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烈陽號戰艦消失在宇宙裏的時候,行星上的那座環形山已經轉到了背對恒星的那一麵。


    環形山底部沒有光照,本就極其寒冷,這時候的溫度更是低的難以想象。


    那位神情陰冷的老者緩緩睜開眼睛,望向上方幽暗的宇宙,泛著灰白的眼眸裏出現極深的不解與震撼。


    先前他感受到了一道極其強大而鋒利的神識,裏麵有著非常清楚的警告意味。


    他想不明白對方如何發現的自己,更想不明白對方明明剛剛飛升不久,劍意為何如此強大,竟讓自己生出了不敵的念頭。


    ……


    ……


    那顆行星其實離烈陽號很遠,就算是戰艦上的成像係統也無法拍攝出清楚的圖像。


    井九能看到那座環形山有別的原因。


    他的視線沒有在那座環形山上停留更長時間,因為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處理,比如從花溪處得到回答。


    花溪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問道:“要喝茶不?”


    井九說道:“沒有鐵壺。”


    花溪撇了撇嘴,說道:“你都不知道她們有多愛你。”


    說來有趣,鍾李子與冉寒冬收拾行李的時候,還真把那個鐵壺塞進了雙肩包裏,難怪小姑娘背的那麽吃力。


    鐵壺被擱到電磁盤上,清水傾注進去,等著被燒沸,幾片青翠的茶葉靜靜放在瓷盤上。


    井九靜靜看著她。


    花溪是星門基地的世家小姐,主星花家的遠親,是極具天賦的少女,放在整個人類社會來看天資也極不錯。參加星門祭司征選的時候,電視上的她得到了很多民眾的喜歡,因為她天真可愛,有種憨拙勁兒。如果去遊樂場玩耍或是帶在身邊鋪床疊被,這個小姑娘確實是極好的選擇,但井九這次是要去暗物之海,旅途可能有很多風險,為什麽要帶著她?


    鐵壺裏的水聲漸起,房間裏則顯得更加安靜。


    花溪低聲問道:“你怎麽知道那裏有人?”


    井九說道:“那人的境界很高,殺機天發,被我感覺到了他的殺意。”


    花溪有些不理解,說道:“殺意這種東西隻在小說裏見過,難道是真實的存在?那是一種信息波還是微粒子流?”


    井九說道:“我傾向於是觀察者效應。”


    花溪撇了撇嘴,說道:“宏觀世界的故事用量子物理來解釋,都是耍流氓。”


    井九說道:“那就沒有解釋。”


    花溪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問道:“既然你知道他在那裏,而且對你有殺意,為什麽不反殺?”


    無論是那艘戰艦與赤鬆真人,或者是軍部大樓與沈雲埋,都證明了井九是一個看似冷靜、其實極度瘋狂的人。


    為了保證安全,當他感受到危險的時候,絕對會在第一時間裏進行反殺,不管對方是誰,不管當時是怎樣的局麵。


    井九說道:“你說過,殺人犯法。”


    那道極其寒冷而“堅硬”的殺機,清楚地表明了環形山底那個強者的身份。


    陳屋山的那位石人得道飛升,已經是九千年前的事情。


    那人境界很高、殺機渾然天成,修的道法也很特殊,在極度寒冷的宇宙裏更加強大。


    但那人的腦袋也是石頭做的,有些笨且慢,很難威脅到他。


    他感受到對方的殺意,警告對方不要跟過來是嫌麻煩,也是不願意烈陽號戰艦出事。


    當然,如果花溪願意幫他,他也不介意把此人殺了。


    花溪聽到他的回答,覺得好生幼稚,撇了撇嘴。


    這時,鐵壺裏的水沸騰了,她拈起那幾片茶葉扔了進去。


    水霧升騰。


    幾片樹葉在水麵沉浮不定,霧氣偶然被風吹散,露出簷角與石像,還有一株被修剪的極好看的矮板。


    冉東樓跪坐在溫泉對麵的蒲團上,沉聲說道:“李將軍應該是井九的師長,我們不應該對他抱有期望。”


    從山林裏穿行而出的清風,吹散了更多的霧,輕輕拂動那件碎花浴衣與整齊的黑色劉海。


    少女祭司用兩根手指舉起瓷杯,湊到唇邊,慢慢將杯中的烈酒飲盡,發出一聲愉悅的歎息,說道:“他終究是個破繭者。”


    冉東樓低頭說道:“破繭者確實強大,但如果您……隻要無視規則,我們還是可以試著把他們殺幹淨。”


    少女放下手裏的瓷酒杯,看著溫泉上空的霧氣,眼神有些放空,說道:“規則不是我定的,我又怎麽能無視?”


