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女王的神識隨漫天飛雪而至,沒有展露出任何意誌,卻有著明確的意思。


    那就是好奇。


    這位朝天大陸層階最高的生命也會好奇,好奇什麽?


    是因為向來無人踏足的冰風暴海極北處忽然出現了人類修行者?


    是因為那隻像風箏一樣飄在雪空裏的白貓?


    是因為那隻尾羽斷了一根,看著有些可憐的錦雞?


    是因為那個沒有幾根頭發的糟老頭子,還是這對師兄弟?


    想來應該是後者。


    就連雪國女王都沒有見過井九與陰三這樣的人。


    他們都是非人的人。


    更何況陰三還準備羽化,那是朝天大陸的傳說甚至神話,從來沒有出現過,她也沒有見過。


    那道來自遙遠冰峰、縹渺卻又強大至極的神識落在了寶船上,看了看那個房間裏的荷花、龍髓、鯨骨、鯉鱗,然後隨風飄起,來到數百裏外的天空裏。


    井九本想轉身就走,又怕驚動了這道神識,留在原地又怕對方看出些什麽。


    連猶豫都談不上,隻是想了想,雪國女王的神識便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後……便沒有再離開。


    那道神識依然保持著對他的好奇,同時又產生了某種疑惑,為何這個非人似在哪裏見過一般?


    “走。”井九麵無表情說道,嘴唇都沒有動一下,竟像是腹語。


    他不敢用神識與阿大說話,因為怕被雪國女聽到了。


    阿大很緊張地喵了一聲,心想這是怎麽了?為何忽然要離開,難道就不怕驚動了對方?


    ——雪國女王沒有認出自己的神識,但肯定聞到了雪姬的味道。


    井九確定了這個事實,哪裏還顧得上與阿大解釋,轉身便化作一道劍光破空而去。


    宇宙鋒的速度沒有他自己劍遁來的快,所以他不是馭劍而走,而是抱劍而行,用的是幽冥仙劍。


    從當年在鎮魔獄與冥皇一道創出幽冥仙劍開始,今天是他把這種劍法用得最好的一次。


    直到他變成了天邊的黑影,阿大才反應過來,發出一聲憤怒而委屈的喵嗚,趕緊以最快的速度追了過去。


    ……


    ……


    “活著就是一場扮家家酒,同一個角色演多了,有時候確實很難分出彼此。”


    陰三站在船舷旁,看著快要消失在天邊的井九,感慨說道:“反應差不多的快,也是差不多的怕死。”


    他不知道雪姬的事情,所以不明白井九為何逃得如此之快。


    雪國女王還在萬裏之外的冰峰裏,隻是神識來到此間,按照他與井九的意識層次不需要太擔心。


    老祖很緊張,如此嚴寒的環境裏,頭頂竟然冒出了幾滴汗。


    陰鳳也是如此,雖然它曾經對老祖說,如果要死,死在雪國女王手下最好不過,但誰想死呢?


    他們都是通天境的大物,但在意識層次上還不如井九與陰三,反而容易在雪國女王的神識攻擊裏受傷。


    “真人,接下來怎麽辦?”


    玄陰老祖感覺著那道仿佛真實目光的神識,嘴感覺有些幹,聲音有些微澀。


    雪國女王的神識回到了寶船上,沒有發起攻擊,依然表示著好奇。


    “她想看羽化,那我就讓她看好了。”陰三望向雪原深處那座冰峰說道。


    陰鳳很是不滿,看著那座冰峰壓低聲音說道:“咱們又不是適越峰的那些猴子,真人豈能受此羞辱!”


    “被人看看又不會掉幾兩肉,更何況是這位。”


    陰三靜靜看著那邊,說道:“而且說不定女王陛下的好奇,對羽化有幫助。”


    二人一鳳回到船底的那個房間裏,雪國女王的神識也隨之而入,寶船裏布置的層層陣法沒有起到任何隔絕作用。


    房間的地麵上用冥間的靈液繪著無形的陣法。


    玄陰老祖沉默著把手伸進香爐,用魔火點燃爐裏被磨成粉碎的上品晶石。


    在地板下麵還隱藏著十一件氣息純淨的高階法寶,那些是用來承虛空之鼎的“磚石”。


    所謂虛空之鼎便是寶船晶爐在這個房間裏的投影。


    瓷盅掀起,灰白色的蒼龍骨髓落在了鼎裏。


    木漆圓匣開啟,火鯉的鱗片飛進了鼎裏。


    盔甲箱破開,一大段飛鯨的軟骨落進鼎裏,做了最好的燃料。


    最後是那根南竹從中裂開,那根鳳羽隨風輕動,鼎火頓時變得極其幽深,泛著妖異的藍色。


    不知為何,陰鳳的眼裏流露出痛楚的神色。


    陰三取出骨笛橫於唇間,開始吹奏曲子。


    不是冥河搖籃曲,不是黃梅調,不是世間任何一首名曲,隻是平鋪直敘,自然至極,仿佛流水回複,生生不息。


    隨著曲聲悠揚而起,鼎裏的爐火變得更加旺盛,裏麵的烈陽幡碎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變成灰燼。


