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麵上,在那浩浩蕩蕩的船隊出現以後,海狗的笑容戛然而止。


    “這是否有些過於不幸了,皇帝?”他怔怔問道。


    尹秀攤手,“不幸是不幸,但是否【過於不幸】,我就不好說了,因為【不幸】這東西是常伴我左右的。”


    “沒錯。”劉半仙點頭,“尹哥仔的命格裏自帶的,逃不掉。”


    “那眼下怎麽辦,我們真的不逃?”馬小玉問道。


    海狗看了一眼前方旌旗飄揚的船隊,光是前頭,就大概有五艘,組成一個箭頭往這裏駛來,至於後頭還有多少,他則不得而知。


    “那些鐵甲艦是從歐羅巴進口的,黑寡婦號全船的造價頂不上那些船的一塊裝甲,我們拿什麽跑?”他絕望道。


    “但我們這船總歸比他們快吧?你不是說過這船是為了逃跑而誕生的嗎?”


    “是,”海狗越發絕望,“我們之前的運氣很好,出發的時候是順風,可眼下要掉頭逃跑的話,便會變成逆風,那些鐵甲艦龐大無比,有如一頭頭巨獸,不管是順風還是逆風,都無法影響它們的速度。


    而我們呢,我們的船輕,輕到好像落葉一樣,在逆風的情況下,即使這艘船的輪機開到最大馬力,也會被削弱百分之二十的航速。”


    “所以說,優勢越大,劣勢也就越大。”


    “沒錯,所以我才說,這是我們的不幸。”


    “還有件更不幸的事情。”任七突然說道。


    “唔?在你這樣的高手眼裏,還有所謂更加不幸的存在?”尹秀有些驚訝。


    “你這是什麽意思?”任七瞪大眼睛。


    “哦哦,我沒別的意思,不要誤會,我是說像你這樣見過大場麵的人,不至於看到幾艘船便同我們一樣,大驚小怪的吧?”


    “如果隻是幾艘船的話,我當然不在意。”


    任七嘴角突然有了一抹奇怪的笑容,“可我要是告訴你,我好像看見兩江總督的帥旗掛在了上頭呢?”


    “哪艘船?”


    “最大的那一艘。”任七指向那邊。


    眾人視線望過去,果真模模糊糊有一麵不一樣的旗子掛在那上頭,隨風飄揚。


    “那黑色的旗子上好像是一頭獅子,上麵寫了個大大的【狄】字。”海狗將望遠鏡拿下來。


    “還真是,”尹秀點頭,“這麽說,我們是正正撞上了鐵板?”


    “正的不能再正了。”


    任七將雙手抱在胸前,“盡管已掌握了海防圖,可我們還是自己跑到了兩江總督的麵前,這便是所謂的命數。”


    “嗬,在我麵前談風水術數,豈不是太不給我麵子了?”劉半仙不忿道。


    “那你說,這叫什麽?”任七指了指前麵。


    “嗨,命運。”劉半仙這會兒也是不住地搖頭。


    “怎麽,兩江總督是有三個腦袋,六隻手臂不成?大不了就跟他打一架就好了。”


    馬小玉掏出青麵惡鬼麵具,看向尹秀,等他做決斷。


    海狗歎了口氣,也看向尹秀,但他並沒有馬小玉那樣的氣魄。


    “皇帝,要不我們還是掉頭逃跑試試?也許運氣好,逆風變順風的話,我們可以在被炮彈擊沉前把那些鐵甲艦甩掉?”


    “逃跑?你當我是什麽人?”


    尹秀看他一眼,“把船靠過去!”


    ……


    十五分鍾後,比預想的時間更早,雙方的船隻交匯在一起。


    更準確的說,是黑寡婦號,和江寧水師八艘大小不同鐵甲艦組成的艦隊匯合了,這艘小船被艦隊團團包圍。


    “前麵的船,熄火下錨!”


    一個水兵站在船頭,用大喇叭衝他們喊道。


    “照做就是了。”尹秀吩咐。


    “好勒!”


    海狗轉身看向眾水手,“熄火,下錨,都到甲板上來!”


    船員很快行動了起來,不一會兒黑寡婦號便在水麵上穩穩停住,隨著海波悠悠起伏。


    與鐵甲艦相比,這實在是一艘太小的船了,以至於等了一會兒,才有一艘巡查船從水師艦隊裏被放下來,搭載著幾個官兵慢悠悠靠了過來。


    一個水兵拋過來一段繩子,黑寡婦號上的水手將繩子穩穩接住,又暗暗看了一眼海狗。


    海狗麵無表情,隻是衝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那水手動作快一點。


    於是兩艘船便被聯接在了一起,一個統領帶著兩個荷槍實彈的水兵敏捷地跳到了黑寡婦號的甲板上。


    “江寧水師巡查!”


