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丁?”


    在尹秀重複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那一頭的少年手指輕輕一拈,血蝶煙消雲散,化作他如玉手指上的一蓬血水。


    黑暗的甬道裏響起少年的歎息。


    而在另一頭,身在墓室的尹秀又將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呢喃道:“太丁,你們知道這個名字嗎?”


    “太丁?”


    任七摸著下巴,搖搖頭,名字裏帶丁的人他認識幾個,但都已死了。


    可姓“太”的人,他卻是從未聽說過,這難道是一個外號,或者代稱?


    “所以就說你們這些大內高手隻讀一點百家姓,詩經論語什麽的便已算得上是內閣大學士了。”


    劉半仙打開扇子,搖頭晃腦道:“曆史上叫做太丁的人很少,這裏是商人的陵墓,先古時代的遺跡,那這個名字便隻能跟一個人聯係上了。


    可即便我在得出這個想法的時候也不免懷疑,我和尹哥仔之間一定有一個人是瘋掉了。”


    “誰?”海東青也緊張起來。


    “湯的長子,商未繼位的王,太丁。”


    劉半仙將扇子抵在下巴上,慢悠悠回憶著自己小時候背過的書卷。


    “《史記·殷本紀》有雲:湯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於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為帝外丙。


    通俗點講,就是商的君王湯有三個兒子,分別叫做太丁,外丙,中壬,湯建立了商之後,原本應該由太丁來繼承他的王位,結果太丁短命,湯還未死呢,他自己先翹辮子了。


    因此後來就由太丁的弟弟,外丙接任王位,成了商的第二位君王。


    至於太丁,史書上有些人將他看做是君王,也有人認為他隻是太子,說法不一。


    太丁雖然生卒年不詳,甚至史記上也將商的第二十八代君王文丁稱作太丁,但大部分時候大家提起這個名字,講的都是這位英年早逝的王子,而不是別人。”


    眾人被劉半仙淵博的知識唬的一愣一愣的,似乎眼前這個人顛覆了他們的認知。


    畢竟在他們的印象裏,劉半仙似乎隻對下三路比較精通,而不應該是個如此通曉古文和曆史的人。


    頓了頓,劉半仙又說道:“馬姑娘,跟這些字都不認識幾個的人不同,你博學多才,一定也聽說過這樣一位人物吧?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馬小玉臉上一紅,雙手抱在一塊,“太,太丁嘛,我肯定聽說過的,不過我沒什麽要補充的,劉半仙你已說的很好了。”


    “嗨,我也是小時候被家裏強迫著念書,才讀過一點這種東西,到了少年時代就是看漫畫,看小人書了,別的也放下了。


    原以為這些東西就是如今的腐儒,老學究也不念了,沒想到今天是派上了用場,不至於荒廢了功夫。”


    劉半仙不住搖頭,歎著氣,臉上神情複雜,也不知道是在懷念舊日的時光,還是在感慨時過境遷,許多事情發生了變化。


    “眼下不是追憶過去的時候了。”


    尹秀將他的沉思打斷,認真道:“墓道裏的那個少年郎,就自稱叫做太丁。”


    “不會吧?真活過來了?”


    “他不是僵屍?”


    “商的太子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眾人反應不一,然而尹秀最在意的還是劉半仙的問話。


    他問道:“你為什麽奇怪商的太子出現在這種地方?”


    “因為長白山,說起來在先秦時代,根本就不被算在九州之中。


    就是最遙遠的北地,所謂的燕,也隻囊括了玉京及它的周邊,再往北的地方被叫做犬戎,朔方。


    最東邊的則是渤海之濱的齊,然而這離著長白山更遠了。


    當今對商的推測範圍更加狹窄,說它的版圖隻在中原一帶,中原以外幾乎全是異族,蠻族,或者幹脆就是不毛之地。


    即便商的國都經常變遷,這位初代的太子,他的屍首也應該是葬在朝歌附近,而不是在遙遠的長白群山之中,所以我認為,這位自稱是太丁的活死人,或者說少年,應該是假冒的,最多也隻是同名而已。”


