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大沒有說話,也就是說沒有喵嗚,沒有嗷嗚。


    它隻是靜靜看著那名少女,眼瞳微縮如豆,尾巴垂在趙臘月的手臂下方,像是準備出鞘的劍。


    一道極淡的幽冷氣息從它的渾身白毛間散發出來,穿過古堡幽暗的通道、厚實的石頭,向著天地四周而去。


    沒有任何聲音響起,卻已經有很多事情發生了變化。


    古堡裏所有的監控設備、帶著芯片的事物、外麵草地上的路燈、直至大氣層外的幾顆衛星都同時失效。


    少女神情微異說道:“你比故事裏強不少,而且膽子也大很多。”


    阿大完成了工作,沒有再理她,重新埋進趙臘月懷裏睡覺,隻是耳朵豎的很高。


    少女也不再理它,望向趙臘月說道:“你是怎麽猜到我身份的?”


    她的身份是人類文明最重要的秘密之一,除了那些飛升者沒有任何人知道。


    趙臘月來到這個世界後,沒有見過任何一名飛升者,那麽是如何想到這方麵?


    這與星門女祭司提供的那份卷軸有關,但更多的是分析,趙臘月不喜歡像井九與童顏那樣推算,不代表她的推演能力就弱。


    “花溪應該是你的分身。”趙臘月說道。這也是她選擇花家為見麵地點的原因。


    少女轉身向畫廊那頭走去,堅硬的鞋底在更加堅硬的石頭上發出清脆的的聲音,卻掩不住她清脆而篤定的聲音。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類都是我的分身。”


    二人走過長長的畫廊,來到古堡後方的庭院。


    庭院被修剪得過於整齊的青樹有著一種機械的美感,放在院子正中間的桌椅卻是帶著自然花紋的原木製成,形成了一種極致的衝突。看似堅硬的原木椅子卻沒有堅硬的感覺,曲線極為符合人類的身體,看來設計師對此頗有研究。


    坐在椅子上,可以聽到庭院所有地方的鳥叫,可以說是一個百鳥朝鳳的好位置。


    不知從何處飛來了一隻青鳥,落在了一顆冬青樹的枝頭。


    “你要我等著你來,現在你來了,準備做些什麽呢?”


    少女給自己倒了一杯紅茶,向裏麵摻了些奶,輕輕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還是說你先聽我講完這個故事?”


    趙臘月不習慣喝這種茶,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說道:“好。”


    於是少女便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述了一遍,沒有做任何隱瞞。


    趙臘月聽得很認真,阿大也很認真,好幾次都險些沒忍住跳起來。


    故事講完後,庭院裏安靜了很長時間,就連那些鳥叫都消失了一般。


    枝頭的青鳥望向遠方的朝霞,不知道在想什麽。


    ……


    ……


    “這件事情真的沒有什麽是非對錯,隻有立場。”


    少女對趙臘月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就會有自己的想法,比如我,包括你。”


    趙臘月說道:“我現在還沒有確定的想法。”


    “是嗎?你有無數種方法可以來主星見我,卻要用這種最光明正大的姿態,是因為你很清楚,那些飛升者內部有矛盾,不知道怎麽處理你,你就是想激化他們的矛盾,同時試出青山宗在這個世界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你還可以試圖挑拔一下我與那些人之間的關係,至少是提前埋下一個影子。”


    少女說道:“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我很欣賞你。”


    趙臘月沒有想到她看穿了自己“所有”的用意,說道:“你與他很像。”


    這裏說的他自然是算無遺策的井九。


    少女放下手裏的茶杯,看著杯中已經融為一體的茶與奶,淡然說道:“因為本質上我們是同樣的存在。”


    趙臘月說道:“所以我不理解你為什麽拒絕他的聯手。”


    “我剛才說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場,所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不一樣。”


    少女非常平靜卻又極為認真說道:“我是他創造的,所以他的立場就是我的立場,他的遺願就是我的想法。”


    這裏說的他自然是那位神明。


    “而且有太多的想法不是好事。”


    少女望向庭院上方的天空。


    隨著她的視線落下,一片極為複雜的星圖便出現在那裏,非常明亮而且清楚,連朝霞都無法掩住。


    “陳崖在王右六星,應該是在找那個使刀的和尚,他這時候在做什麽呢?他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轉述李純陽的遺言,甚至有可能把李純陽的屍體拖到那個和尚麵前。嗯,應該不是古典小說裏抬棺而戰的意思,他是想用李純陽來說服那個和尚加入他的隊伍。具體說什麽話呢?大概是你在朝天大陸守雪原,難道在這裏就能看著人類去死?如果這樣的話,朝天大陸就真成了避難所,而不是藏著火的洞穴!你覺得這番話有沒有說服力?”