    那統領趾高氣昂,並不看這些水手一眼,“所有人把證件拿出來!不許躲藏,隱瞞!造假!”


    海狗剛想迎上前去應付幾句,尹秀便攔住了他。


    然後尹秀衝任七甩過去一個眼神,“搞定他們。”


    任七原以為尹秀站在船頭沉默許久,是有什麽良策,沒想到到頭來竟是叫他想辦法!?


    辦法,他能有什麽辦法?


    任七將手按在劍柄上。


    然而尹秀卻衝他搖搖頭,示意任七別用劍,而是用話語來解決。


    這叫任七更加為難了,他這人一向習慣用刀劍解決問題。


    這是很早以前就養成的習慣,有時候路上和人撞到一下,他不在意也就罷了,要是那人敢和他“嘖”一聲,任七便毫不猶豫地拔劍就砍。


    眼下尹秀卻不叫他用劍了。


    憋紅了臉,任七終究還是服軟,端起架子,衝那個水兵統領冷淡道:“兩江總督狄公明在旗艦上嗎?我剛才遠遠看見他的大旗了。”


    “狄大人……”


    水兵統領的話頭生生刹住。


    公明,是狄傑的表字,少有人這樣稱呼他,除非是朋友或者上級。


    而狄傑貴為兩江總督,頭頂上已經沒有幾個上司了。


    那麽眼前這人,神情倨傲,又毫不猶豫地稱呼狄傑的名字,恐怕不是他的朋友,便是玉京的某個能人。


    不管哪樣,都不是他得罪的起的。


    “這位大人,是否方便出示一下身份證明,不管是委任狀還是腰牌什麽的都可以?”他謙卑道。


    然而任七卻是直接冷哼一聲,“你是什麽職位?區區一個九品的水兵統領,也敢查我的腰牌!?”


    那人和身後幾個水兵顯然被任七震住,一時手足無措。


    不說是那些水兵,就是黑寡婦號上眾人,看任七的感覺也隻覺得陌生,好像是他終於卸下了偽裝,表明真實的身份一樣。


    頓了頓,任七好像是原諒了他們一樣,隻是嫌棄地擺擺手,“罷了,跟你們計較什麽?你!”


    他手指指向統領,後者立即震了一震。


    “大人,有何吩咐?”


    “你,”任七語調又提高了一些,“去跟狄公明稟告一聲,就說任七來了,請他過來一敘。”


    <divss="contentadv">“是!”


    那水兵統領頭也不回地跳回船上,往艦隊裏奔去。


    過了一會兒,那水兵統領又調頭回來,向任七彎腰行禮,比之前更加謹慎,恭敬。


    “任大人,總督大人請您上船一敘。”


    任七沒有答話,而是用眼神瞥了一眼尹秀。


    直到尹秀悄咪咪地點了頭後,他才冷哼道:“嗬,這還差不多,前頭帶路吧!”


    “是!”


    任七率先跳上船去,緊接著是尹秀拽著還未反應過來的劉半仙也跳上了船。


    雖然多出兩個人有些莫名其妙,然而那水兵統領哪裏敢跟任七多說一句什麽,隻是當這兩人是任七的隨從,任由他們跟著。


    比他更莫名其妙的是劉半仙,他怎麽也沒想到,馬小玉被留在了船上,反而是他被帶了上去。


    難道是尹秀見死期已到,學起了洋鬼子遇上船難那一套,讓女人先走?


    可劉半仙自己也半個老頭子,怎麽尹秀就沒想到也把他送走呢?


    莫非是因為兩人關係太鐵,尹秀舍不得自己?


    真是造孽啊!


    帶著這種複雜的心情,劉半仙腳下好像灌了鉛一樣,一步一喘氣的跟著尹秀他們上了船。


    任七冷著臉,在前頭人的領路下,來到了艦橋上。


    艦橋是一片個空曠的高台,兩邊站著荷槍實彈的十幾個水兵。


    中間則是一個深黑色的簾幕,將裏頭與外界完全隔絕下來。


    簾幕邊上站著一個老頭,瞎了一隻眼,絲毫沒有遮擋,配上那幹枯發癟的麵容,看起來頗為可怕。


    他們三人一上船,那老頭便盯著劉半仙看,眼神惡毒。


    任七帶著尹秀二人往前再走出一段,在離著那簾幕剩下二十步時,領路的人示意他們停下。


    “來者何人?”簾幕裏傳出詢問聲。


    聽到熟悉的聲音,任七上前一步,“任七前來參見狄大人,久違了。”


    裏頭不冷不淡地問了一句:“你以何種身份參見?”


    “同學,故友,知己。”任七答道。


    “錯了!”


