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而不悔……你要這麽理解……我也沒辦法。”


    井九的語速很緩慢,而且如此短的一句話中間就停頓了兩次,顯得很沒力氣。


    “另外,死了當然不用後悔,因為已經不知道後悔,能後悔那還叫死嗎?”


    然後他輕輕咳了兩聲,咳聲也不怎麽響亮,甚至有點氣若遊絲的感覺。


    配著蒼白的臉,無法彈動的身體,怎麽看都像一個虛弱的病人。


    如果說人類思考的時候,上帝都會發笑,現在他思考的時候,便會變得虛弱。


    這不是劍心歸寧便能解決的問題,不然他何必需要雪姬幫自己治病。


    趙臘月說道:“隻要殺死祖師就可以了。”


    “如果殺不死他呢?”


    井九輕聲說道:“難道我要去煉一個第二人格,或者更多的人格出來?”


    趙臘月眼睛微亮,說道:“倒也不失為一種手段。”


    井九說道:“現在你把我弄成了一個廢人,有什麽意思呢?”


    趙臘月挑眉說道:“至少你是醒著的,這就是意思。”


    五百年不見,井九不想與她爭吵,輕聲說道:“現在是什麽情形。”


    “中央電腦被青兒控製,我接管了星河聯盟,柳十歲與曾舉乘著烈陽號去了祖星,三萬兩千艘戰艦也在路上。”


    趙臘月說道:“祖星隨時可以被我們消滅,你不用擔心。”


    井九靜靜看著她,說道:“到底是什麽情況?”


    趙臘月確實不擅長撒謊,也沒有像騙雪姬那樣演練多次,隻好沉默不語。


    “以你的性情,如果局麵盡在掌控,不需要我擔心,那你就不會來找我與雪姬,自己就把這件事情給做了。”


    井九說道:“我在這場夢裏不肯醒來,想來也是感知到了前方的危險,那麽危險到底是什麽?”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烈陽號戰艦在祖星外圍的深層太空裏,捕捉到了一些微粒。”


    那些微粒裏有些非常普通的複合材料,在星河聯盟裏比較常見。


    問題是在無垠的太空裏,尤其是祖星外圍的太空裏,很難會遇到這種東西。


    還有一些微粒則是非常罕見的高強度合金,就算是星河聯盟的新型戰艦都還沒有開始使用這種材料。


    在對這些微粒成分進行分析後,烈陽號戰艦上的人們得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推論。


    “應該是那艘消失的沈家戰艦,另外就是那些複合材料粒子被某種過期培養液的分子包裹著。”趙臘月說道。


    井九沒有怎麽想,說道:“裝沈雲埋腦袋的桶?”


    烈陽號戰艦上的官兵都曾經見過他提著那個桶的畫麵。


    “是的,而且我懷疑童顏也在那艘船上。”趙臘月說道。


    井九問道:“什麽武器?”


    星河聯盟有什麽樣的武器可以讓沈家的戰艦變成微粒,就連沈雲埋與童顏那樣的人都沒能避過去?


    趙臘月說道:“那個星係……可能被祖師變成了一座劍陣。”


    這個令人震撼的推論沒能讓井九的表情有任何變化,因為他這時候太虛弱,沒精神做什麽反應,也覺得沒必要。


    “曾舉示警,烈陽號戰艦提前停了下來,然後進行了幾次實驗,大概確定了劍陣的範圍。”趙臘月停頓了片刻,接著說道:“但他們無法觀察到劍陣裏的情形,也不知道沈雲埋和童顏是不是還活著,所以我讓柳十歲進去看看。”


    聽到這句話井九有了反應,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阿大想發出嘲弄的冷笑,想著趙臘月對井九都這麽粗暴,趕緊打了個嗬欠掩飾了過去。


    ——那是柳十歲,你居然把他當盲人的棒子用?真是冷酷無情啊。


    趙臘月知道井九與阿大在想什麽,平靜說道:“他早就修成了禪宗金身,而且我把朝天大陸所有厲害法寶都搜刮一空給了他,就是要他去做殺神,既然是殺神就應該殺在最前麵。”


    井九又看了她一眼,心想這可不是你的性情。


    趙臘月有些情緒複雜說道:“……當然我也可以做些事情,但在朝天大陸議事的時候,沒能爭過他。”


    井九還是靜靜看著她,心想這依然不合你的性情。


    無論爭劍還是爭氣,你可能會輸,但絕對不會認輸,怎麽可能存在爭不過這種事?


    最重要的問題是,青山宗乃至整個朝天大陸修行界誰敢和你爭?