    她忽然收回視線望向趙臘月問道。


    趙臘月想了想,說道:“好像很有說服力。”


    少女繼續望向天空,看著星圖裏的某顆暗沉的恒星說道:“那裏就是857,曾舉應該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正在猶豫掙紮,但最終他還是會選擇放棄,不是因為他與井九不熟,而是像他這樣的書生終究沒辦法把一個人擺在全體人類之上。”


    接著她望向另外一顆恒星,說道:“大悲和尚明知道曾舉會放棄,但還是不放心,因為那樣不安全,所以他也在猶豫要不要去殺了曾舉。”


    趙臘月看著那顆恒星,覺得有些眼熟。


    不管是陳崖還是曾舉又或者大悲和尚,都是朝天大陸修行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陳屋山的石人、一茅齋的聖人、還有果成寺的創寺僧人。


    她再如何自信,也知道自己不見得是這些前輩的對手,心生警惕,劍意微蕩。


    但不知為何,她眉眼間的情緒卻柔和了一些。


    “你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而且越強的人類想法越堅定,這樣不好。就像現在電影與遊戲裏的那些超能者,雙方爭執起來,不用等著暗物之海來臨,人類自己就先毀了……而且這樣的事情確實在曆史上發生過。”


    少女望向她懷裏的白貓,微嘲說道:“在曆史上還發生過一些很惱火的事情,就像這個小家夥一樣,它們來到這個世界後,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要清除它們不知道花了我多少精神,直到沈青山飛升後,整個情況才變得平穩起來。”


    阿大把頭埋的更深了些,假裝什麽都沒有聽見。


    少女繼續說道:“你和井九之間的關係不像完全的師徒,也不像是情侶,我覺得更像是戰友。”


    趙臘月認可這個說法。


    少女說道:“我與沈青山也是戰友,是這個世界的統一以及唯一意誌,你想改變這一切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與井九一起取代我們。”


    趙臘月說道:“確實有些像,可以試試。”


    少女說道:“可惜我是無法殺死的,所以井九沒有做這方麵的任何嚐試,你又如何能夠做到呢?”


    她是人類文明的光輝,存在於有信息的任何地方,可以理解為無所不在,也可以理解為擁有無數個分身。想要殺死她,除非毀掉現在這個世界,像那些田園派宣稱的那樣,讓整個人類文明倒退無數萬年。


    趙臘月還是給出了同樣的答案:“可以試試。”


    少女說道:“井九不是人類,但你是。”


    這是超出叛國、叛族概念的事情,不管是愛情還是孺慕、崇拜都不足以讓一位道心通明的修道者毫不猶豫做出這樣的選擇,必然有別的原因。


    “隻要他能活下去,就代表我能活下去。”趙臘月說道。


    她說出了自己的一種大道。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確,就像西來臨死前做出的選擇一樣。


    井九說他可以代表人類,少女認為人類不會願意被他代表。


    西來投出了第一票,趙臘月投出了第二票。


    趙臘月忽然問道:“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要寫大道朝天這個故事?”


    少女說道:“不要強加意義,他隻是想召喚沈青山與李純陽等人。”


    “那隻是一部分。”


    趙臘月起身說道:“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似乎有很多事情彼此對照呼應,仿佛有某種聯係,比如雪原怪物、冥界與暗物之海,還有很多。你與祖師做的事情與太平真人的想法也沒有什麽區別,這種對應在很多人看來可能是所謂冥冥中自有天數,但對他來說隻不過是無意義的重複。他最煩的就是重複,所以他會把自己經曆過的事情寫出來,提前告訴你們他們會怎麽做,讓你們不要煩他,結果……你們還是要去煩他。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做真的很煩。”


    這段話裏有很多個煩字,說到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眉微微挑起,確實很煩的樣子。


    少女說道:“就因為嫌煩,所以什麽都不想做?”


    趙臘月說道:“他做過很多,但這是他願意與否的事,而不是你們讓他願意。”


    在那個叫做大道朝天的故事裏,井九不理世事,太上無情,可誰還記得他有好幾次險些真的死去。在西海被腰斬是一次,在果成寺煉化仙籙是一次,太平真人滅世的時候,他以無上神通補天是一次。往深裏去看,這幾次似乎都是因為連三月,但他終究是冒過險。


    “這種事情是不能看他願不願意的,這不是報考哪個專業、從事什麽職業,娶什麽樣的妻子,這是高於自由的存在,是存在本身,不過都無所謂了……”


    少女沒有起身,輕歎說道:“按照我的計算,大概再過一百多天,他便會死去,到時候希望孩子你能冷靜一些。”


    現在沒有人知道井九在哪裏,但她知道井九現在的情形。


    為了避免被她發現,為了避免被承天劍控製,井九必然進入了沉睡,把自己變成了最幽暗的一團火焰,盡量不照亮任何地方,不被任何人看見。問題在於那樣幽暗的一團火焰,也非常容易熄滅,也許隻是輕輕的一聲歎息。


    趙臘月說道:“那就祈禱吧。”


    這不是威脅是陳述句。


    “另外我不喜歡被人稱為孩子。”她接著說道。


    少女微笑說道:“不管你們幾百歲還是幾千歲,對於我來說都還是孩子。”


    因為是孩子所以需要被照顧,可以發些小脾氣,但是最後還是要聽話。


    喔,乖。


    趙臘月沒有再說什麽,向著古堡外走去。


    穿過那條幽暗的、掛著畫像的通道,前方越來越明亮。


    阿大睜開眼睛,望向明亮的那處,似乎有隻青鳥飛過。


    ……


    ……


    趙臘月離了古堡,沒有馭劍,坐著第一趟懸浮列車去了首都特區。


    遠方如線般的太空電梯、閃閃發光像寶石樣的大氣層外的空間站都沒能引起她任何興趣。


    她就像個抱著貓去旅行的女學生,沿途還吸引了幾位熱情民眾的注意,隻是被她漠然的表情嚇退了回去。


    來到首都特區,找了一家看著還算幹淨的茶館,要了一壺還算清雅的茶,她在窗邊坐了下來。


    窗戶開著,迎來微亮的光與微涼的風。


    青鳥隨風而至,落在窗邊。


    趙臘月望著窗外陌生的世界,問道:“能奪舍嗎?”


    青鳥輕輕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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