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鑒裏的時間流速與真實世界不同,朝天大陸的時間流速可能與外麵也不同,但時間流動的方向永遠都不會改變,總是那般無趣而冷酷地向前,就在某個平常無奇的日子裏,平詠佳終於在劍峰頂上醒了過來。


    時光讓他的身上滿是灰土,他卻是無甚感覺,覺得這一覺睡得好生香甜,渾身舒泰,下意識裏伸了個懶腰。


    隻聽得他身體裏發出啪啪的輕微爆音,緊接著四周的山崖間也響起了如驟雨般的爆音。


    啪啪啪啪!


    無數道無形的劍意隨著他張開的雙手散開,落在堅硬的崖石上,割出了無數道痕跡。


    落石簌簌而下,瞬間便在地麵堆了一層。


    他從崖洞裏跳了下來,看著崖壁上那些清晰而深刻的劍痕,吃驚無語,望向自己的雙手,心想這是怎麽了?


    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也懶得再想,在山間隨意走動起來,想看看能不能拾到一把合眼緣的劍。


    隻聽得峰間傳來無數響動,石礫翻滾,劍意漸生,數十道飛劍與劍胚從地底與石縫裏飛了出來。


    說來也是奇怪,當年他來劍峰尋劍時,劍峰裏的這些劍也都是自己飛了出來。


    但今天有些不同,當平詠佳伸手想要拿下一把有些順眼的劍看看時,那把劍卻是向後退去,避開了他的手。


    平詠佳怔了怔,伸手想要握住另外一把劍,結果那把劍在地上翻了幾個圈,竟也是避了開去。


    如果你們不想被我拿到,那何必出來見我?


    平詠佳很是不解,向著前方走去,那些飛劍果然隨著他的腳步讓開,就像潮水分開一般。


    他就這樣在劍峰裏走著,至少有數百把飛劍出現迎接,然後又避開。


    他隱約明白了,這些劍不是不想隨他走,而是有些敬畏與自卑。


    “我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平詠佳站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峰間那數百把飛劍,神情無辜說道:“我不嫌棄你們了不行嗎?”


    那些飛劍微微低頭,不知道是表示臣服,還是不相信。


    雲霧高處傳來鐵鷹的叫聲,仿佛是在回應平詠佳。


    平詠佳沒辦法,灰頭土臉地向雲行峰下走去,心想還是沒拿到劍,這真是給師父丟臉啊。


    來到雲行峰下,遇著幾名青山弟子,他很自然地喊了聲師兄。


    那些青山弟子以為他是新來的內門弟子,不以為意,嗯了一聲便繼續向前行走,說話都沒有停。


    “今年去景園叩頭又多了十幾個人,前些天小滿的時候居然也有人去,真是……”


    “那些同門都瘋了嗎?那明明就是個妖物,居然當祖宗一樣供著!”


    “這種話不要隨意亂說,誰都沒有證據,沒看現在連昔來峰都不說這話了?”


    “如果他不是劍妖,那年為何不敢把承天劍拿出來?還什麽先天無形劍體……就是一把劍!也隻有那些瘋子都會信他。”


    “瘋子?神末峰的人且不提,卓如歲師兄難道也是瘋子?”


    平詠佳已經走出去數十丈遠,卻聽到了這些對話,尤其是後麵那幾句,不由怔在了原地。


    微風起,他轉身來到那幾名青山弟子身後,問道:“師兄,你們在說啥?”


    那幾名青山弟子對視一眼,覺得好生奇怪,心想這件事情整座青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要問什麽?


    ……


    ……


    沒有誰有耐心對新來的內門弟子說太多話,平詠佳也沒耐心聽完整個故事,當他大概知道現在距離青山掌門大典已經過去了四年多時間,而大典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之後,便轉身向神末峰跑去,臉色蒼白的像紙一樣。


    一道塵龍卷起無數草屑,他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從雲行峰跑到了神末峰底。


    神末峰禁製已開,山間到處都是劍意,隔絕了上山的通道。


    站在山道入口處,平詠佳清楚地感受到了禁製的強大與可怕。


    聽說當年師父與師姑都險些沒能上去,自己怎能行?


    可是想著先前那幾名師兄說的話,他實在是沒辦法就這樣站在峰外。


    師父居然是個妖怪?這怎麽可能!


    神末峰禁製開啟,這是他老人家與師姑、兩位師兄都被囚禁起來了嗎?卓師兄也被關起來了嗎?他們現在怎麽樣?


    強烈的擔心與不安還有愧疚心理,讓他生出了極大的勇氣,咬牙便往著山道上跑了過去。


    啪的一聲輕響。


    平詠佳剛衝上山道一步,便停了下來。


    他低頭望向自己的右腿,發現膝蓋下方出現一道傷口,筆直如線,鮮血從裏麵慢慢溢出,傷口也在漸漸綻開,隱見白骨。


    他怔了怔才醒過神來,劇烈的痛楚讓眉眼都擠在了一處,張著嘴,半晌喊不出聲音來。


    前方不知何處隱約傳來猿猴的叫聲,平詠佳稍微清醒了些,趕緊撕掉一截衣袖,把傷口認真地包紮起來。


    做完這些事情,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用微啞的聲音不停喊道:“痛痛痛痛痛!”


