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掌門親自坐鎮,中州派別有想法,即便昆侖派等宗派對問道大會的結果有所質疑,也已經無法改變結局。


    不管問鼎還是奪鼎,終究仙籙有了歸屬,中州派開派三萬年的盛典便到了尾聲。


    當天夜裏白早去蛻皮之屋見井九,想與他說些事情,卻沒有見到人,這讓她有些不安。


    在她沉默離開的時候,何霑已經離開了雲夢山,瑟瑟發現後,追了他五百裏,卻還是沒能追回來。


    奚一雲也向中州派告辭,連夜離開,回一茅齋去整理那本書籍。


    提前離開的還有很多人,都是曾經進過青天鑒幻境的問道者,數十年紅塵如煙雲般飄散於眼前,但又有誰真的能做到一朝盡忘?他們需要時間來重新穩定道心,繼而從那些紅塵感悟裏獲得他們真正需要的東西,三年後他們可能在雲夢山再次相會,也有可能此生不再相見,隻看最終能不能勘破這一關。


    第二天清晨,青山弟子在方景天與南忘兩位峰主的帶領下,與中州派道友們道別,然後乘坐劍舟離開。


    白早沒有看到井九的身影,隱隱不安。聽到方景天的解釋,在場的修道者們才知道井九已經隨著青山掌門真人提前離開,不禁議論紛紛,心想這哪裏像是問道大會的勝者,更像是拿著仙籙便要跑路,就算是青山宗想要給中州派留些麵子,也不至於這般低調。


    ……


    ……


    在晨光的照耀下,一朵白雲向著雲夢山外飄去,就像在清透水麵向遠方飄去的蓮花。


    這裏還處於雲夢大陣的範圍,可能是為了表示對中州派的尊重,那朵雲飄的不是特別快,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並非真實的由霧氣凝成的雲,而是由無數道極強劍意織成的劍雲。


    柳詞與井九在雲上前後站著,保持著同樣的姿式,背著雙手,平視前方,身形被遠處的朝陽襯著,如真實的仙人。


    承天劍插在天光峰的碑間,非真正大事不會出青山。當年雲台一役,柳詞生擒西王孫時,便帶著承天劍,但這次他沒有帶,因為井九的原因,所以隻能馭劍雲回山,速度自然要慢些。


    井九的鐵劍比劍雲快很多,但柳詞嫌棄那把劍太髒。


    左右無事,隻要離開雲夢山就好,劍雲就這樣飄著,他們偶爾說幾句不怎麽重要的閑話。


    ……


    ……


    “西海劍派勢衰,霧島老鬼更不會出來,陰謀詭計這種事情,你應該向你師父學習一下。”


    “雪原裏那位到底生了個什麽?你如果不知道,那誰還知道?我又不知道師父藏在哪裏。”


    “以他的性格,終究不可能一直藏下去,等著便是。”


    “既然這是中州的局,麒麟為何要跟著我們?”


    “想來是不甘心仙籙被奪,終究是好東西。”


    “他是不甘心蒼龍被你所殺,想殺你報仇。”


    被朝霞染紅的天空裏,隱隱傳來一道極淡的氣息。


    那道氣息古老而神聖,威嚴至極,明顯想要遮掩住,但哪裏瞞得過二人。


    他們甚至看都沒看一眼,便知道來者是誰。


    柳詞當然知道從鎮魔獄裏逃出來的那道身影是井九。


    他自然也就能算到,在西海裏把過冬救走的所謂青山長老也是井九。


    他很清楚劍西來的劍有多強,過冬身受重傷,井九必然要奪仙籙。


    所以他讓柳十歲以無恩門弟子身份加入問道,然後親赴雲夢山坐鎮。


    青山宗修的是劍,講究的是萬事隻在一閃念,追求的是一擊必死,在出手之前則是要算盡所有。


    想算清楚世間萬事比較難,但要算明白同門在想什麽比較容易,所以青山同門之間的配合向來不需要多言。


    當年趙臘月與柳十歲沒有任何聯係,便能借著童顏的局,一舉殺死洛淮南,也是此種。


    “蒼龍是冥皇殺的,與我無關。”


    井九做出了解釋。


    對他來說這是很少見的事情。


    他去鎮魔獄私會冥皇,繼而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確實可能給青山宗帶來很多麻煩。


    柳詞輩分低些,終究是掌門。


    當然,這個解釋更像是一句交待。


    柳詞歎息說道:“那要麒麟相信才行。”


    井九說道:“今後我不來雲夢山,它相不相信又能如何?”


    劍雲已經飄出雲夢山,來到了豫郡的上空。


    麒麟的氣息在雲夢大陣的邊緣停下,沒有再繼續跟著。


    它還跟著柳詞,便會被視作對青山宗不敬,或者是威脅。


    如果青山宗在下方的群山裏藏了一個鎮守,忽然來個反殺,它必然要吃大虧。


    ……


    ……


    麒麟想殺井九,必然不甘心,會把他拿到仙籙的消息泄露出去,事實上這個消息也瞞不住多長時間,相信回青山的路上可能會有些風波。


    井九自然不懼,與柳詞一路同行,比帶著白鬼不知道要高到哪裏去,除了雪原深處,天下盡可去得。


    他隻是想著到時候輪著來打發,會有些麻煩,伸出右手食指,在左拳上層層縛著的無形劍意上戳了一個小洞。


    一道極淡的仙意,從那個細微小洞裏溢出,然後從高空灑向大地。


    豫郡四周多山,群峰險峻,密林幽深,而且有無數道地脈狹縫,隱藏著很多妖獸、邪宗高手,甚至可能會有些遠古時期留下來的大妖。


    這些妖物自然遠遠及不上麒麟厲害,但數量多了也很是可怕。


    仙意如雨露灑向人間,群山裏生出很多動靜,至少數百道強大的氣息漸漸生出,妖獸與邪修們向著天空望去,垂涎欲滴,哪怕明知道天空裏那朵劍雲必然不凡,卻依然忍不住生出強烈的渴望與貪心。


