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不停衝擊著道心,帶來非常不舒服的感覺。


    井九知道這當然不是因為柳十歲與元曲的姓氏,而是因為雪姬在青山。


    他想了想,取出寒蟬扔了過去,說道:“阿大你先戴著。”


    寒蟬不偏不倚落在白貓頭頂。


    哪怕再高的位置,隻要停留的時間久了,也都可以習慣,它自然不會害怕,想著雪姬更是覺得無比滿意。


    白貓伸出右爪,把寒蟬的位置挪的更合適了些,覺得很滿意,對著井九喵了一聲表示感謝。


    井九也很滿意,心想如果雪姬破關而出,應該會循著寒蟬的味道來神末峰,到時候阿大可以擋擋,那三個肯定也不好意思看著阿大出事。


    平詠佳湊在顧清身邊,低聲說道:“師兄,這貓到底是什麽來頭?名字怎麽感覺有些古怪。”


    顧清沒來得及解釋,井九對平詠佳說道:“你想學什麽劍?”


    平詠佳怔住了,心想自己既然是神末峰弟子,當然應該學景陽師祖的不悔劍訣,難道還能學別的?


    顧清想著當年自己的經曆,微笑說道:“青山九峰的劍法,你都可以挑。”


    平詠佳震驚無語,心想還能這樣安排?


    顧清接著對井九說道:“師弟現在還沒有劍,師父您有什麽安排?”


    這個時候,對麵的清容峰上忽然傳來歌聲。


    平詠佳望向那邊,有些好奇。


    井九看了他一眼,說道:“那就學清容峰的無端劍法,劍再說。”


    平詠佳再次怔住,感覺很是無辜,心想我就看了一眼啊,說道:“師父,清容峰上都是師姐,太怪異了吧……”


    井九沒有理他,走回洞府,沒過多長時間又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本薄薄的劍譜。


    平詠佳不知該喜還是該悲,有些茫然地接過劍譜,來不及說什麽,便被顧清與元曲拖進了道殿裏。


    “你是不是傻?當初雲夢山問道大會的時候,師叔他可是以水月庵弟子的身份參加的,有什麽怪的?”


    元曲看著他惱火說道,心想如果換作玉山師妹,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麽樣,哪像你還準備挑挑揀揀。


    顧清笑而不語。


    他配合元曲把平詠佳拖進道殿,可不是想著怕師父生氣,而是知道二位師長要說話。


    ……


    ……


    竹椅在崖邊,對著雲海。


    井九坐在趙臘月身後,給她梳頭。


    趙臘月想著先前的劍譜,說道:“你的記性倒是不錯。”


    井九說道:“大部分厲害些的劍法都還記得,但入門的功法卻差點忘了。”


    當年從山溪裏走出來時,他便發現了這個問題。他保留下來的記憶與時間的長短沒有關係,更像是經過了某種刻意的選擇,重要的事情絕大多數都還記得,那麽沒記住的應該都是小事?


    趙臘月說道:“很久沒有見你積沙了。”


    井九說道:“有些忙。”


    他現在確實越來越忙,修行之餘竟是很難找到時間清靜一下,更不要說用積沙這種事情打發時間。


    仔細算來,他這些年留在青山的時間竟是少得可憐,換作以前真是難以想象。


    趙臘月知道他最不喜歡這樣,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井九說道:“有時候感覺我是在還債。”


    趙臘月想了想,問道:“這就是因果嗎?”


    井九看著崖外流動的雲海,沉思片刻後說道:“我對這個世界並無虧欠。”


    趙臘月說道:“山坡上的青草又何嚐欠過那匹馬?”


    井九點頭,說道:“所以我接著還要去朝歌城。”


    趙臘月說道:“我隨你去。”


    井九說道:“這次讓顧清跟著,朝歌城的事情他熟。”


    趙臘月說道:“雪原局勢漸靜,今年梅會可能會照常舉行,卓如歲應該也在朝歌城。”


    井九說道:“今次的事情便與雪原有關。”


    他準備把雪姬的事情與她說清楚,日後如果真的有什麽變故,也好做些準備。


    這個時候白貓忽然從洞府裏跑了出來,跑得很急,頸間的鈴鐺不停響著。


    趙臘月神情微凜,心想發生了什麽事情?


