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都聽到了這一聲嚶嚶。


    不管是在文藝作品裏還是慣有印象裏,嚶嚶這種聲音一般都是與柔弱的少女、剛剛出生沒多久的幼獸、以及類似的某些形象聯係在一起,就算有時候會讓人覺得有些做作,總之還是可愛的。


    但聽到雪姬這聲嚶嚶的人絕對不會產生這種感覺,因為她的模樣不像人,因為她的漠然眼神,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寒蟬在她臉上畫出來的那道紅線,紅線咧開便是嘴巴,這怎麽看都是恐怖電影裏的畫麵,不知道嚇哭了多少孩子和成人,甚至可能會存留在人類的集體意識裏,變成某種傳說。


    星球表麵的怪物們都死了,自然沒有什麽反應,歡喜僧的反應比較大,眼睛瞪的特別大,清俊的少年麵容上寫滿了不可思議,除此之外反應最大的便是天空裏的那九個黑色的太陽。


    忽然之間,天昏地暗。(哇哦……)


    九個黑色太陽向著地麵落了下來,真的很像宗教油畫裏的滅世景象。


    大氣乃至空間都被撕裂,幽暗的天穹背景裏能夠看到無數萬道湍流。


    隻剩一隻的肉翅帶起一道黑煙,無數觸手狂舞不停,那些像凍梨般的醜陋怪物們離地麵越來越近,站在籃球場上的花溪與歡喜僧甚至很快便感覺到了那些怪物們的情緒。


    不知為何,這些最高階母巢在感知到雪姬的存在後,竟表現出來了從來沒有過的情緒——情緒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它們的身上——而且那種情緒非常複雜,說不清楚是畏懼、憤怒、殺戮欲還是向往。


    前些天,歡喜僧在暗物之海裏險些被處暗者們拉入幻境,就此沉淪,忽然被一道聲音喚醒。當時他就在想,這究竟是女王陛下還是他內心深處的陛下。現在想來,忽然出現在望月星球上的這道空間裂縫,隻怕也與她的存在有關。暗物之海的意誌讓九個處暗者來到這顆星球,也許就是想要找到雪姬,然後殺死她。


    難道說雪姬真的有可能改變這場已經持續了十幾萬年的戰爭?


    宇宙各處的戰艦與建築裏,無數道視線看著自己眼前的光幕。


    曾舉聖人震撼無語,劍仙恩生不停地罵著髒話,陳崖臉上的情緒極其複雜,隱隱有些羞恥感。


    雪國女王居然真的就是那個娃娃,這怎麽可能呢?


    她能夠戰勝那些帶著黑夜降落的九個處暗者嗎?


    看著逐漸替代白色、籠罩籃球場以及整個霧山市的那片陰影,所有人都緊張到了極點。


    如果把雪姬視作朝天大陸的同鄉,視為神明留下的真正神器,那麽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戰鬥,就會是人類文明與暗物之海的最強戰力之間的碰撞,誰會獲得最後的勝利?


    溫泉邊的少女眼睛越來越明亮,裏麵的數據變化越來越快,確認不會遺落那個籃球場上的任何畫麵。


    雪姬解下了紅披風,隨手一扔,便蓋住了坑裏的井九。


    嗡的一聲,狂風呼嘯,卷起滿地殘雪,就連二十幾公裏外的那些怪物屍骸變成的冰粒也飛了起來。


    籃球場裏出現了一條絕對真空的通道。


    雪姬沿著那條通道飛向了天空,飛向了那片黑夜。


    看著夜色裏那些巨大的黑色母巢,她的烏黑眼瞳裏露出輕蔑的神情,把兩隻可愛的小手背到了身後。


    天空裏落下的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多。


    然後,所有的光幕上都隻能看到雪花,再看不到她的身影,什麽都無法看到。


    ……


    ……


    “這是怎麽回事?”


    宇宙各處的戰艦裏,建築裏響起一模一樣的喊聲。


    人們緊張注視著這場大戰,想要知道人類的命運,結果光幕上隻剩下了一片雪花。


    那些不是真正的雪花,而是沒有信號之後的信道顯示。


    如果這是一出連續劇,就等於到了大結局前忽然停播,難道最後一集還要提前點映不成?


