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年前,朝天大陸落了場春雨。


    承天劍歸青山,插進那塊石碑裏,帶回了柳詞的遺詔。


    就在青山宗的大人物們爭執不定的時候,忽然有風過峰頂,拂動一件白衣。


    在無數道視線裏,井九走到了那座石碑前,踩著元龜的殼站了上去,伸手取下承天劍鞘,然後走到椅子前轉身坐下,對所有人說道:“我來吧。”


    一百多年後,還在天光峰頂,還是在相同的地方,有人走到椅子前,對他說了句很相似的話:“還是我來吧。”


    那個人是柳十歲。


    天光峰頂寂靜無聲。


    人們震驚無語。


    廣元真人與南忘的臉色變得蒼白無比,因為隱約猜到了一種可能。


    ……


    ……


    “原來是這樣。”


    井九看著手裏的承天劍,忽然問道:“你認識我多少年了?”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柳十歲卻怔住了,有些不確定說道:“一百四十九年?”


    風再次拂過廬下。


    井九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柳十歲的的眼神發生一絲極微妙的變化,變得清冷了很多,說道:“從雲集鎮算起,確實是一百四十九年。”


    井九說道:“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柳十歲的眼裏流露出掙紮的情緒,說道:“就是一百四十九年。”


    接下來,他忽然取出扇子,在天光峰頂的清風裏不停扇著,仿佛極熱。


    “是一百四十九。”


    “確實是。”


    “但那說的是離開青山。”


    “不。”


    ……


    ……


    爭吵聲隨著扇風不停響起。


    人們看著廬下的畫麵,錯愕無語。


    沒有人在與柳十歲爭執,他是在自己和自己爭吵,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他們說的不都是一百四十九年嗎?


    忽然,所有的爭吵聲消失了。


    柳十歲看著井九問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井九說道:“是的,一百四十九年前你離開劍獄,而我認識了他。”


    柳十歲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說道:“我不相信你能算到所有。”


    井九說道:“不是算到,而是剛好。”


    當年他飛升失敗。


    同時,那個人離開了劍獄。


    他穿過地底的河流,去往那個小山村,見到一個十歲的小孩子。


    那個人在雲集鎮酒樓裏被趙臘月的劍索縛住,假死而遁。


    這便是故事的開始。


    距今剛好一百四十九年。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井九看著他平靜說道:“大道在前,你做的這些事情看起來何其無聊?”


    柳十歲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隻是拿回自己的東西,哪裏無聊?”


    井九靜靜回視著他,說道:“這是我的東西。”


    柳十歲問道:“如果真是你的東西,你為什麽這時候還不收回去?”


    井九的右手握著承天劍,按道理應該隨時能夠收回去,此時的情形卻有些怪異。


    承天劍鞘微微顫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音,落在上麵的陽光被震碎成如雪屑般的事物,似乎它也不知該往何處去。


    劍出青山,這裏的人們最明白劍是什麽。


    不是你握住劍,這把劍便是你的。


    對劍的控製從來不是如此。


    劍的歸屬也向來不會這般計算。


    井九看著他認真說道:“這把劍是柳詞給我的。”


    “柳詞把承天劍給了你,不代表就是你的。”


    柳十歲看著他麵無表情說道:“因為當年我沒有給他,所以這把劍還應該是我的。”


    廣元真人與南忘看著柳十歲,臉上的表情極其怪異,有些不確認地問了句:“師父?”


    柳十歲笑了笑。


    還是那張微黑的臉。


    神情還是那樣的真摯。


    但就是這樣一笑,便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太平真人。


    ……


    ……


    峰頂的寂靜頓時變打破,人們震驚至極,高呼出聲。


    “太平真人!”


    “他是太平魔頭!”


    是的,隻有太平真人才能說出這句話。


    當年他並沒有把承天劍傳給柳詞。


    隻不過景陽帶著柳詞、元騎鯨把他關進了劍獄裏。


    沒有審判,沒有傳位,隻是偷襲。


    如果從青山道統來說,承天劍當然還是他的。


    一道血紅色的劍光照亮天光峰頂。


    沒有人明白,那個人明明是柳十歲,為何卻變成了太平真人,這是傳說裏的奪舍,還是控製神魂?