    白貓把寒蟬放到地上,示意井九趕緊看看。


    寒蟬渾身僵硬,十餘道極細的白色肢足不停抖著,看著似乎要不行了。


    井九伸手把它抓到手裏,發現它沒有問題,隻是被嚇得不行。


    那隻受寒蟬指揮的蚊子死了。


    就在劍獄的那個房間裏。


    ……


    ……


    暮色裏,井九來到上德峰,劍獄已經夜色深沉,就像別的時間段一樣。


    他走過幽暗的通道,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直至來到被燈光照亮的大廳裏,望向右手邊那條更加狹窄的通道。


    萬物冰封陣的劍意隱藏在兩側的石壁裏,沒有半點痕跡。


    他的視線穿過看似虛無一物的空氣,落在通道盡頭的那間囚室上。


    忽然,囚室門的縫隙裏湧出了無數冰雪。


    那些雪湧出來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快,直至變成奔湧的河流,帶著難以想象的酷寒與恐怖,向著他撲麵而來。


    井九靜靜看著眼前的畫麵,沒有躲避,也沒有吃驚。


    那些狂湧而出的冰雪幾乎是立刻便來到他的身前,快要把他淹沒。


    就在這個時候,他閉上了眼睛,然後再次睜開。


    那些冰雪消失了。


    他的眼前還是那條幽靜的通道。


    還是那間孤伶伶的囚室。


    想關住雪姬這樣的存在,又有師兄的前車之鑒,井九這次更加謹慎,提前便留下了後手。


    那隻鎮魔獄的蚊子,便是他留下來監視雪姬的,沒想到這麽快便被雪姬發現,然後被她殺死了。


    就像先前看到的幻覺一樣,這是雪姬在展現自己強大的境界實力,還是表達自己的憤怒?


    井九靜靜看著那間囚室,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那間囚室裏也沒有聲音響起,死寂的就像一座墳墓。


    大廳裏忽然生起一道微風,卷起微塵。


    這風不知來自井那邊,還是隱峰那邊,代表著什麽。


    “我要出遠門。”


    井九隔著長長的通道,看著囚室說道:“有什麽事情現在就說。”


    一聲很輕的嚶嚶從囚室裏傳了出來。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好。”


    ……


    ……


    囚室裏多了一張竹椅。


    那張竹椅有些舊了,椅麵與扶手上都很光滑,多年沒有修補,放著有些不穩。


    囚室牆麵上法器投射出來的畫麵也變了,從以前的藍天白雲、綠水青山變成了蒼茫大地,千裏冰封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的遠處,隱約有座孤且高的冰峰閃閃發亮。


