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言安慰。


    他就像他師父一樣,哪怕連三月死了,也不會哭。


    你哭你的。


    與我有什麽關係呢?


    直到他覺得臉上有些異樣,伸手摸了摸,發現已經被淚水打濕了,才醒過神來。


    自己不是師父啊。


    ……


    ……


    他當然不是井九。


    井九是神皇的兒子,出生便住在皇宮裏。


    他的父親雖然也是顧家的大人物,但他從出生便住在那個偏院裏,院子很是狹小簡陋,甚至比那些有臉麵的下人還不如。因為他的母親不是正妻,最開始的時候連妾都算不上,不是通房丫頭,就是一個被男主人隨意用了的丫環而已。


    顧家能發展到今天,自然有可取之處,所有子弟,無論嫡庶遠親都會擁有受教育的機會,會被查看有沒有修行天賦,不會有任何遺漏。幸運的是,顧清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現了自己的修道天賦,但不夠幸運的是,他還有一個兄長,天賦比他更好,而且是嫡生子。


    顧家做了些準備,幾年後便把顧清送進了青山。


    那名叫做顧寒的兄長,對他自然很冷淡,但也談不上壞,把他帶去了兩忘峰,做了青山首徒過南山的劍童。


    如果他的生命按照這樣的軌跡運行下去,承劍之後,他會正式加入兩忘峰,努力修行殺敵,憑著年資與功勞,換取珍貴的丹藥與劍法,然後看有沒有希望在兩百年後成為哪座峰的長老。


    問題是在承劍的那個夜晚,他遇到了井九,從而生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的飛劍就像破銅爛鐵一般,被井九砸到了遠處的山裏。


    那一刻除了憤怒與羞辱,他的心裏更多的是茫然情緒。


    他想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下意識裏問了井九一句。


    請教剛剛擊敗自己的對手,這本身就很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是,井九居然認真地回答了。


    因為在承劍大會上提前用了六龍劍訣,他被停了一年的修劍資格。


    顧寒有些不悅,也沒有說什麽,讓他再等三年承劍。


    修道這種事情,停滯三年,往往便意味大道無望,就在顧清心生絕望的時候,柳十歲對他說了一句話:“你要不要去那邊試試?”


    顧清想了很長時間,終於做出了決定。


    這個決定肯定會得罪顧寒,甚至會讓顧家放棄對他的培養,但他還是那樣做了,並且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因為從那一刻開始,他終於離開了顧寒與顧家。


    他去了神末峰,井九與趙臘月表示不需要執事,但這座山峰如此大,你隨便住就是。


    他在神末峰裏住了下來,與猴子們修了一間木屋。


    三年後,井九與趙臘月從海州歸來,他參加承劍,自然成了井九的弟子,得授天光峰的承天劍法。


    這些經曆確實精彩,放在別的故事裏,往往都是男主角的待遇,但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修道天賦不如兩位師長,也不如柳十歲以及後來認識的卓如歲等人,見過童顏之後,更知道自己絕對算不上聰明。


    他隻能用更多的時間修行,而且在別的方麵付出更多心力。


    他細致地處理著所有的事情,成為了神末峰真正的大管家,繼而成為了景堯的老師,做了幾年的青山代理掌門,現在更是成了監國。


    治理國家當然很難,他最開始的時候也有些不自信,但這一百年裏他把景堯輔佐的很好,沒有任何人能挑出半點毛病。


    在皇城裏的日子太長,他已經很難記得起當年顧家那個狹小又潮濕陰暗的小院子。


    他的母親早就從那個院子裏搬了出去,成為整個家族最敬重的老太君,七十年前平靜而滿足地離開了人世。


    對凡人來說丹藥的延壽作用有限,大限到時誰也避不過去。


    母親去世的時候,顧清離開朝歌城,回了一次家,那是他在人間最後的連線。


    父親死時,他沒有回去,顧家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見。


    無論誰來看,顧清的修道生涯都很順遂,令人羨慕甚至嫉妒。


    他遇到井九之後,隻在天光峰頂出現過一次需要拚命的機會,還沒有拚成。


    “你這輩子有沒有為誰拚過命?”


    他知道有人問過師父這個問題,師父沒有回答。


    在他想來,師父是願意為連三月拚命的,因為他見到過那天師父倒下之前的眼神。


    那自己呢?除了師父,我還願意為誰拚命?