    趙臘月沒有想這些,站了起來。


    弗思劍與她的視線一道,對準了太平真人的眉心。


    很多年前,在雲集鎮的酒樓裏,她用弗思劍縛住對方,接著便是一道飛劍從窗外來,洞穿了對方的眉心。


    她不知道對方羽化成功之後,現在境界到底有多高,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殺死對方,隻能按照當年的經驗做著準備。


    帶著清寂意味的宇宙鋒也出現在峰頂,隨時可能落下。


    那道灰色的曲折怪劍悄悄地隱藏在宇宙鋒的身後。


    卓如歲站在元曲身後,伸出右手對準了太平真人的背後,臉上滿是興奮的神情。


    神末峰的弟子們根本沒有任何猶豫,便開始準備戰鬥,其餘的青山弟子卻處於震驚茫然的情緒裏。


    這時候有幾名青山長老從人群裏奔了出來,對著太平真人跪倒行禮,驚喜呼喊道:“掌門!您回來了!”


    墨池長老心情激蕩,也正準備出去行禮,忽然想著這幾百年來的事情,緩緩收回腳步,發出了一聲痛苦至極的歎息。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呼喊聲響了起來。


    有人在喊掌門,有人在喊師父,有人在喊師祖……


    不管太平真人被關在劍獄裏多少年,不管修行界怎樣說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大魔頭,但對青山宗的某些人來說,他依然是師父,是師祖,是掌門……


    隻是祖師爺回來做什麽?


    他要爭掌門嗎?


    那我們應該支持誰?


    這個時候,井九做了一件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他鬆開了握著承天劍鞘的右手。


    鬆手,不代表真的放手。


    他無法把承天劍鞘收回去,是因為承天劍鞘受到了太平真人的控製。


    在這種時候,手有沒有握著劍鞘並不重要。


    承天劍鞘沒有落到地上,靜靜懸停在他與太平真人之間,微微震動著,發出如野蜂般的嗡鳴。


    井九起身,向崖邊走了幾步。


    承天劍鞘隨之而動。


    太平真人也走到了崖邊,與他隔著數丈的距離,彼此並不對視。


    承天劍鞘依然在二人中間。


    廣元真人與南忘對視一眼,知道師父與師叔對承天劍鞘的控製力度應該是差不多的。


    趙臘月卻看出了更多的事情,知道井九不想他們參與進來,因為他們的境界太低,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比如說這時候強行出手,可能殺不死太平真人,卻會傷害到他附體的柳十歲?


    不得不說,她確實是最了解井九、也了解他與柳十歲關係的人。


    太平真人明顯也很了解這一點,才會冒險去千裏風廊,付出很大代價構織出這個局麵。


    井九如何破局?


    他抬起眼來,望向雲海裏某處。


    那裏有一頂青簾小轎。


    青簾隨微風而動,隱約可以看到水月庵主的身影。


    不需要言語,水月庵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簾再動。


    一朵粉嫩的桃花在簾間盛開。


    水月庵主踏雲而至。


    很多修道者直到此時才知道水月庵主的模樣。


    她看著就像是一個很普通的少女,穿著素色的裙子,眼神明亮至極,隱隱有幾分連三月的感覺。


    她看著普通,實則是朝天大陸有數的強者。


    雲海驟然碎出十餘道空洞,那是她留下的腳印。


    隻是瞬間,她便來到了天光峰頂,帶著強大的難以想象的威勢,手掌一翻,拍向太平真人的胸口。


    這時候的天光峰頂,井九與太平真人在爭奪承天劍,唯一能阻止她的人便是廣元真人與南忘。


    廣元真人與南忘對視一眼,沒有動。


    啪的一聲輕響。


    水月庵主的手掌落在了太平真人的胸口。


    看似可以摧山翻海的一掌,最後落下的時候卻是那般的溫柔,就像是一縷清風。


    因為她的目的不是把柳十歲打死,而是要把太平真人從柳十歲的身體裏打出來。


    井九沒有讓趙臘月等人動手,而是走到崖邊看了青簾小轎一眼,便是這個意思。


    當年在朝歌城裏,連三月能把白刃仙人從白早的身體裏逼出來,水月庵主自然也能做到類似的事情,太平的神魂再強也不可能強過白刃。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太平真人的身體微微搖晃,唇角溢出一道鮮血,除此之外便再也沒有別的事情發生。


    一道彩虹照亮天光峰頂。


    水月庵主輕哼一聲,化作一道清光,退回青簾小轎之中,竟是受了些傷。


    天光峰四周一片驚呼,眾人望向太平真人的視線裏充滿了驚畏。


    人們不知道水月庵主那一掌裏的深意,看著他與井九爭承天劍,還能與水月庵主正撼一記,以傷換傷,心想這是何等樣可怕的修為境界!


    太平真人收回管城筆,看著井九神情漠然說道:“很多年前我就對你說過,人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裏,同樣的方法你在朝歌城用過,難道還想在我身上再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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