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黯淡,青銅色、出匣驚飛風雨。龍鱗三尺,虎氣千年,彷佛精靈堪語。


    記得當時,曾帶故人荒隴,此道於今如土。挹神光、重見冠裳楚楚。


    賓旅。鳴佩中原曆聘,隻解識、寸心相許。回首蘇台,魚腸忽起,散亂長鈹無數。


    試吊要離墳草,鴟夷潮水,一樣英雄難訴。對州來君子,恩仇忘否。


    (望遠行,詠延陵季子劍,清:曹貞吉)


    ……


    ……


    神末峰當然不止一座洞府。


    除了猿猴,便隻有井九清楚別的那些洞府在哪裏。


    峰頂道殿裏的洞府看似隻是一座,其實裏麵別有洞天,可以直通蒼穹,也可以通往孤峰裏的無數幽靜地。


    山腹深處有處洞府,地麵有一方由整塊山玉雕鑿而成的池子,表麵光滑無比,裏麵的盛的並不是水,而是某種淡金色的液體,散發著柔潤的光毫。


    井九閉著眼睛躺在池子裏。


    淡金色的液體淹過他的頸,遮住他比玉池表麵更加光滑潔白的身軀,隻有蒼白卻依然絕美的臉露在外麵。


    不知道這些淡金色的液體是什麽事物,散發出無比純淨的靈氣,雖然遠遠不如當初他左手裏握著的長生仙籙,卻比適越峰的藥園靈氣濃鬱無數倍,難道這些液體是無數顆丹藥化進了水裏?


    不知道隔了多長時間,井九睜開眼睛,從玉池裏站了起來,洞壁上鑲著的夜明珠感應而明,照亮洞府。


    那些淡金色的液體從他的右手指尖淌落,落回玉池裏,顏色似乎淡了很多。


    他的右手依然嚴重變形,就像一把扭曲的劍。


    淡金色的液體淌落,他的身體瞬間幹淨,沒有殘留一滴,不知道是液體有些古怪,還是他的皮膚太過光滑。


    井九走到石壁前,揮手打開隱門,取出提前備好的那件白衣穿上,然後重新關上門。


    在這很短的時間裏,能夠看到隱門後是一處體量更廣的洞府,裏麵擺著些許雜物,堆著無數晶石。


    原來玉池裏的那些淡金色液體都是由晶石化成。


    以玉池的體積,想用液化的晶石填滿至少需要數百塊,已經超過中等宗派的一年所需,他卻用來泡澡?


    ……


    ……


    井九當然不是在泡澡。


    雖然他是朝歌人,但絕大部分的歲月都在青山裏度過,早就養成了南方人的習慣,而且他很懶。


    他是在養傷。


    事實上,如果不是這次傷勢太重,需要認真想些辦法,他根本想不起來自己當年在神末峰裏還藏了這麽多晶石。


    在玉池裏浸泡了這麽長時間,劍丸與臂骨表麵的裂痕已經修複如初,但右手的傷勢沒有任何好轉。


    他把右手舉到眼前,做了幾個動作。


    嚴重變形的右手行動很是不便,動作顯得有些僵硬而古怪。


    他搖了搖頭,把右手負到身後,向著上方淩空而起。


    ……


    ……


    沉重的石門開啟,帶起些微煙塵。


    顧清與元曲從殿裏走出,崖下的猿猴們叫了數聲。


    崖邊的白貓睜開眼睛,寒蟬險些摔到崖下,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抬了起來。


    趙臘月從竹椅上翻身而起,望向從洞府裏走出的井九,問道:“如何?”


    井九沒想到劉阿大沒在她懷裏,然後才想明白是為何,說道:“還是有些問題。”


    渡海僧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以真實戰力論應該能排進前五,當他動用天下般若掌這種壯烈的舍身法時更是可怕。


    井九是遊野中境,放在年輕一代修行者裏是毫無疑問的最強者,與渡海僧相比還是差了很多。


    最關鍵的是,他的境界不足以發揮出身體的真實能力。


    他的身體很特殊,當年剛入青山宗便能在劍峰裏殺死碧湖峰的左易,憑的便是這一點。


    這給他帶來了很多好處,比如不容易受傷,如此他才能在當年在青山試劍裏折斷過南山的劍,才能與壓製了境界的麒麟周旋了那麽久,但相應的也帶來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具身體如果真的受了重傷,便很難恢複。