    ……


    ……


    窗邊,胡太後在默默流淚。


    顧清默默想著,我願意為你拚命。


    是的,雖然別的做不到。


    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顧清已經記不清了。


    他的話不多,更不像卓如歲與元曲那般喜歡嘮叨,但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那個院子太過安靜的緣故,其實他很喜歡熱鬧。


    火鍋他吃的也不多,但其實那些事情都是他張羅的。


    他喜歡這種像家一樣的感覺。


    大概就像井九喜歡看他們吃火鍋一樣。


    他不想離開神末峰,一天都不想,卻偏偏被師父扔到了朝歌城。最開始的時候,他是真的很不習慣,甚至帶著一些怨氣,直到後來發現,每天夜裏都會有熱乎乎的宵夜擱在自己的桌上,不管自己吃不吃。


    那時候的她還是胡貴妃,想要穩住青山這個強援,對他自然十分客氣熱情。


    但他一直對她很冷淡,守著規矩,保持著距離,甚至很少正眼看她。


    原因說來很簡單……胡貴妃生的太好看了,他很想看,但知道會看出問題。


    這是個道行高深的狐妖,就算穿的再整齊、哪怕穿著農家的大棉襖,也比普通女子不著寸縷更誘人。


    更麻煩的是,他發現胡貴妃也經常在看自己。


    她的眼神裏沒有什麽情欲,隻有好奇與討好。


    可是,你看我做什麽呢?


    你難道不知道這麽看下去,會出事嗎?


    顧清很是鬱悶,自然不會給她什麽好臉色看。


    胡貴妃應該是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這個正道弟子瞧不起自己的出身,對他也冷淡了下來。


    那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後來。


    神皇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從青山回到了朝歌城。


    皇宮裏一片安靜。


    景堯紅著眼睛,強忍著悲痛,在大臣的輔佐下處理著政務。


    殿裏安靜的像座墳墓。


    他站在窗外,遠遠地看著她。


    那時候的她,就像被人抽掉了魂魄,臉色蒼白,就那樣木然地坐在榻上。


    所有的宮女與太監都被她趕走了。


    忽然,她哭了起來,便再沒有停歇。


    她泣不成聲。


    她肝腸寸斷。


    夜空裏飄來陰雲,遮住星光,仿佛星星都不忍聽下去。


    顧清甚至懷疑,如果讓她再繼續哭下去,會不會直接哭死。


    他沒辦法就這麽看著,走進殿裏,來到她的身前,想要安慰她幾句。


    但神末峰的人都不會安慰人,他不知該說些什麽。


    胡貴妃有些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撲進他的懷裏,抱著他痛哭起來。


    顧清嚇了一跳,想要掙開卻發現無法做到,這時候才知道她的境界修為原來比自己高多了。


    胡貴妃就這樣抱著他哭了一夜,淚水濕透了他的衣衫。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發生。


    ……


    ……


    第二天,一切回複了正常。


    她開始做太後娘娘,他開始監國,依然保持著距離,關係很是冷淡,從不對視。


    十年後的某一天,他到了破境入遊野上的關鍵時刻,來到那道宮牆上,看著上麵的自然裂紋,劍心漸寧,隻是總還差了些什麽。


    忽然,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轉身望去,隻見窗內她正看著自己,臉上滿是嘲弄的神情。


    因為那一眼,他破境了。


    她知道這件事後,開心地笑了起來,從那之後便經常盯著他看。


    當然是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


    就算顧清有些惱怒地回視過去,她也不會退縮,依然笑嘻嘻地看著他,就像個貪玩的小姑娘。


    可能是因為惱怒回視的次數太多,他也不再害怕看她,當她沒注意的時候,也會盯著她的側臉看。


    真的很好看。


    愛美之人,人皆有之,世間那麽多人都能盯著師父的臉看,我為什麽不能?


    就這樣又過了十年,終於發生了一件事情。


    與書裏的那些言情故事不同,那天沒有出什麽大事,他們也沒有誰生病,更沒有誰傷重將死。隻是一個尋常秋日,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好,可能是因為殿裏無人……


    好吧,是因為那天水月庵結束了輪守,甄桃要隨庵主回東海,他專程出宮去送了一趟。


    回到宮裏的時候,他發現氣氛有些不對勁。


    她把所有太監宮女都趕走了,自己在殿裏喝悶酒,地上已經空了十幾個酒壇。


    顧清走過去,把她手裏的酒壇子搶了過來。


    她很生氣,盯著他的眼睛,一言不發,滿是恨意。


    顧清有些害怕,又有些高興。


    她說自己喝多了。


    他說要不要去園子裏逛逛。


    園子裏沒有人,花樹間的草地有些不平,她喝了太多酒,有些走不穩,險些摔倒,下意識裏抓住了他的手。


    他們牽著手在無人的禦花園裏走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沒做別的,就是牽著手不停地走,走到額頭冒汗,手心更是汗出如漿。但他們沒有鬆開手,一次都沒有,從始至終都緊緊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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