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九看著窗外的天空,沉默了很長時間。


    沉默看起來什麽都沒有,但往往代表著某種情緒。


    這很少在他身上見到,因為這與發呆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南方飄來了一朵雲。


    這句話給他帶來的震撼遠比兩位冥界大人物的出現更大。


    他心裏生出淡淡的悔意,既然決定不看師兄的這封信,為何最終還是看到了呢?


    不過這確實是他必須親自閱讀的一封信,因為信裏的內容太重要。


    世間唯一能夠暫時抹平他與師兄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裂痕、讓師兄忘記深不見底的仇恨的……就是南方那朵雲。


    他當然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知道師兄為何不惜動用冥師也要盡快通知自己。


    南方的那朵雲其實是籠罩在群島上的一團霧,霧裏藏著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叫南趨,是朝天大陸的第一位遁劍者,也是青山宗最強大的敵人。


    當年他們的師祖廣緣真人便是因為此人飛升失敗,坐地消解。


    前世飛升的時候,放眼天地他並無遺憾,但如果說在離開之前有什麽事情一定要做,殺死南趨必然會排進前三。


    遺憾的是南趨始終藏在霧裏,他沒有辦法殺死對方。


    現在那朵雲居然離開了南海,向著朝天大陸飄來。


    這是他們師兄弟,乃至整個青山等待了八百多年的機會,怎能錯過?


    ……


    ……


    那片群島依然被濃霧籠罩,似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沒有任何人知道,數十日前便已經有團霧從這裏分離,此時正在數千裏外的海麵上飄著。


    那團白霧約摸一幢草屋大小,在碧藍的海上緩緩飄著,悄無聲息,生出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


    熾烈的陽光也無法照穿霧氣,光線被反射出來,讓這團白霧明亮的有些刺眼,不像是霧,更像是雲。


    好在海洋裏行走的船工們見慣了各種奇怪的亮光,即便看到那團亮雲,也不會注意,更不會專程靠近去看。


    春意漸深,陰雲變得越來越常見,夏天的暴風雨慢慢開始醞釀,太陽露麵的時間越來越短,那朵白雲越來越不起眼。


    某天,一艘來自蓬萊島的大船穿過真正的大霧,忽然看到前方那朵雲,引發了數聲輕呼。


    雲很輕柔,不管在天上還是海上,都不會帶來任何傷害。


    那艘大船自然沒有減速,也沒有變向,向著那朵白雲駛了過去。


    人們紛紛來到甲板上,想要看看那朵雲被船首撞碎後的畫麵。


    悄無聲息。


    大船撞碎了那朵雲,然後繼續向前。


    悄無聲息。


    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


    他們閉著眼睛,有人的手裏還抓著繩索,有的人手裏還端著茶。


    那朵白雲繼續向著北方飄去,不知道飄了多長時間,終於來到了陸地上。


    那是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海邊的小漁村被籠罩在忽然襲來的大霧裏。


    朝陽躍出了海麵,照亮了天空,卻無法驅散村子裏的霧氣,隻能無助地等著那些霧氣向著北方慢慢移動。


    終於有些村舍離開了雲霧的範圍,露出了原先的模樣,卻是靜寂無聲,沒有一個人醒來。


    某處沙灘忽然傳來咳聲。


    一個少女正掙紮著爬起來,短裙外的赤裸雙腿上滿是沙粒,衣服上綴滿的銀鈴不時發出聲響。


    她叫南箏,曾經是不老林極厲害的刺客。


    雲台覆滅的那夜,她逃了出來,隨身的法寶卻被過冬奪走了。


    更令她感到絕望的事實是,青山還是那般可怕。


    不要說複仇,便是想見那位清容峰主一麵都無比艱難。


    心灰意冷之下,她回到南方隱姓埋名,直至今日。


    整個漁村裏的人都死了,除了她。


    看著那些倒斃在自家門前與沙灘上的村民屍體,感受著四周的寂靜與仿佛雷鳴般的浪聲,南箏的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望向著那片雲霧,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一道極其蒼老的聲音從霧裏傳了出來:“你是南人?”


    南箏聲音微微顫抖:“是……的。”


    那道蒼老的聲音說道:“既然是南人,我不殺你就有道理。”


    南箏畏懼問道:“您難道是族裏哪位前輩?”