    ……


    ……


    劍壞了就要去修,人傷了便應該去治。


    青山裏都是修道者,自然用不著醫生,適越峰的丹藥便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


    井九卻去了雲行峰。


    無數雲霧籠罩著這座山峰,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帶動自行遊走,卻終年不散,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才會叫雲行峰。


    他與趙臘月站在峰前,看著這幕畫麵,沒有想起當年,反而同時想到了中州派的雲夢山,雖然後者並沒有去過。


    雲行峰的弟子們看到他們,很是吃驚,趕緊上前行禮,詢問二位師叔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青山飛劍如果損毀嚴重,通常會被送到雲行峰進行修複,再送入峰裏的亂石間自行蘊養洗煉。


    雲行峰的弟子們以為井九前來修劍,緊張之餘又有些激動,心想難道今日能夠看到那把傳聞裏的宇宙鋒?


    果成寺一役有很多秘密,井九與麒麟的那一戰卻在卓如歲的刻意宣揚之下成為青山這些年來最出名的事。


    誰都知道莫師叔的那把黑鐵劍在小師叔的手裏曆劫重生,晉升成為仙階飛劍,青山弟子們自然很是好奇。


    遺憾的是,他們沒能看到宇宙鋒,因為井九要修的劍不是這一把。


    他與趙臘月並肩向雲行峰上走去——不知道是遵循某種極古老的規則,還是他依然不喜歡馭劍。


    雲行峰裏亂石嶙峋,斷崖陡峭,滿眼荒涼,沒有一點綠意,也沒有生命。


    到處都是劍意,在崖間、石間、雲霧裏若隱若現。


    井九帶著趙臘月很快便到了雲行峰中段,消失在了雲霧裏。


    雲行峰弟子們各自散去。


    終年不散的雲霧能夠遮住弟子們的視線,卻擋不住井九與趙臘月的目光。


    不管是先天無形劍體還是後天無形劍體,都有一雙能夠看破虛實的劍目。


    “我們這些舊人還是習慣稱這裏為劍峰。”


    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感受著無處不在的劍意,井九說道:“據祖師們推測,青山靈脈的天殺眼,便在劍峰地底深處,隻不過那裏劍意太過淩厲,沒有人能靠近查看。”


    趙臘月說道:“曆代祖師就用這裏泄出的殺機靈氣煉劍藏劍,所以雲行峰才叫做劍峰?”


    井九搖頭說道:“天地自行成峰,峰中生劍,故而稱為劍峰。”


    趙臘月有些不解,心想難道不是先有青山宗再有劍峰?


    井九說道:“數萬年前,這座山峰自行蘊養出了一把劍,開派祖師憑此悟出劍道真義,才有了青山宗。”


    趙臘月很吃驚,當年在洗劍溪畔學劍的時候,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劍經上也沒有相關記載。


    如此說來,那把劍從某種意義上就是青山之祖?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麽,說道:“數萬年來,這座山峰依然在源源不斷地生出新的飛劍,劍歸青山,最開始時並不是劍修死後把劍留傳給晚輩弟子,讓對方繼承青山的劍道精神,而就是很簡單的字麵意思。”


    趙臘月若有所思說道:“劍自青山出,劍修用了一生的時間,結束後自然應該還給青山?”


    井九帶著她繼續向上。


    雲行峰越往上,霧氣便越深重,劍意也越來越淩厲,而且密集。


    那些天地自生的、前代師長臨死前歸還的飛劍,藏在亂石裏、插在崖縫裏,到處都是。


    某些飛劍有柄,有的則是無柄,插在崖石裏就像釘子,還有一種就像是鐵匠鋪裏剛打出來的劍胚,頗有些原始古拙之意,隨意躺在亂石裏,或像樹枝般插在岩石間,很難被分辯出來。


    趙臘月心想這種應該就是劍峰生出的飛劍,隻是想要蘊煉出鋒芒,不知道還要幾千年時間。


    崖間的那些飛劍忽然微微震動起來,發出極低沉、無法被聽到的嗡鳴。


    趙臘月聽不到那些聲音,但身處其間自然能感覺到劍意的變化,神情微變。


    她曾經在這裏以劍意淬體數年時間,才練成後天無形劍體,對這裏的環境與那些劍意都很熟悉,不明白為何這些飛劍會表現的如此騷動,望向井九身後,心想難道與宇宙鋒有關係?