    沒有人能接受這樣的事情,各個戰艦的技術維修官忽然變成了最忙的人,當確認無法修複之後,無數聲髒話同時在宇宙各處響起,簡直可以視為人類文明曆史的一次最壯觀的文化現象。


    遙遠主星的溫泉邊,浴衣少女看到的畫麵也變成了雪花。


    她有些疑惑,快速地眨動眼睛。


    在一秒鍾的時間裏,她眨了七百多次,換了無數個信號通道,結果發現還是無法看到望月星球的畫麵。這說明不是信號超距傳輸通道出了問題,而是望月星球的衛星、所有的監控設備在那一瞬間被毀壞。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朝天大陸的飛升者對雪姬有無限畏懼、警惕以及隱藏極深的崇拜。


    她沒有這種情緒,但比誰都更想知道雪姬離開朝天大陸、來到這個世界後究竟強大到了什麽程度。而且她需要“看到”雪姬,才能開始接下來的工作。


    當然更重要的是,她也很想知道這場戰鬥的勝負,結果忽然什麽都看不到了,當然不高興。


    她不悅地撇了撇嘴,哼了一聲。


    ……


    ……


    祖星的海裏有座島,那座島裏也有一個溫泉,閑來無事把裏麵的溫泉水排空,引來不遠處的海水,便成為海釣的極佳場所。


    青山祖師坐在池邊,萎縮嚴重的雙腿泡在被陽光曬溫的海水裏,眯著眼睛,似乎很是享受。


    插在他身邊的魚杆和跪坐在他身邊背書的卓如歲,都無法引起他的任何興趣。


    他的興趣都在海麵上的巨大光幕。


    黑暗的宇宙裏,望月星外那些散碎的太空隕石形成的緞帶有些美麗。


    那顆星球正在逐漸被冰雪覆蓋,變成白色,於是那九個黑點更加醒目。


    青山祖師知道處暗者的可怕,不過他不是很擔心,因為雪姬在那裏。


    雪姬在發出那聲嚶嚶之前,曾經做了一個動作。


    她站在籃球場上,忽然抬起頭來看了天空一眼。


    遙遠的祖星上,光幕上的她就像是望向了海邊垂釣的祖孫,剛好與卓如歲對視。


    卓如歲嚇得魂飛魄散,險些摔進海水池裏喂魚。


    “真是沒出息。”青山祖師用微啞的聲音嘲弄說道:“隔著無數個星係,你覺得她能殺死你?”


    “您是不知道啊,這位陛下後來在青山裏藏了好些年,最後更是生撕了白仙人!”


    卓如歲想著那年讓上德峰變成黑色玉盤的大戰,依然心有餘悸。


    青山祖師提醒道:“你現在也是飛升的仙人,不比白刃弱。”


    卓如歲說道:“那怎能一樣?女王陛下來到這片寒冷的宇宙裏,不知道會增強到什麽程度。”


    “我也很想看看,她現在究竟有多強。”青山祖師看著光幕說道。


    他的聲音有些滄桑。


    不知道很多年前他離開朝天大陸的時候,有沒有向北方的雪原看上一眼。


    就在下一刻,光幕上的所有畫麵都消失了,變成了雪花。


    “信號怎麽這麽差?”卓如歲正緊張地等待著這場大戰的結局,不由喊出聲來,“趕緊讓人來修修。”


    青山祖師的眼睛眯得更加厲害,臉上的皺紋裏寫滿了若有所思四個字。


    望月星球上的戰爭開始了。


    雪姬不想被人看到,因為隨時準備要逃。


    青山祖師從身邊的沙地裏抽出魚杆。


    海麵上的光幕迅速分解了十幾個畫麵。


    陳崖、曾舉、恩生十幾名飛升者出現在上麵。


    青山祖師平靜說道:“恩生留在天火養傷,處理那道空間裂縫的後續事宜,其餘人都去。”