    “不,你所說的這個疑惑,更證明了他身份的高貴,並且是他作為太丁的強有力證據。”尹秀斬釘截鐵道。


    “為什麽?”眾人都眼巴巴望著他。


    就連一向並不懷疑尹秀說法的馬小玉,也不由地陷入疑惑之中。


    以至於連她也懷疑,尹秀是不是在墓道裏撞見那家夥,受了驚,以至於思緒出了些問題。


    然而尹秀卻是滿臉的自信。


    “我的中學成績並不是很好,但終究是能將大致的朝代順序背下來。


    在我的印象裏,好像在書上見過商的版圖,確實如劉半仙所說的那樣,隻在中原一帶,最多是往西擴張。


    至於往北,或許是因為北邊天寒地凍的關係,他們並不怎麽往北,離開那水土豐饒的溫帶。


    然而商人卻在長白山這樣一個遠離了疆土的地方建立了祭壇,甚至還留下了這樣一個宏偉浩大的陵墓,為了什麽?


    照理說這些地方都是所謂的化外之地,於他們而言是所謂的鬼方,要在這裏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建設這樣的所在,有什麽意義?


    如今我想,他們這樣大費周章的意義已然找到了。”


    馬小玉反應過來,心頭也不由揪緊一下,“你是說,他們是為了太丁,才在此建立了如此廣大的祭壇和陵墓。”


    “隻有這麽一個可能了,不然即便是要留下一個象征,叫周邊的部落,勢力和蠻夷臣服,大部分王朝的做法是立一塊碑,築一座京觀,如此而已。”尹秀點頭道。


    劉半仙恍然大悟,扇子在手裏敲得啪啪響,他的想象力在瞬間被激活了。


    “也許在遙遠的先古時代,商取代了夏,剛剛建立的時候。


    湯已取得了天下,如今正仰望著更遠的地平線,並開始想象,描繪以後的畫卷。


    他十分喜愛自己的兒子太丁,並已規劃好等自己百年升天之後,將天下的一切都交到太丁手上。


    然而不幸的是,太丁早殤,未等到繼承王位,甚至比湯自己死的更早,走在了前頭。


    這叫湯感到十分的傷心,他召集祭司,詢問接下來應該怎麽辦,以盡量叫太丁在死後能夠升仙,飛升仙界。


    其中一位祭司,或許是裏頭最有名望的那位,商的國師,他將龜甲拿到火上熏烤,道道裂紋隨著清脆的聲響在龜甲上出現,接著眾祭司便圍著那塊龜甲,試圖從複雜的裂紋和意象之中,解讀出上天給的某種預兆或者啟示。


    終於,在長久的討論和沉吟之後,一位祭司向商王湯稟告,稱將太丁安葬在太白神山,便可以升天。


    也許那時候長白山還不是叫這名字的,但是無所謂了,反正最後的地點就是在長白山。


    浩浩蕩蕩的隊伍攜帶著材料,帶著軍隊和奴隸,耗費數不盡的人力物力,終於來到了長白山,又通過幾年,數十年的建設,終於在這裏為太丁的複活做好了準備。


    <divss="contentadv">從此,一切便交給時間和上天。


    太丁和商的一切,都在時間長河中沉眠,消逝,逐漸被世人忘記在曆史的砂礫之下。”


    劉半仙的聲音和描繪在此刻極富感染力,眾人光是聽著,便模模糊糊覺得眼前出現了溫暖,熾熱的篝火。


    耳邊是龜甲爆裂的聲響,鼻子裏也隱隱有一陣白煙鑽入,不知不覺間,他們似乎真回到了那個先古時代,成了某個置身事外,遠遠觀望著的目擊者,旁觀之人。


    “說得很好,然而你有一件事說錯了,不是數十年,而是百年。


    建成這陵墓和遺跡,大概用了一百年,雖然我一直睡著,然而我是聽著那嘈雜的人聲而睡了百年,後來才徹底陷入了沉寂之中。


    不過說錯了也不怪你,因為你不是神仙,根本就隻能猜測而已。”


    “我雖然不是神仙,可我人稱半仙!怎麽也該對一半才是!”