    宇宙鋒被布帶裹了很多層,斂沒了所有明亮與鋒芒,看著很不起眼,依然係在井九的背上。


    “吵死了。”井九說道。


    那些飛劍頓時安靜了很多。


    井九望向劍峰某處。


    宇宙鋒破布而出,化作一道明亮清寂至極的劍光,穿過層層雲霧,插入崖間某處自行開始蘊養。


    他不是來還劍,隻是覺得這劍的性子太過清冷,鋒芒太盛,怕顧清控製不住,所以拿到劍峰來養養。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想來這裏看看能不能養好自己的傷。


    按道理來說,作為一名絕世天才劍修,應該很懂如何修劍,可他真沒什麽經驗。


    當初不管在上德峰還是神末峰,他都常年閉關,不見世人同門,很少與人戰鬥,經曆過的那幾場,劍下往往無一合之敵,飛劍相遇極少,他把最快的不二劍與最快的弗思劍換著用,根本不會損壞。


    雲霧更深,趙臘月黑白分明的眼眸裏亮起一抹劍光,看清四周環境,覺得有些熟悉,然後便看到了崖上的那個洞。


    當年她就是在這個崖洞裏盤膝坐了三年。


    井九問道:“舒服?”


    這是問長時間坐在崖洞裏會不會舒服的意思。


    趙臘月看著他的臉,自然想起當年忽然跳到自己身前的他,唇角微微翹起。


    “還可以,而且劍意自崖內生,感受比較充分。”


    井九揮手在那個洞旁又開了一個洞。


    兩個洞的形狀很像,離地麵都約三尺,隻是後者要略大一些。


    趙臘月坐了進去,井九坐進旁邊的崖洞裏,然後同時閉上眼睛。


    井九來劍峰是為了治傷,趙臘月則是有別的原因。


    從果成寺追殺陰三到大澤,在途中她強行破境,晉入遊野中境,難免還是有些問題。


    井九讓她來劍峰再次劍意淬體,穩定境界。


    這種方法很凶險,放眼青山也隻有他與趙臘月能夠做到。


    隻是這種方法也不能長時間、多次使用,不然可能劍煞隱成,有傷道心。


    井九與趙臘月有劍意守心,向來無視外物,閉上眼睛便進入空明狀態,呼吸漸緩,直至漸無所聞。


    雲霧飄至,坐在崖洞裏的他們仿佛變成了兩尊石像,若隱若現。


    半年後,青山迎來了又一個夏天,大陣開啟雲渦,任由雷雨落下,數十道飛劍離峰而起,在雷暴裏淬洗,碧湖峰則是不斷引去閃電,湖麵被照耀的明亮無比。


    洗劍溪畔的洞府裏,一名年輕弟子看到這些畫麵,心神受到了極大的震撼,意誌變得更加堅定。


    第二天清晨,他孤身登上了雲行峰,決意今天一定要登至最高處,找到屬於自己的飛劍。


    傍晚時分,渾身衣衫被割破的他,終於爬進了雲霧,來到上段。


    四周的雲霧忽然散開,他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斷崖邊,眼前是兩個崖洞,裏麵有一男一女兩個石像。


    他好奇走到崖洞前,伸手摸了摸石像,卻發現竟然是人!


    那名年輕弟子嚇了一跳,心想難道是劍歸青山的前代師長遺蛻?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先前的動作何其不敬,他趕緊跪下,對著崖洞叩拜行禮。


    就在他的膝蓋觸到地麵的那一瞬,雲行峰忽然震動起來!


    狂風呼嘯,雲霧高速遊走,山峰深處傳出極其怪異的磨擦聲,仿佛山崖將要傾塌。


    年輕弟子臉色蒼白,心想難道是自己對長輩不敬的行為竟是引發了天譴?趕緊重重磕了幾個頭,便轉身往山下逃去。


    風雲變色,自然不可能是因為一名年輕弟子的行為。


    雲行峰的異動引發很多關注,十餘道劍光自各峰飛出,都是破海境的長老。


    碧湖峰主成由天來了,上德峰的遲宴來了,就連南忘都離開了清容峰。


    昔來峰主方景天在最高處,神情嚴峻,看著遠方某處。


    雲霧正在散開,劍峰將要顯出真實,說明青山劍陣正在啟動。


    這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難以想象的強敵來犯,再就是青山劍陣在天下發現了哪位遁劍者的信息,準備遠程誅殺。


    崖洞裏,趙臘月睜開眼睛,看著眼前淡了很多的雲霧和天空裏的那些劍光,神情微異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井九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招從天而降的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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