    雪姬裹著被子,蹲在竹椅上麵,看著那座冰峰,似乎很滿意。


    ……


    ……


    今年雪線沒有繼續南移,雪原裏的寒風也不像前幾年那般凜冽,朝歌城迎來了一個正常的春天。


    禪院裏的青樹濃淡變化,如新茶舊甕,霧氣隨地形起伏,仿佛茶杯上的白煙。


    淨覺寺的春景果然極美。


    霧裏有座大殿若隱若現。


    井九走出大殿,來到霧林之間,春景變得更加好看。


    淨覺寺是皇家禪院,他剛與皇帝結束了交談。


    他說了雪姬被囚青山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朝歌城最近的局勢。


    這些凡間俗事他是真的不想理會,但既然與皇帝見麵,總得聽聽。


    就像在他不想與元騎鯨見麵,但有的時候不想見也不行。


    這些年景辛很低調,很少離府,不管明裏還是暗裏,每天都是在中州派與一茅齋的師長帶領下讀書治學。


    朝歌城的局勢很平靜,但並不好。


    當年還有些官員上書請立景堯為太子,就像大原城的李太守那樣,現在這種官員已經快要消聲匿跡。


    神皇治理天下終究要靠朝中的文武百官。


    景氏皇朝的官員與軍方將領們大部分都有中州派的背景,或者曾經在一茅齋就讀過。


    與中州派、一茅齋相比,青山宗在朝歌城裏談不上什麽影響力。


    那年顧清入宮成為景堯的老師,震驚了整個天下,都以為是青山宗想要改變梅會體製,把手伸向北方。


    中州派的反應非常強烈,直接派出了越千門這等層階的大人物護住了景辛皇子,直到現在向晚書等幾名中州派仙師還在景辛皇子府裏坐鎮。尤其是鎮魔獄事變、清天司的指揮使改變了自己的立場,更是令中州派憤怒到了極點。


    這種情形下想要廢掉景辛,直接立景堯為太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現在朝歌城的平靜,當然不是什麽好事。


    井九走到池畔,望向水麵上那些初生的蓮葉,沉默了很長時間。


    景氏皇族想要千秋萬代,便必須在意中州派與一茅齋的意見,除非景氏皇族與青山有實力碾壓所有的反對意見。


    他的徒弟顧清是景堯的老師,他的侄兒井梨是景堯的陪讀,在任何人看來,青山北上的關鍵人物便是他。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尤其是果成寺麒麟敗走,中州派肯定在懷疑他與神皇之間的關係,再加上鎮魔獄事變,蒼龍之死……


    就算沒有任何證據,隻要有機會,中州派肯定會暗中殺了他。問題在於,中州派肯定想不到,按照青山宗的行事風格,如果他真的死了,不管有沒有證據,也不管有沒有機會,青山宗肯定會發起瘋狂的報複。


    修行界兩大領袖宗派之間的戰爭,現在看起來似乎已經不可避免。


    真是很麻煩啊。


    井九看著在風裏輕輕搖擺的蓮枝,默默算著這場戰爭的勝負。


    兩通天對兩通天,算是互劫,元騎鯨破境稍晚,但他如此老謀深算,必然藏著後手。


    麒麟的本體也是通天巔峰,妖雞瘋起來不知進退,阿大慫起來還不如自己,隻能指望屍狗。


    雲夢山的穀主比青山峰主多幾個,但小四隱藏了這麽多年真實水準,忽然暴起應該能先搶殺兩三個。


    關鍵問題是青山隱峰裏大部分都是死人,雲夢後山則不同。


    白刃飛升成仙之後,中州派沒有內亂,那裏極有可能還有什麽前代長老活著。


    就像聚魂穀底岩漿河流裏那條鯉魚,誰能想到中州派居然在那麽荒僻的地方還藏著一個神獸?


    簡單的算了算,井九覺得更麻煩了。


    如果青山宗與中州派真的開戰,不管最後誰勝誰負,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半個朝天大陸都會被打成廢墟。


    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井九也不知道。


    他最開始進鎮魔獄,隻是要隨冥皇學些東西,並沒有想著驚動蒼龍。


    事後才查出來,那是因為不老林通過景辛皇子府送了一封信進鎮魔獄。


    不老林是師兄的。


    答案出來了。


    這些年他一直在勝,不管是破掉雪原之困,還是果成寺之亂。


    但那些都是小勝。


    師兄追求的卻是大局。


    隻要大陸動蕩,生靈塗炭,那便是他的勝利。


    “你也很難過嗎?”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井九沒有轉身,說道:“我沒有難過,隻是有些想不明白,修行者為何不專心修行,卻要有這麽多的想法呢?”


    前世的時候他就想不明白這個問題,這一世依然想不明白。


    如果想法源自帶領自身種族向前的責任感,那責任感又來自何處?


    如果說責任感源自於對舊世界的絕望,那你不應該帶著冥部大軍攻向人間嗎?


    如果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愛,但那難道不是戲曲裏才有的無聊說辭嗎?


    那個女子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抱著雙膝,望向池裏的蓮枝,抽了抽鼻子,擦掉眼眶裏滾落的淚珠,帶著淒苦意味說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庸人吧。”


    井九轉頭望向她,認真說道:“我不是,他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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