    ……


    ……


    天火工業基地已經停機了好些天,行星不再燃燒,岩漿已經半凝固,那條深達地心的大峽穀更猙獰。那道空間裂縫在十幾名飛升者冒著生命危險的不停努力下,終於不再擴張,被融蝕了一大部分。


    依然不時有暗物之海的怪物從那邊的海底飄過來,隻是數量已經少了很多,而且母巢也沒有出現過。現在想來,海底的那些母巢以及怪物,竟是都被歡喜僧帶去了望月星——不管歡喜僧還是親眼看著這幕畫麵的飛升者們,都以為他是去地獄送死的,誰能想到後續會有這樣的發展。


    “準備去那邊。”陳崖收回視線,揉了揉斷指處,麵無表情說道。


    那兩名跟著他去星門基地的黑衣飛升者,依然用帷帽遮住了頭臉,也掩住了一些陰寒邪惡的氣息。


    卓如歲那天的判斷沒有錯,這兩名黑衣人都是朝天大陸古時候的邪道妖人。他們走上了一條與玄門正宗完全相背的修行路,雖不像血魔老祖那般作惡多端,血債無數,但肯定算不得正道之人。


    他們依然成功地飛升了,變成了強大而可怕的妖仙。


    朝天大陸的修行史上,沒有這兩個妖仙的記載。


    他們留在那個世界的痕跡,連同飛升時的痕跡,都被四萬多年前獨霸大陸的青山宗抹去。


    這兩個妖仙本來就是青山祖師飛升前看好的人,留下的後手。


    “為什麽?我不理解。”一名黑衣妖仙忽然說道。


    陳崖轉身望向他,麵無表情說道:“據我所知,這是第一次。”


    這是這名邪道妖仙從修道至飛升後,第一次對青山祖師的諭令表示不理解以及不想聽從的意思。


    哪怕隻是意思,也很不尋常。


    “我們的敵人是暗物之海,隻有女王能戰勝那些怪物。”那名黑衣妖仙的聲音毫無情緒波動,“今天我們這些人都沒有絕望,接著便是羞愧,就是因為我們知道陛下在那顆星球上。”


    然後他們現在就要準備著去殺死她。


    如果雪姬戰勝了那九個處暗者,想來也是慘勝,應該再無戰力。陳崖與他們之前的羞愧是因為人類強者需要曾經的敵人來拯救自己,更是因為他們都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井九與雪姬一直都在一起。”陳崖沉默了會兒,說道:“他們太強大,而且都非人族,如果聯手,對人類的威脅比暗物之海還要更大。”


    “不是對人類的威脅,隻是對我們的威脅。”另一名黑衣妖仙麵無表情說道:“都他媽飛升了,你們這些正道人士還像當年在朝天大陸那樣虛偽做什麽?惡心,我也惡心,他媽的。”


    ……


    ……


    九個處暗者帶著那片黑夜向著地麵降落,模樣越來越清楚。


    美麗的事物總是相似的,醜陋卻各有不同,但不管如何不同,總之都是醜陋。


    對普通人類來說,這些醜陋的母巢自然會讓他們看一眼便惡心到了極點。


    在雪姬的眼裏沒有什麽美醜,反正最終都是白茫茫一片大地,隻有幹淨。


    當她踩碎那隻凍梨,跳回沙發之後,七二零那棟樓以及這個世界就開始變冷,然後隨著他們走出單元門,來到這個籃球場,這個星球越來越冷,嚴寒的氣溫將大氣裏的所有水分子都變成了雪花。那些被井九殺死的暗物之海怪物,也是在嚴寒的作用下變成了冰粒,失去了所有存在的基礎。


    如果霧山市還在正常運行,市政廳早就已經發出了嚴寒警報,然後接著會發出向地底撤離的警報,因為就在她飛離籃球場的那一刻,整座城市以及方圓數百公裏範圍內,溫度都降到了零下一百度以下。


    留在七二零樓裏的那隻小花貓有劍火可以暖身,花溪適應了低溫卻還是會被凍死,於是她往歡喜僧那邊靠了靠。歡喜僧看了她一眼,艱難地施出一道火蓮,讓籃球場的溫度變得高了些。