    劉半仙不服地轉過頭去,卻跟已早早望向聲音來源的幾人一塊楞在原地。


    尹秀描述中的那個少年,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墓室裏。


    跟尹秀所說的那樣,清秀,俊美,叫人看著,一眼都挪不開。


    他慢慢踱步進來,指節分明的手指撫過牆壁,似乎是在跟老朋友們打招呼。


    然而在掃過四周後,他還是不由皺眉道:“蠻夷們把我的那些物件都給偷走了,你們知道是取到哪裏去了嗎?”


    即便聲音有了火氣,太丁的聲音依舊如同經過編排的銅鍾樂鼓一樣,悅耳而動聽。


    雖然溫柔,可太丁的話語裏卻帶著一股無匹的威嚴,叫人無法抗拒他的詢問。


    “應該是搬到玉京去了,本朝的帝都所在。”任七答道。


    “玉京,是朝歌一帶嗎?”他問道。


    “離著朝歌大概千裏,是更北一些的地方,再往北就是草原,往東則是渤海。”


    “如今的天下已如此的廣闊了嗎?”


    太丁呢喃道:“在以前,我一直以為在朝歌更往北的地方,是人所不存在的疆域,生活著惡鬼和各種野獸,瘴氣和沼澤叢生。


    甚至就連在地圖上,那些地方也是空白一片,沒想到如今卻成了某個王國的首都。


    這麽說的話,商已不存在了?”


    “是的。”


    尹秀點頭,“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周武王的軍隊進了朝歌,最後一位商王在朝歌自焚以謝天地。”


    “原來如此。”


    太丁臉上有了一層淡淡的憂鬱。


    “我的父王和祭司們以為,商會永遠延續下去,千秋萬代,因為我們受命於天,天生玄鳥,降而為商。”


    “每個朝代都以為自己會千秋萬代,萬世一係地延續下去的。結果它們都化作了曆史的塵埃,成了後來者的墊腳石。


    再華麗的宮殿,怎樣繁複的文書,最後都會化為灰燼,無人問津。”


    尹秀這時候又似乎從那驚訝中回複過來,有了往常的淡定和從容。


    “商也一樣,那是個神秘,古老的國度,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就連消滅了它的周,也被熊熊烈火埋葬,再無蹤影了。


    這是曆史,也是時間,沒有任何朝代能跳脫這樣的命運和規律。”


    “你似乎是在勸我寬心,放下?”


    太丁微眯著眼睛,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對尹秀就很感興趣,甚至超過了對海東青的關注。


    “你似乎也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我總隱隱覺得,比我的過往更加曲折?”


    太丁的話意有所指。


    尹秀並不驚訝,因為能在這裏沉睡了三千年的人,即便他是睡著了的,理應也該知道世界上的大部分秘密。


    因為那些秘密存在的時間,都沒有他睡眠的時間長。


    “我的故事沒什麽好講的,就是從一個地方到了另一個地方而已,即便是少數的幾個,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尹秀咧嘴,“倒是你,似乎有許多事情要將出來,而且是很迫切的那種?”


    “事實上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太丁也有同樣的笑容,然而與尹秀的痞氣不同,他的笑容顯得優雅而又高貴。


    忽然,他看向海東青,雙眼的光芒變了變,“你終於回來了。”


    “我,回來了?”


    海東青呢喃著,一時之間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應。


    確實從來到這裏之後,她便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或許是在夢中,又或者是某段空白的記憶裏,她來到過這裏。


    然而怎麽想,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畢竟這可是長白山的地底下,被厚厚封土,層層機關守護著的地方,以她的能力和見識,絕無可能到達這裏。


    然而太丁這麽說,海東青竟一時之間沒有懷疑的意思,她難道真的在某個時刻來到過這裏。


    不容她細想,尹秀和馬小玉卻是已護在了她的身前。


    二人警惕地望著太丁。


    “果然,你就是長白山的香火。”


    尹秀看向海東青,神色平靜。


    海東青皺眉道:“從來沒有人跟我這樣提起過。”


    “那是因為那些家夥都不是人,他們不是妖怪,便是跟眼前這位仁兄一樣,都是活死人,或者某種存在於時間長河裏的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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