    趙臘月沒有回答他眼神裏的詢問。


    阿大輕輕喵了一聲。


    井九才知道原來竟是麻將輸了的緣故。


    他沒有回憶神末峰以及上德峰頂的麻醬與麻將,隻覺得麻煩。


    一座星係變成了一座劍陣。


    真是麻煩。


    他麵無表情說道:“真煩。”


    這是景陽真人的口頭禪。


    時隔很多年,終於再次被他說了出來。


    說明他真的遇到了多年未有的大麻煩。


    “這些麻煩都因你而起,當然應該由你自己解決,小朋友都懂這個道理。”


    趙臘月說道:“別總想著用睡覺來逃避。”


    阿大回望自己漫長的修道歲月,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逃避可恥,而且沒用。


    井九非常不喜歡劍索係著脖子的感覺,卻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沒有任何辦法。


    他也不喜歡被臘月像教孩子一樣的口氣教訓,但更沒有任何辦法。


    於是他閉上眼睛,說道:“我要歇會兒。”


    這不是無聲的抗議,而是他真的很虛弱,很難受,需要休息。


    路燈的光穿過玻璃,照在他美麗而蒼白的臉上,也沒能變得溫暖些。


    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很快便絕對平靜,他是真的睡著了。


    趙臘月站在他身前,卻沒有居高臨下的感覺,因為眼裏滿滿的都是擔心。


    再次重複一遍。


    時隔五百年不見,相見便是這等境況,她根本來不及感慨什麽,便要理會他的死活,這事兒確實挺煩。


    阿大喵了一聲表示安慰——當年我在果成寺的時候每天睡覺,你們也以為我老病將死,你看我現在不挺精神?


    ……


    ……


    電視關了。


    趙臘月盯著井九發呆。


    雪姬裹著被子發呆。


    花溪在冰塊裏發呆。


    阿大抱著寒蟬趴在窗台上發呆。


    街上的燈光象征上稍微暗了些,代表朝陽已經再次在守二都市升起。


    沒有晨光降臨,井九睜開眼睛醒來,便開始咳。


    咳聲越為越大,越來越痛苦,吵醒了發呆的雪姬與人及貓與蟬。


    趙臘月確定他是真的醒著,放下心來,聽著咳聲,看著他虛弱的模樣,卻還是很擔心。


    雪姬轉身頗感興趣地看了井九兩眼,心想這法子居然有用,真是有趣,隻不過太霸道了些。


    趙臘月伸手撫了撫井九的胸口,因為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動作有些笨拙。


    井九平靜了些,看著她認真問道:“你覺得我能感覺到?”


    弗思劍係在他的頸間,阻斷了他的意識與身體的聯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現在就是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就連咳的最厲害的時候,他的身體也不會有一點顫動。


    這樣的情形下,趙臘月替他揉揉,有什麽意義?


    “我自己好過些不行嗎?”她難得地流露出女兒家的神態。


    井九沉默了會兒,問道:“南忘怎麽樣?”


    趙臘月說道:“還早,沒事。”


    井九說道:“差點忘了她有南部香火供奉。”


    趙臘月說道:“她經常嫌香火太旺,有些燥熱。”


    井九忽然說道:“我有些冷。”


    昨天雪姬把那道至寒之意從他身體裏抽了出來,但他反而卻覺得越來越冷。


    他的身體無法感知到趙臘月的手,按道理也應該無法感覺到寒暑,更何況仙人本就寒暑不侵,而他的身體更是與眾不同。


    這種冷必然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層麵的問題,可能是意識被阻斷後的結果。


    趙臘月不知該如何解決這種問題,轉身望向雪姬。


    雪姬裹緊了身上的小被子,表示別想。


    趙臘月走進臥室,熟悉地在衣櫃裏找出一個毛毯,蓋在了井九的身上。


    這件毛毯很大,可以把井九從頭蓋住腳。


    趙臘月把毛毯上沿掖進劍索裏,滿意地點了點頭——那根劍索做這個用途真合適。


    阿大在旁邊腹誹道,這是給不會吃飯的嬰兒做的圍兜嗎?


    便在這時,它忽然感應到一道寒冷的視線,回頭望去,發現雪姬正盯著自己,不由嚇了一跳。


    寒蟬毫不猶豫從它身上飛走,落回雪姬頭上,變成蝴蝶結的模樣。


    窗戶驟破,玻璃變成無數碎屑向街麵落下,被路燈照的很好看。


    雪姬來到了街道上空,手背在身後,眼神漠然。


    她身上的被子隨風微動。


    那個透明的冰塊也跟在她的身後,花溪在裏麵閉著眼睛,還是不肯醒來。


    蚊子們的聲音不停傳遞著女王陛下的煩躁心情。


    “快點!”


    “還磨蹭什麽呢?”