    冉東樓的頭更低了些,聲音也更低了些,說道:“神明……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少女的眼神漸漸凝攏,變得冷酷無比,說道:“規則也不是他定的,他死了又有什麽用?退下吧。”


    冉東樓不敢再作停留,從蒲團上起身,躬著身體慢慢退出了庭院。


    風不再繼續吹,溫泉熱霧漸濃,如牛乳一般到處流淌。


    少女望向天空,撇了撇嘴,有些無趣說道:“這麽快就猜到了,真沒意思。”


    ……


    ……


    其後的這些天,井九躺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宇宙風景,不睡覺也不怎麽說話。


    他再沒有與花溪提過殺人、複製人這些“違法”的事。


    某天,他手指上的那枚戒指散發出微光。


    他的意識進入了星域網,來到隱網深處,坐進了摩天輪裏的那個房間。


    冉寒冬坐在椅子上等他,把幾段數據傳給了他,說道:“監控的三十七個目標,沒有什麽特殊的動靜,科學院空間站裏的那個人昨夜離開,目的地可能與你相同,另外那個就在你們的艦隊裏。”


    井九把數據複製了一份,便退出了星域網。


    從科學院空間站離開的飛升者應該就是一茅齋的第七代齋主曾舉。


    他的視線落在窗外極遙遠的宇宙一角。


    那艘戰艦在廣闊無比的宇宙就像一根小木杆。


    不知道藏在上麵的那個飛升者是誰,應該不是中州派的人。


    以祖師與李將軍的行事風格,雲夢山出來的飛升者隻怕早就被他們殺光了。


    那名陳屋山的石人被他震懾住,沒有跟著過來。


    到暗物之海的時候,他最多需要同時麵對那名飛升者、曾舉、沈雲埋,還有李將軍三人。


    忽然,遠方那根小木杆燃燒起來。


    緊接著,黑暗宇宙裏的星辰變得黯淡了很多。


    數萬道燃燒的飛劍在遙遠的天幕間穿行而過,那是數萬艘戰艦。


    這就是最龐大、最強大的星核艦隊。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飛升的時候,曾經遠遠看過這幕壯觀的畫麵。


    今天他終於再次看到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靜靜看著那些戰艦,神情凝重。


    不是畏懼,而是尊敬。


    遠古文明隕落之後,人類社會按照那位神明的安排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果說他代表著朝天大陸那條道路的最高峰,這支氣勢恢宏的艦隊便代表著星際文明的最高峰。


    數萬艘戰艦合在一起,可以輕鬆地摧毀掉數十個行星係的聯合體,可以在這片宇宙橫行。


    人類文明的根本已經從行星表麵來到了太空。


    擁有這些戰艦,便不用理會星河聯盟的那些大人物與官員們在想什麽。


    所以星河聯盟真正的領袖是李將軍。


    控製這個文明的是飛升者。


    “是不是覺得很壯觀?”花溪走到他身邊問道。


    井九嗯了一聲。


    花溪微笑說道:“以前沒見過吧?”


    井九說道:“見過。”


    花溪有些意外。


    井九說道:“你應該看過那本書,那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花溪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不解問道:“有時候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麽,你來這裏真的隻是為了多看些風景?”


    “當年我以為自己看到的是數萬道燃燒起火的飛劍,那些劍流可以輕而易舉地消滅一個文明,現在才知道這並非真實。”


    井九沉默了會兒,繼續說道:“我們修道無數年,就想著飛升,現在才發現原來這也非真實。”


    花溪說道:“會有某種虛妄的感覺?”


    井九說道:“確實虛妄,但也有趣。”


    花溪問道:“你喜歡這個世界?”


    井九說道:“這裏有很大的宇宙,有無數真實的星辰,有仿佛無窮無盡的仙氣,但……我還是不喜歡。”


    花溪想了想,說道:“因為沒有你喜歡的人?你還是懷念那個世界?”


    井九說道:“不,因為按照現在的物理規則推算,這個世界也有盡頭。”


    宇宙終將寂滅。


    一切都有盡頭。


    存在也如此。


    類似的對話其實發生過,在那片溫泉邊。


    小時候的沈雲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那個溫泉邊痛哭失聲。


    烈陽號戰艦裏忽然響起尖銳的警報聲。


    花溪望向窗外。


    井九轉身不知去了何處。


    沒過多長時間,警報聲便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琴聲。


    星際時代的人類社會,很少會有這種帶著古意、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


    戰艦上的官兵來到窗邊,循著琴音向外望去。


    黑暗的宇宙裏,飄浮著一架古琴。


    沈雲埋盤膝坐在琴後,手指輕拔琴弦,白衣映著遠處的星光,如仙人一般。


    宇宙裏沒有空氣,琴聲因何而起?


    星光不知因何而動,井九出現在琴前。


    他穿著藍色連帽運動衫,如普通少年,卻頓時奪走了對方所有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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