    那道蒼老的聲音說道:“我是你的祖宗。”


    雲霧漸漸散開,露出一位老人。


    老人很是瘦小幹癟,看著就像是具枯屍,如濃霧般深不可測的眼眸裏,不時生出幾道具象化的殺意。


    他說自己是南箏的祖宗,不是在罵人,而是陳述事實。


    很多人一直以為他是南海某個小國的王子,事實上,南方蠻部也都是他的後人。


    他叫南趨,被世人稱為霧島老祖。


    他還有一個更出名的身份,那就是朝天大陸的第一位遁劍者。


    他是青山宗最大的仇人,也是青山宗最強大的對手。


    廣緣真人死在他的手下,沉舟真人因為此事急於破境,也最終消解於青山雲霧之中。前者是太平真人與景陽真人的師祖,後者是他們的師父,由此可以想象這位霧島老祖是怎樣可怕的一位人物。


    如果說境界,早在八百年前他便已經是通天境巔峰,是真正的劍仙一流。


    南箏跪在沙灘上,根本不敢抬起頭來,更不敢說話。


    她震驚地想著,因為青山劍陣的緣故,霧島被鎖多年,老祖怎麽會離開,出現在陸地上?


    南趨知道她在想什麽,沒有解釋。


    他在霧島裏藏身數百年,飛升無望,壽元將盡,最多還有數十年可活。


    在枯萎之前,他必須要把那件事情做完了。


    什麽事情?


    當然就是——滅青山。


    “雲霧終會散開。”


    霧島老祖抬頭看了眼霧外黯淡的朝陽,麵無表情說道:“給我找件陰氣重的東西。”


    世間陰氣最重的事物當然就是棺材。


    南箏在這個村子裏住了數年,對各家都很熟悉,在鹽田外的那家院子裏扛出來了一具黑色的棺材。


    這棺材通體由楠木打造,在背光的後宅裏養了二十幾年,陰氣十足,隻是上麵雕的鶴鹿與走鬼有些拙劣。


    南箏把黑棺送進霧裏,臉色蒼白,害怕老祖會不滿。


    霧裏沒有任何聲息響起,卻慢慢流淌起來。


    沒用多長時間,那些霧氣便盡數鑽進了黑棺裏。


    漁村重新變得清明起來。


    幾道黃色的符紙從空中飄落,恰好封在棺上,保證沒有一點氣息溢出。


    ……


    ……


    青山群峰外有道門,門上寫著南鬆亭三字,這裏便是南山門。


    山門下有張木桌,桌上有筆墨紙硯,一個身穿灰色劍袍的男子正趴在桌上睡覺。


    聽著腳步聲,那男子抬起頭來,正是當年井九與柳十歲進青山的時候,遇見的那位明國興。


    數十年時間過去,這位始終未能破境的青山弟子,已經略有老態。


    他看著走到山門前的那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那人的容顏很普通,身形也很普通,氣息也很普通,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普通人。


    問題在於,一個普通人怎麽能找到青山宗的山門?


    明國興有些警惕,心想可不能再犯當年的錯誤,把井九師叔這樣的人物認成了廢物,趕緊起身。


    “敢問閣下是?”


    那個普通人微笑說道:“我是一封信。”


    ……


    ……


    以人為信,這是不老林慣用的手段。


    當年暗殺趙臘月前後,不老林便曾經送過這樣一封信。


    後來太平真人又給蒼龍送了一封信,告訴它鎮魔獄裏來了一隻鬼。


    今天這封信裏又有怎樣的內容?


    明國興自然不敢拆開,也不敢自專,趕緊報知內門。


    沒過多長時間,墨長老便親自趕到了南山門,把那封信帶去了天光峰。


    清麗的陽光與湛藍的天空,同時落在天光峰前微微起伏的雲海上,很像是南方的那片海。


    柳詞看著那個普通人,說道:“內容?”


    那人確實是個凡人,但麵對青山掌門這樣的大人物竟也沒有任何懼意,說道:“老神仙自己看便是。”


    柳詞望向他的眼睛。


    天光峰頂很是安靜。


    劍鞘在石碑上投下的影子緩慢改變著長度。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柳詞說道:“好了。”


    那人向著崖邊走去。


    柳詞說道:“你不必死。”


    那人說道:“多謝老神仙垂憐,但不死不行。”


    既然是一封信,被拆開之後便不能再留下來,不然會被人發現秘密。


    那人走到崖邊,平靜地跳進了雲海裏。


    沒有慘叫也沒有驚呼。


    過了很長時間,崖下傳來一聲輕微的撞擊聲。


    柳詞走到崖畔,望向數千裏外的西海,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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