手,我就接手了。”


    “繼續做海盜?”


    “可不敢亂說!”


    海狗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做海盜被抓住是要被絞死的,而且那是夕陽行業,賺不了什麽錢了。


    在海上稱王稱霸,結果上了岸銷贓還要受那些二道販子的鳥氣?我做不來。


    所以我眼下做的是最有前途和光景的行業,行內人稱這叫做人口運輸。”


    “就是偷渡嘛!”尹秀了然道。


    “隨你怎麽叫啦!”


    海狗臉上有了一絲紅暈,“反正眼下啊,整個港島能接這麽一單的,就我一個。


    要不是劉先生錢給夠了,我們真不願意跑這麽遠,從港島到關外哦!


    一整個九州都跑遍了!一路上還要遇到海盜,水警,朝廷的水兵,洋鬼子的軍艦,換了別人,多少錢人家都不敢接啦!”


    說著他又看了尹秀一眼,“不過有皇帝你在的話,大家也能安心點,起碼我晚上守夜的時候敢睡覺了。”


    “你可別睡覺才好!”


    尹秀提醒道:“要是你睡著了,半夜裏撞上冰山,我們整船人都完蛋了!死翹翹了!”


    “謔,亞熱帶哪來的冰山?你騙我沒學過地理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時,明叔餘光瞥見了一個身影。


    青雲道長又來了,一手持著紙傘,一手拿著那代表著天師權威的節杖。


    見杖如見人,明叔和尹秀,馬小玉三人都肅然起敬,站直了身體衝他行禮。


    青雲道長衝他們回禮,朝尹秀和馬小玉說道:“天師說,叫我來送你們一程。”


    聽到這話,明叔頗為詫異。


    要是青雲道長自己來了,那也就來了,這是他個人的選擇。


    可要是他持著這節杖來了,那就是代表著南宮白星,代表著整個茅山派的門麵。


    整個茅山派都來給尹秀一行人送行?


    “老天師,對我們有什麽指示嗎?”尹秀問道。


    青雲搖頭,“天師隻叫我來送你們,什麽話都不用說,什麽事也不用做,隻是目送你們離港而已。”


    “哦,明白。”尹秀點頭。


    這像極了南宮白星的做事方式。


    什麽囑托都沒有,什麽話都沒有,但讓青雲道長拿著節杖來,便已是一種表態了。


    與此同時,雨幕中又來了兩個人。


    為首的人是林虎,他披著蓑衣鬥笠,腳步在雨中帶起泥水,但絲毫沒有表現出凝滯的樣子。


    在他的身後,則是一個體型跟他差不多,顯得清瘦一些的男人。


    “尹秀!今天我特地來送你一程!”林虎豪邁道。


    “有心了。”尹秀衝他點頭。


    不等尹秀詢問,林虎又讓出一步,讓身後的男人顯出身形。


    跟之前見到的一樣,這人大概三十出頭,十分的清瘦,臉色蒼白,似是長久不見日光。


    剛才看他走路的步伐,尹秀便已看出對方內裏的虛弱,顯然是根基已有些損傷,而又長久沒有療愈。


    這人長著一對刀眼,隻是淡淡看著你的時候,便像一把刀子,從你頭頂劃開,一直切到腳底,似乎要把你整個人看穿看透。


    最特別的是,他的背後背著六把長劍,黑白青藍紅紫,六色劍柄顯得格外刺眼。


    “這位是任七。”


    林虎尷尬地笑了一聲,“他要來見你,我打輸了,所以隻能帶他來。”


    “你打輸了?”


    <divss="contentadv">尹秀不由地有些驚訝。


    林虎玄關七重的境界,加上那一手日益精進的滄州大槍,隻論兵器的話,尹秀自認連近他的身都很難。


    而這樣一個幾乎找不到什麽對手的人,竟打輸了,而且身上還沒受什麽傷。


    有時候贏了對方,卻又不叫對方受傷,是一種更可怕的實力展示。


    因為這意味著他能收放自如,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等等!”


    尹秀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我們要離港這事,隻有幾個人知道,他就這麽湊巧,在這時候來了?”


    “其實……”


    劉半仙從船艙裏鑽了出來。


    “其實,不是隻有我們幾個人知道,我想去長白山這種大事哦,出發之前怎麽能不宣傳一下,於是我就跟夜總會裏幾個認識的媽媽桑,還有幾個老板和記者說了。”


    “幾個?”


    尹秀恨不得現在就把劉半仙的頭按到水裏。


    “劉半仙,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做秘密行動啊!?”


    “我以為,消息不會傳這麽快的……”劉半仙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服了。”


    馬小玉也歎了口氣,走到一邊看著尹秀,一副“你交友不慎”的神情。


    “我叫任七,我想跟你們的船去關外。”這劍客突然開口道。


    尹秀看了他一眼,拒絕道:“我們這船不是賣票的,不是你有錢就能來的。”


    “我也沒錢。”任七十分的淡然。


    “你為什麽要去關外?”