    陰三橫笛走進陣裏,來到那株荷花前,繼續奏著曲子。


    荷花不在盆裏,也不在水裏,而是生於空中,隨笛聲輕輕顫動。


    這不是舞蹈,而是被雨水輕擾。


    荷葉表麵生出數顆晶瑩剔透的露珠,隨著葉子的顫動而輕輕滾動著,似乎隨時可能跌落,卻永遠會回到葉子的中間。


    隨著露珠的滾動,一道極為清新的氣息生出,落在了陰三的身上,把那些腐朽的、陳舊的味道漸漸洗去。


    這聽著很美好,實際上卻是極為痛苦的過程。


    因為隨著腐氣一道被洗掉的,還有他的肉體。


    那些突出身體表麵的枝丫,那些色澤黯淡的皮肉,就這樣與他的身體不停分開,然後落下,變成腳下的一灘灘肉泥。


    沒用多長時間,他的身體便已經千瘡百孔,就像是受到淩遲之刑的罪犯,臉上也出現了數個恐怖的空洞,露出了白色的牙齒,看著極其恐怖。


    再過了會兒,就連那些牙齒都開始剝落,嘴唇也耷拉了下來,可不知為何笛聲卻還是那樣的悠揚。


    承受著世間最極致的痛苦,即便他是陰三,眼裏也漸漸有了痛楚的神色。


    啪啪啪啪,腐肉與爛骨不停地落下,然後他的腳也開始爛了,露出根根白骨。


    陰鳳再也受不了了,說道:“真人,用一滴真露吧!”


    笛聲不能斷絕,陰三不能說話。


    他用微笑表示還沒有到時候。


    平時清新而可親的笑容,此時在爛掉的臉上看著是那樣的淒慘。


    陰鳳難過至極,顫聲說道:“那您要不要閉著眼睛先睡會兒?”


    笛聲微揚,表示同意。


    “你說井九願意一個人冒險前來,是因為西海的事情讓他有些倦了,那你呢?”


    玄陰老祖忽然說道:“你留下那些線索讓他過來,是不是也有些倦了?所以想死?”


    笛聲忽然變得更加平靜,或者說淡然,就像是荷葉承著的那些清水。


    守峰。


    入冥。


    血洗青山。


    梅會。


    天下大亂。


    劍獄三百載。


    受裂身之苦。


    任誰也會心生倦意吧?


    任誰也會覺得辛苦吧?


    陰三閉上了眼睛。


    玄陰老祖躬身行禮,說道:“願真人得解一切苦厄。”


    ……


    ……


    夜晚的冰風暴海南方,一塊浮冰在黑銀兩色的海麵上緩緩起伏。


    趙臘月坐在冰上,閉著眼睛,眼睫毛上掛著兩道淺淺的霜。


    那夜她趕走了卓如歲與顧清,自己卻留了下來。


    此地極為嚴寒,罡風刺骨,即便她已入遊野上境,撐的也是很辛苦。


    夜空裏的星辰非常明亮,卻忽然被一顆流星奪去了所有光彩。


    她睜開眼睛,望向夜空裏,終於放鬆下來,輕輕吐出一口熱氣,霧氣漸漸掩住黑白分明的眼眸。


    看見流星時許願,心裏想的事情都能成真。


    更何況那顆流星,本就是她的願望。


    浮冰微微下沉。


    井九落在冰上,走到她的身邊躺下,雙手伸到頭後枕著,看著滿天的繁星,想要靜靜。


    趙臘月知道必然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沒有問。


    “我沒能殺死他,隻是遠遠看了一眼,便回來了。”


    井九說道:“有些丟臉。”


    “還記得那年的四海宴嗎?”趙臘月忽然說道。


    井九看了她一眼,心想為什麽要提起這個?


    三十年前,他帶著趙臘月離開青山,去世間遊曆,殺了些惡人與妖怪,在四海宴上還殺了一個人,然後攜手乘劍而去。弗思劍在雲台外留下的那道紅線,是當時很多修行者難以忘記的畫麵。


    “據說我們走後,你很喜歡的那名果成寺小和尚大聲說了兩句話。”


    趙臘月看著他微笑說道:“那句話是……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果然仙家風範。”


    她這時候提及這件往事,便是要告訴他,你想殺太平真人那便去,看著他了卻不想殺了,那便回來。


    不管怎麽做,都是有道理的,隻要你高興就好。


    這是井九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心想原來那個小和尚如此得趣,心情卻沒有變得輕鬆起來。


    這次他想做的事情都沒有做成,如何談得上興盡?


    他沒有殺死師兄,也沒有找到那個問題的答案。


    這是時隔很多年,他第一次看見師兄。


    在果成寺的時候,他們離得極近,卻是沒有真正的朝過麵。


    想著寶船上那個隱約可見的身影,井九忽然覺得有些累。


    “我不知道是因為有些累才會覺得難過,還是因為難過而覺得累,但我這時候很難過。”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還是那樣的平靜,看著就像世間所有修行者,包括青山弟子們以為的那樣冷漠無情。


    但他在說……他很難過。


    趙臘月輕輕摸著他的臉,說道:“不要難過。”


    她是他教出來的,都不知道應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更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人。


    他與她都隻會直接表達自己的心願,或者直接做事。


    卟通一聲響,阿大落在了浮冰外的海裏。它疲憊地爬到冰麵,渾身濕透,一綹綹的白色長毛看著就像拉出絲來的乳酪,正準備向井九發脾氣,忽然發現畫麵與氣氛都有些低落,轉念一想,明白了其中緣由。


    它歎了口氣,走到井九懷裏趴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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