    井九還是躺在坑裏,被那塊紅布從頭到腳蓋著,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昏迷中。


    冰雪向著星球表麵各處蔓延而去,想來用不了多長時間便能把望月星球變成白色。


    在如此低的溫度下,那些盤旋在空中的飛行器、籃球場外不遠處變電房裏的監控芯片,都被凍至失效。


    甚至就連大氣層外都受到了影響,不知道什麽原因,那些本來就能承受極端低溫的衛星,忽然覆上了一層不知何處來的白霜,所有設備都被寒意摧毀,再無法接受任何信號以及發出信號。


    數百顆衛星就像幾百個小糕點,表麵灑了一層淺淺的糖霜,因為引力變化的緣故,漸漸離開原先的軌道,向著星球表麵滑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墜毀。


    至此,望月星球的所有監控設備失效,就此與遍布整個星河聯盟的監控網絡隔絕,變成了真正的孤地。所以整個宇宙都無法再看到這裏的畫麵,隻能看到一片雪花。


    可能就像青山祖師對卓如歲說的那樣,雪姬一直藏身在這顆星球,不願意現身,不敢連接任何網絡,就是擔心那位神明留下了控製自己的方法,如果那個方法真的存在,必然在中央電腦那裏。


    今天暗物之海降臨望月星球,雪姬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也許是井九,也許是那隻小花貓——被迫顯現出自己的身影,那麽在開始這場終極之戰之前,她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切斷這個星球與監控網絡之間的關係,確保溫泉邊的那個浴衣少女沒有任何辦法看到這裏的畫麵,與自己發生聯係。


    對雪姬來說,這才是重要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與井九確實有些同病相憐。隻不過現在的她怎麽看都不會讓人覺得可憐。


    她背著雙手,向著天空飛去,帶著無數飛雪。


    美極了。


    高妙極了。


    也強大極了。


    隻有籃球場上的兩個人與那隻蟬能夠看到這個畫麵。


    寒蟬的複眼裏寫滿了無數個認真,四支半透明的細小肢足不停比劃著,好像是在學習。


    很快。


    帶著無數雪花飛起的雪姬便與帶著那片黑夜落下的九隻處暗者相遇在天空裏。


    不知道是不是與那位神明有關,兩道陰冷寂滅氣息真的有些相似。


    雪姬非常不喜歡這種相似,伸出了可愛的小圓手,向著那片黑夜轟了過去。


    那是處暗者們相連形成的黑域,擁有類似引力場的作用,就算是井九的重離子炮也很難穿過黑域,落在那些處暗者的身上,隻有最後的那一記攻擊,憑借著難以想象的速度與空間穿透能力才刺了進去。


    雪姬的小手也沒能落在處暗者的身上,但也沒有像井九那樣擊空,而是實實在在地落了下來。


    那隻小手落在了仿佛實質的黑夜上,濺起一些微雪。


    這聽上去很尋常,不值得驚歎,實則非常難以想象。


    不管是引力場還是黑域,都使空間發生極度彎折,繼而形成某種環狀結構,讓任何從外部來的物體與力量都無法觸碰到彎折空間裏麵的存在。


    雪姬根本沒有想過直接攻擊那些醜陋的母巢,她攻擊的是空間本身。


    虛空是無法被觸碰的,但變成實質便能觸摸到,既然能觸摸到,便能毀掉。


    能讓空間變成實質的是超乎想象、甚至快要超越物理規則的低溫,然後她便要憑借無盡神力將其撕裂。


    嗡的一聲悶響在高空響起,比雷鳴低沉無數倍,比蟬鳴濃厚無數倍。


    那片黑夜裏出現了幾道非常明顯的裂縫,難道是黑域要破了?


    九隻處暗者散發出更加狂暴的氣息,向著天空各處飄去。


    雪姬根本沒有理會它們,繼續又是無數拳揮出,重重地落在黑夜上。


    每一拳都要破碎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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