    尹秀與他對視,兩人不說話便已讓人感覺到淩冽的殺氣。


    “跟你們一樣,我要去長白山。”


    “就這麽簡單?”


    “也不簡單。”


    任七說道:“我要去長白山,然後做掉白蓮聖女。”


    “你跟她有仇?”


    “談不上跟她有仇。”


    任七淡然道:“我是跟白蓮教有仇。原先我是在大內當差的,四大名刀之一的冷雨,也許你聽過這個名號。”


    尹秀看向馬小玉,又看向明叔等人,得到的回應都是一臉迷糊的搖頭。


    “沒聽過。”尹秀攤手道。


    “沒聽過也不要緊。”


    任七幹咳了兩聲,“反正白蓮教跟我有仇,我一半的家人都是死在白蓮教手上的,所以我想報仇。”


    “但你是朝廷的人,我不相信你。”


    “我還沒說完。”


    任七臉色平靜,“我另外一半的家人,則是死在了朝廷的手上。”


    “為什麽找我們?”劉半仙也莫名其妙。


    “因為你們有船,而我沒錢。”


    “可酒樓裏吃飯的人不會因為看到一個乞丐餓肚子,便把自己的飯菜也分他一半。”


    “我不是乞丐!”


    任七瞪大眼睛,“我眼下不是什麽大內高手,也不是別的,隻是一個想找朝廷和白蓮教複仇的人而已。


    但是朝廷太大,一時之間我還沒理出頭緒來,白蓮教不大,所以我想先從他們入手。”


    “你的野心不小。”


    尹秀咧嘴,“那你說說看,我在船上多了個累贅,有什麽好處。”


    任七抱著胳膊,一臉淡定。


    “我隻是個同船的,你們要做什麽,我不問,猜到了,我不說。


    你們一路上遇到什麽事情,我幫你們擺平。”


    “你來港島多久了?”


    “七年。”


    “七年?為什麽以前不去做這件事情,而要等到現在?隻是因為沒錢?”


    任七隻是望著雨幕,“七年不短,也不長。我消沉了一些時間,隻是喝酒,抽煙土,把身體搞廢了。


    直到近來才想清楚,有些事情要是現在不去做,往後就沒那心思,也沒那力氣去做了。”


    “你平常是用哪把劍的?”


    尹秀望向他背上的劍囊。


    “七把都用。”


    “給我看看?”


    任七搖頭,“劍出了鞘就得見血。”


    “好!”


    尹秀點頭,“我可以帶上你。”


    他這樣幹脆,任七反倒有些意外了,“你要我做什麽?”


    “很簡單。”


    尹秀指了指劉半仙,“你給我把他護好,在到達長白山之前,要是他少了一根毛……”


    “我還你一條命!”任七瞪大眼睛。


    “好!一言為定!”


    羅維和明叔在一邊看的不解,隻是連連搖頭。


    這樣一個身份不明,半路闖進來的人,尹秀竟然隻是問了幾句便讓他上船了。


    而林虎則是在一邊看的眼眶泛紅,什麽叫做俠義,什麽叫做江湖,眼前不就是?


    海狗在檢查了一遍船後,便示意尹秀可以登船了。


    “雄哥沒來?”


    “這衰仔估計還在生氣呢。”


    明叔抱著胳膊,“不過也沒什麽,他過幾天就好了,你不用在意。”


    “我知道,幫我跟他說聲抱歉。”


    在一一向眾人告別後,尹秀扶著欄杆,先將馬小玉送入船艙,接著自己也一頭鑽了進去。


    船兒的輪機發動,推動著它緩緩離港了。


    就在這時,雨幕中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呐喊。


    “尹!秀!”


    尹秀從船艙裏探出頭,看見岸上有一個臃腫的身影正在狼狽地大步奔跑著。


    等到他跑近,尹秀才認出來人是菜花雄。


    可是他這時候眼睛通紅,滿臉的胡渣,看起來十分的憔悴,像是幾天沒睡覺的樣子。


    “尹!秀!”他又喊了一遍。


    “在這!在這!”


    尹秀不顧風雨,站到甲板上同他招手,同樣眼眶泛紅。


    “尹秀!接著!這是我給你做的!”


    菜花雄用盡全身力氣,將一個長條狀的包裹丟了過來,堪堪落到尹秀的手裏。


    “這是什麽!?”尹秀大喊道。


    岸上的菜花雄也張大了嘴巴,似乎是在說什麽,但雨聲將一切隔絕,除了水波被破開的聲音,再聽不到其他聲響。


    連帶著,菜花雄的身影也漸漸被雨幕隔絕,終於四周隻剩下無邊的黑暗,再看不見明叔眾人,也看不見岸上的燈火了。


    尹秀他們,終於踏上了前往北方的旅程。


    尹秀站在雨裏,隻覺得手中的包裹沉甸甸的,壓的他手直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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