    簾幕後傳來一陣勁風,呼呼作響,在這狂風中,一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任七,眼下的你,是朝廷欽犯,亂臣賊子!無恥的叛徒!”


    劈裏啪啦一陣聲響。


    眾水兵紛紛舉槍,對準三人。


    然後狄傑從簾幕後現身。


    他的年紀同任七相仿,身材高大,長著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挺拔的鼻子像是用刀刻出來的。


    一出來,他便瞪著任七,“從你背叛朝廷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已不是什麽朋友了,你令故友蒙羞。”


    任七不打算解釋什麽,隻是攤手道:“既然如此,為什麽你還願意見我?我原以為你會直接下令對我開炮的。”


    他這樣一說,尹秀和劉半仙都瞪大眼睛看向他,眼神裏寫著髒話。


    “因為我想聽你的解釋。”


    狄傑又向前一步,“在我的印象裏,任七是最可靠,忠誠的人,你叫他背叛朝廷和手足,他寧願去死,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麽?”


    “以前我沒有背叛朝廷,但現在,我跟朝廷是不共戴天的死敵,你隻要知道這一點就可以了。”


    任七還是不願意多說,冷著臉站在那裏。


    “你是加入了白蓮教?”


    任七搖頭,“沒有,當我眼下要做的事情,跟白蓮教也沒什麽差別。”


    “前幾天,魔都的事情與你有關?”


    “有關,並且是很大的關係。”任七淡然道。


    “嗬,很好。”


    狄傑好像是被任七氣笑了一樣,渾身發顫,“既然如此,那我在這裏摘下你這個國賊的腦袋,想必你也不會有什麽怨言了吧?”


    “要是有助於狄大人升官發財,那盡管拿去就是了,也當做是我這個故人對你最後所能盡的綿力了。”


    “對了,”任七又指向一邊的尹秀二人,“記得把他們兩個的腦袋也一起摘了,這兩人也是罪大惡極。”


    “……”


    劉半仙看向尹秀,“尹哥仔,你知道我是很有涵養的紳士,平常是不罵人的。”


    “我知道。”尹秀拍拍他的肩膀,“想罵就罵吧,不怪你。”


    “好!那就把你們三人的腦袋一起摘了!”


    狄傑手一抬,所有士兵都已將子彈上膛,隻等他一聲令下便把三人打成馬蜂窩。


    任七冷笑起來,“嗬,真他媽沒義氣,都說道上混的不講義氣,其實這些做官的更是混蛋中的混蛋,畜生中的畜生。”


    “你說什麽?”狄傑皺眉道。


    “我說你是混蛋中的混蛋,一點義氣都不講的。”


    “我跟你一個朝廷欽犯講什麽義氣?你是一個無恥的叛徒。”


    “我無恥?”任七攤手,“我當然無恥了!可你別忘了,當年要不是我拉了你一把,你早死了。


    在你染了時疫,快病死的時候沒一個人管你。


    因為你家不過是個外任的小吏而已,芝麻綠豆大的小官。


    而你呢,隻是一個庶子而已,家裏光兄弟便有七八個,你排不上號,壓根沒人在意你的死活。


    要不是從我家藥房裏給你偷出那三貼藥劑,管你是什麽武林高手,江湖強人,早就病死,被人用草席隨便裹一下,丟到亂葬崗去了。


    哪裏還能當什麽兩江總督,光宗耀祖啊?


    你說你有今天,是不是當年我這無恥的人給的?”


    狄傑漲紅了臉,“任七,這個人情我之前已還給你了。”


    “放屁!”


    任七看他一眼,“你還我?你拿什麽還我?你以為提攜我當上大內統領,便算是還完了人情?我那可是救命的恩情,你給三瓜兩棗便算是還完了,好便宜的買賣!”


    “尹哥仔,你說要是有人救了你一命,你會怎麽報答人家?”劉半仙挖了挖鼻孔。


    “嗨,這要是女的,我肯定得以身相許,男的啊,我一定兩肋插刀啊!”


    尹秀義憤填膺,“要是誰救了我的命,然後要求我跳樓,我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問他:從幾樓?”


    “嗨,誰說不是,救命之恩大過天!”


    劉半仙拍了一下胸膛,震天響,“以前我快餓死的時候,有人給了我一個饅頭,後來為了這個饅頭,我一個人拿刀砍翻了一條街,為此斷了三根肋骨,被挑斷了手筋腳筋,至今還是半個廢人。


    我後悔過嗎?沒有!做兄弟的,有今生,沒來世啊!”


    尹秀不禁動容,紅了眼眶衝劉半仙豎起一個大拇指,“仗義!好漢!”


    “你也不差!”劉半仙眼含淚光,扭頭過去衝尹秀抱拳。


    狄傑歎了口氣,“所以,你想我怎麽還這個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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