    “趕緊做完了事。”


    趙臘月單手提起軟椅,飄到窗外,隨著雪姬向上空飛去。


    路燈漸遠,崖壁漸暗,很快天空裏便出現了一抹真實的光亮,就像是井口。


    地下街區的民眾、崖壁上的工人、守二都市的晨跑者、傳火塔與祭堂裏的教士,都看到了那道一閃即逝的白煙。


    整個星門基地的溫度都低了一些。


    很多人下意識裏對著那道白煙行禮。


    那道白煙穿透大氣層,進入宇宙,沒多時便飛出了星係,進入了一艘靜靜等候在那裏的戰艦。


    整個過程裏,井九都強撐著精神,睜著眼睛。


    他這輩子做過很多事,見過很多風景,卻還從來沒有坐著軟椅飛的經驗。


    戰艦上的數千名官兵今天也有了全新的生命體驗。


    尖銳的警報聲剛剛響起便被係統解除,艙門明明沒有開啟,指揮大廳裏便多了一個奇怪的隊伍。


    一個蒙著被子的小女孩,被子不大,剛剛遮住她的腳,與地板之間有幾毫米的距離。


    一個癱在椅子裏的美麗男子,蓋著一張很普通的毛毯,上麵趴著一隻明顯不普通的長毛白貓。


    那個男子臉色蒼白,無力地靠著椅角,看著虛弱不堪,難道是傳說中的病人?


    那個小女孩看不清容貌,隻能隱隱看到幾根白發,難道是傳說中的白化病人?


    現在的星河聯盟,第一次基因優化都是由政府負責,很少看到這樣的存在,更何況一次便是兩個。


    而且他們是怎麽到戰艦上來的?


    唯一正常的就是那個短發少女,但當官兵們看到她的臉後,頓時嚇了一跳。


    艦長用嚴厲的眼神把所有軍人都逐出了指揮廳,走到趙臘月身前,謙恭說道:“您回來了。”


    趙臘月嗯了一聲,單手提著那張軟椅向前方走去。


    如果那些官兵沒有離開,看到這幕畫麵,便能發現她也是個不正常的人。


    艦長看著軟椅上的井九,越看越覺得震驚,而且眼熟,試著問道:“這是顧問先生?”


    趙臘月說道:“癱了。”


    艦長更加震驚,心想顧問先生應該是這場反叛的幕後大黑手,怎麽就忽然癱瘓了呢?


    不過就算是最麻煩的高位截癱,以現在星河聯盟的醫療水平也能夠輕鬆解決。


    “醫療區在那邊。”他說道。


    趙臘月提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放下軟椅,麵無表情說道:“按原定計劃出發。”


    阿大懶懶地抬起頭來,看了那個愚蠢的艦長一眼,心想你能找到能切開這家夥皮膚的手術刀嗎?


    不管是高壓水刀還是射線刀,來一個我就吃……不,搶一個防身。


    前任軍部首席顧問井九癱瘓的消息很快在戰艦上傳開,引發了很多猜測與震動。


    戰艦微微震動,晶態引擎射出藍色的光焰。


    伴著各種自檢指令與數據驗算聲,戰艦開始了前往祖星的漫長航行。


    在漫長航行的大部分時間裏,井九都在睡覺。


    這時候的他看著在睡覺,其實是醒著的。


    以前在望月星球裏畫畫、彈琴、下棋的他看著是醒著,其實是睡著的。


    現在的他太過虛弱,連睜眼的力氣都不想浪費,寧可閉著眼睛養神,也不想和趙臘月說話。


    趙臘月難得見他發小脾氣,知道他是壓力太大,不以為意,反而笑的更多。


    窗外的星光時明時暗,照著他的蒼白的臉,偶爾他會醒來咳幾聲,看著就像是一個病態的美人。


    古典小說裏那種得了肺癆、隨時會死的那種。


    某天,戰艦遠遠經過一個巨型黑洞的時候,井九睜開了眼睛,看著看不到的那個地方,很長時間都沒有移開。


    雪姬坐在那個透明冰塊上,也往那個黑洞望去,發現打不贏便收回了視線。


    趙臘月在他身邊蹲下,把毯子拉好,蓋住他的膝蓋,問道:“怎麽了?”


    井九說道:“無聊。”


    趙臘月揮手示意艦長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輪椅推了過來。


    雪姬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理會。


    趙臘月把井九連著毛毯抱了起來。


    艦長看著從井九身上垂落的毛毯,臉上堆著笑容,說道:“好像變魔術啊。”


    阿大懶懶看了此人一眼,心想如此急不擇言,是怎麽當上艦長的?


    趙臘月把井九放到輪椅上,整理了一下毛毯,對艦長說道:“我們隨便逛逛,不準打擾。”


    這個命令很快便被傳達了下去。


    趙臘月推著輪椅上的井九在戰艦裏隨意行走。


    阿大趴在他的膝蓋上,轉著頭到處張望著,不時下意識撓撓毛毯。


    沒有一個人敢說話,甚至不敢看一眼。


    戰艦裏安靜的令人心悸,隻能聽到輪椅碾壓地麵的聲音。


    那輛輪椅停在了戰艦側後方的窗邊。


    窗外還是滿天繁星。


    趙臘月鬆開手,走到他身邊蹲下,摸著阿大的背,問道:“想到殺死祖師的方法了嗎?”


    井九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飛升前就想到了。”


    當然這不是說他那時候就想好了要欺師滅祖。


    隻不過那時候他便明白了如何才能擺脫一切控製,獲得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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