    柳詞知道麒麟在後方看著這邊,伸手再次封住井九的左手,然後一腳踩散劍雲,居高臨下望向地麵。


    他的視線在群山間掃過,如真實的巨劍,帶去強大至極的威壓,然後嗯了一聲。


    這聲嗯很冷漠,很無情,很輕蔑,拖的稍微有些長,最後還拐了個彎,把那種不屑一顧、請君來死的意思表達的非常清楚。


    朝天大陸最強者在此,群妖哪裏還敢停留,紛紛跪下表示臣服、不敢為敵,有的大妖則是以最快的速度潛入地底,經由潛脈逃走,生怕被一劍斬死。


    劍雲重新聚攏,把二人的身影藏在了天空裏。


    井九想著卓如歲靠著崖壁懶散的樣子便覺得有些可惜,說道:“你那個弟子不錯,隻是越來越像你了。”


    柳詞淡然說道:“徒弟肖師有什麽問題?”


    井九說道:“你習慣了任何事情完備才會出手,就像當年那樣,這樣不行,似中州之道,太過粘乎。”


    這個評價很直接,尤其是說像中州之道,這對青山中人來說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柳詞不悅喝道:“你來做掌門?”


    井九毫不猶豫說道:“不要。”


    柳詞說道:“那你話就別這麽多。”


    天空變得安靜起來。


    遠處傳來大雁的叫聲。


    ……


    ……


    行過豫郡,再過華陽,在南河州越過如泥線般的濁水,青山便在眼前。


    大地忽然隆起,生出無數座山峰,峰間有霧氣流瀉而來,來到山前便成了雲氣,把整座鎮子都淹沒了進去。


    從天空望去,那些雲霧就像是無數條白色的緞帶,在青峰之間揮舞,很是好看。


    白早重修道法後,臂間便垂著白色的緞帶,飛掠之時如驚鴻一般,就像是真正的仙女。


    秦國小公主好像也是這般打扮的。


    井九忽然想起來幻境裏似乎也有些火鍋,卻不知道是什麽味道,說道:“我要下去吃火鍋。”


    柳詞挑眉無語,心想你手裏攥著仙籙,青山就在眼前,結果不急著回去,反而要吃火鍋?


    雲集鎮裏的酒樓有幾家,有雅間還賣火鍋的卻不多,所以井九帶柳詞去的還是原來那家。


    酒樓的東家已經病故,現在接手的是三兒子,酒樓裏的陳設也已經很老舊,於是有了老字號的美譽。


    修道者與凡人之間的差別,就是在時間流逝之間令人絕望而傷感。


    鴛鴦鍋擱在桌上,簡單至極的幾盤青菜蘿卜放在旁邊,老板拿著金葉子退下樓去。


    他想著父親講述多遍的那些往事,沉重喘息了十數次,才慢慢緩過神來,揮手示意掌櫃去關門,不再接客。


    原來青山仙師真的喜歡吃自家的火鍋。


    ……


    ……


    紅湯還在翻滾,白湯已經快要熬幹。


    井九沒有動筷子,柳詞不以為異,很多年前在上德峰吃火鍋的時候就是如此——隨著修為日深,井九吃的火鍋越來越淡,直至不再吃,隻有冬天的時候,元騎鯨用樂浪郡的新鮮食材打邊爐,他才偶爾動兩筷子。


    湯快幹了,火鍋也就快吃完了,到了該說正事的時候。


    “當初他用冥部弟子的身體逃出劍獄,在這裏被趙臘月截住,然後被一名孟姓弟子斬殺,實則是借機脫困。”


    井九說道:“那名孟姓弟子在上德峰裏關了這麽多年,可審出些什麽沒有?”


    柳詞說道:“他說是受了方師弟的指使。”


    井九說道:“你如何想?”


    柳詞說道:“再看看。”


    井九說道:“先前我便說過,你習慣了任何事情都完備了再出手,這樣不行。”


    柳詞說道:“你行你來,掌門我給你。”


    井九沉默。


    柳詞說道:“那你就別想太多。”


    井九說道:“你不打算做點什麽。”


    “在這個故事裏,我們三人是欺師滅祖的大反派,方師弟想殺了我們替師父報仇,有什麽錯?”


    柳詞淡然說道:“麵對如此有道理的事情,我能做什麽?”


    “你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查到雷魂木是從碧湖峰流出去的,你便殺了雷破雲滅口。再比如就算有雷魂木,他也解不開我的劍陣,隻有你可以。”


    井九抬起左手,看著上麵縛著的層層劍意,平靜問道:“是你放了他?”


    火鍋真的快要燒幹了,白湯盡數變成霧汽,彌漫整個房間,繼而充溢整座酒樓。


    街道上忽然傳來驚呼,雲集鎮裏到處都是雲霧,遠道而來的遊客們興奮不已。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的居民則是心煩意亂。雲霧迷人眼,看不清楚道路,容易摔跤,看不清楚蒸鍋裏的動靜,無法判斷包子熟了沒有。


    不同的立場,自然有不同的感受。


    仙凡皆如此。


    柳詞沉默了會,再次說道:“掌門你來做?”


    井九依然毫不猶豫說道:“不要。”


    “那你問這麽多做什麽?”


    柳詞輕拂衣袖,帶著井九從酒樓裏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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