    猿猴的叫聲再次響起,似乎帶著幾分嘲弄。


    平詠佳懶得理那些家夥,坐到地上,對著傷口不停吹氣,同時不停自言自語:“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痛楚終於漸漸消退了些,他再望向那條看似安靜的山道時,眼裏便多了很多懼意。


    但再如何害怕,終究是要上去的。


    平詠佳忽然閉上了眼睛,神情漸漸平靜,甚至如睡著了一般,就像在劍峰裏那樣。


    沒過多長時間,他慢慢站起身來,就這樣閉著眼睛,向著山道那邊走去。


    明明身前沒有任何事物,他卻忽然抬起了右腳,跨過了一道不存在的障礙,然後右轉……


    接下來,平詠佳就變成了一個木偶,仿佛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在山道上或進或退,或轉或退。


    說來奇怪,就這樣走著,他卻再沒有被劍意所傷,隻是身上的衣服不時會被削落幾個角,才顯現出凶險來。


    半個時辰後,他終於來到了神末峰的中段,臉上多了幾道極細的血痕,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爛不堪。


    在這裏他似乎遇到了什麽麻煩,停了很長時間。


    平詠佳忽然罵了一句髒話,勇敢地睜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著前麵跳了過去。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於是木偶變成了兔子,就這樣在山道上蹦著一路向前。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居然就這樣跳到了峰頂。


    ……


    ……


    神末峰頂冷清無人,洞府石門緊閉,道殿上落著枯葉,看著極為蕭索。


    洞府是睡覺的地方,道殿是看雪的地方,崖邊是踏雲的地方。


    現在雲海如昨,想必冬天也會落雪,那些人卻不在了,那把他曾經偷偷躺過的竹椅也不見了。


    看著眼前熟悉卻又陌生的風景,平詠佳覺得好生孤寂,不由悲從心來。


    師父被那些奸人背叛,沒有被囚神末峰,看來竟是被逐出了青山,隻怕命不久矣……


    哪怕是可以被視為家的地方,沒有人也沒甚意思,平詠佳失魂落魄的向著山下走去。


    不知道是神末峰的禁製特殊,還是滿山劍意已經知道了他是誰,他竟是沒有遇到任何問題。


    沒過多時,他便到了崖下的那間小木屋。


    小木屋已經很久無人居住,台階上的灰塵上滿是猴子們的腳印,黑茶被翻的到處都是,綠茶卻好好的在罐子裏。


    那些猿猴知道顧清這些年喝的都是綠茶,自然不會禍害。


    平詠佳看著罐子裏的綠茶,鼻頭一酸,心想顧清師兄又在哪裏呢?還能回來喝茶嗎?


    離開小木屋,他又去了溪邊。


    那幾年他經常在這裏揀師姑用弗思劍斬碎的石頭,偶爾也會騎一下那匹馬。


    那匹馬又去了何處呢?


    平詠佳環視山溪四周,忽然發現了一個微微隆起的石頭堆,眼裏劍芒閃動,便看清楚了裏麵的事物。


    那匹馬原來已經死了。


    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


    平詠佳走到那個石頭堆前,用手輕輕摸了摸石頭,擦了擦眼睛,沒有說什麽。


    猿猴們的叫聲近了。


    樹梢微彎,野風驟起,猿猴們從林子裏跳了出來,圍在他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拍著他的背與手,表示安慰。


    “謝謝,謝謝。”


    平詠佳紅著眼睛,真情實情意說道,再不覺得這些猿猴煩人。


    他感謝這些猿猴安慰自己,更感謝它們把那匹馬安葬的很好。


    前一刻溪邊的氣氛還很低沉。


    下一刻平詠佳的情緒便崩了。


    他對著峰下憤怒地喊道:“我他麽一劍砍死你們這幫王八蛋!”


    ……


    ……


    憤怒的喊聲回蕩在山間,與溪水相和,向著峰下流去。


    猿猴們靜靜地看著他,大多數視線都落在他的右手上。


    青山劍修無彰境後,便可以飛劍合一,手中無劍,不代表真的就沒有劍,但這些猿猴的意思非常清楚。


    ——你的劍呢?


    平詠佳很是無辜,說道:“這個事情說起來有些複雜,不是我拿不到劍,關鍵是那些劍……”


    不等他說完,一隻老猿猴忽然從外麵走了過來。


    很明顯這隻老猿在猿猴群裏的地位極高,所有的猿猴都停止了聒噪,極其敬畏地看著它。


    老猿走到平詠佳身前,慢慢牽起他的手,向著溪那邊的山崖走去。


    平詠佳先是怔了怔,接著便想起小時候看的那些故事,不由生出狂喜。


    猿猴們靜靜地站在溪這邊,看著老猿帶著平詠佳過了山溪,消失在野林的那頭,依然未散。


    野林那邊是陡峭的山崖,崖間生著很多青藤,青藤最密的地方……果然藏著一座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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