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如歲等人一直在沙灘上盯著海邊的兩輛輪椅。


    這場對話必然會寫在人類的曆史上,怎能不被聽到,然後記錄下來?


    所以他們都在偷聽,緊張而且隱隱興奮,就像做壞事一樣。


    為了不打擾那場對話,他們的交流都是在神識裏完成的。


    數道神識匯在一處,影響了空氣的流動,形成一個模糊的氣團。


    “掌門真人果然還是這般囂張。誰先出手?居然說得出我就是人類這種話!”


    “老頭子讓你看了童話,難道沒看那些曆史書?誰能搶得過那個女人?有個皇帝說過類似的話。”


    “祖師這句話來的犀利啊,該怎麽應?我殿後。難道掌門真人要承認自己是水母?”


    “公子應的真好,我就是所有的生命……如果能不打就好了。”


    “他又聽不到,十歲你能不能不要拍馬屁?待會不準手軟,法寶一起扔出來。”


    “這一劍不錯。如果說代表人類的進化方向,那也應該是平詠佳或者那個小姑娘。”


    “青兒姑娘算不算?說起來她人呢?她會參戰嗎?”


    “平詠佳與這個世界無關?這是什麽意思?萬物一劍有別的來曆?他在就好了。”


    “掌門真人居然說這不重要,轉話題如此生硬,真是有些無恥。”


    “他真能擺脫承天劍的控製嗎?”


    “掌門真人居然在朝天大陸的時候就想殺祖師?為什麽?難道他真有辦法?”


    神識交談至此結束,因為已經商量完畢。


    “真是無趣。”沈雲埋說道:“人類的本質果然就是重複。”


    柳十歲認真請教道:“何解?”


    沈雲埋說道:“生命、進化……這些應該是小時候就應該想明白的事情,兩個活了不知道多少歲的老家夥還如此認真地討論,拖時間還是真的太無聊?”


    “是嗎?”柳十歲與彭郎有些茫然,“我們從來沒有想過。”


    沈雲埋嘖嘖出聲,正想嘲弄幾句,忽然發現趙臘月有些不對勁。


    趙臘月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一直注意著海邊的花溪。


    花溪的位置離那兩輛輪椅有些近。


    祖師若出手,她便要動念殺人。


    小姑娘偶爾蹲下拾貝,海風拂動發絲與斷袖,蒼白的小臉被曬的有些紅,汗珠漸生。


    誰能想到,這麽可愛的她隨時會死呢?


    數道劍光自衣袂間亮起。


    趙臘月從原地消失,瞬間來到花溪身邊。


    柳十歲等人反應極快。


    又是十餘道劍光在沙灘上平空而生,他們也到了趙臘月身邊。


    童顏用天地遁法也飄了過去。


    隻剩下那個機器人依然站在沙灘上。


    沈雲埋罵了幾名髒話,坐了下來。


    ……


    ……


    趙臘月等人警惕地看著海上。


    一場極小的風雨自海上來,然後立刻消失。


    海麵微隆,一個穿著黑色道衣的男子走了出來,正是劍仙恩生。


    離開火星的時候,他抓著阿大的毛,一路懸掛著過來。阿大一直沒有做什麽,直到抵達祖星大氣層的時候,才驟然發難,把他遠遠地擊落到極遠處的大海裏。


    它不想恩生參與到隨後的戰爭裏,才會這樣做,卻沒有想到,井九與祖師見麵後沒有立刻動手,而是用花溪的性命與雪姬的性命做了交換,然後開始閑聊。


    即便是無垠的大海,這麽長時間也足夠恩生找了過來。


    眾人警惕地看著他,就連彭郎也是如此。


    誰也不知道劍仙恩生會不會打破短暫的寧靜。如果他不是想要救出花溪,而是殺死花溪,從而幫助祖師獲得自由出手的權力怎麽辦?


    恩生沒有理會他們,直接走到不遠的椰林邊,看著輪椅裏的井九說道:“雖然現在再來說這些話沒有意義,但我還是想說一句話,沒有祖師開創青山劍宗,就不可能有現在的你,更不可能有這些晚輩,你們是不是對他缺少基本的尊重?”


    聽著這些話,柳十歲低下頭去。卓如歲也覺得好生不自在。彭郎想著如果沒有恩生祖師在天壽山開宗,也不可能有現在的自己,不由歎了口氣。


    趙臘月與童顏亦是沉默不語。他們都學過青山劍道,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應該算是受過祖師的恩惠,現在卻是在圍攻祖師,感覺確實有些不對。


    隻有一個人不這麽覺得。


    “他隻不過剛好在山裏揀到了那把劍而已。”


    井九說道:“換成別人揀到那把劍,也會有青山宗出現。”


    這句話是回應劍仙恩生的說法。


    既然祖師不是他們這些後人存在的必須條件,那麽何必感激?


    “換成別的人拾到那把劍,可能用來砍柴。”


    恩生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祖師是被命運選中的人。”


    “被命運選中的人叫做命好,如果命好指的是揀到了那把劍,那劍當然才是關鍵。”


    井九這句話的意思也很清楚。


    恩生看著他冷笑說道:“青山宗的名字便是自祖師而來,你何必強辭奪理?”


    井九說道:“數萬年前若是卓如歲揀著了這把劍,那就叫如歲宗,十歲揀著就叫十歲宗,我若揀著了,便叫九宗,叫什麽很重要嗎?”


    卓如歲苦著臉說道:“還是比較重要,這些名字太怪。”


    沈雲埋在遠處說道:“那是沈青山的名字剛好合適,得感謝我爺爺奶奶。”


    “就算沒有人揀到那把劍,青山宗從來沒有出現過,又算什麽呢?”


    井九沒理會這兩個無聊的家夥,看著恩生繼續說道:“我可以去雲夢山、果成寺,可以去大澤、鏡宗,就算去昆侖派,我同樣會天下無敵。”


    趙臘月都聽不下去了,倒不是因為他的自戀而感到肉麻,主要是對某個宗派有意見。


    “昆侖派不行。”


    “好吧,那我就自創一個景園派又如何?宗派有什麽重要的呢?”


    井九說道:“青山宗確實對我不錯,所以我一直沒有離開,但那是後來的青山宗,與小樓裏的那些畫像並沒有什麽關係。”


    他對青山宗的記憶以及感情自師祖道緣真人開始。如果說隻要是青山宗的人,便天然親近有情……他與師兄、屍狗陰鳳那年殺的那些師伯師叔算什麽?


    “你開創青山宗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為了我。”


    井九看著沈青山說道:“你都不知道數萬年之後世上會有一個我。”


    古代的皇帝修那麽大一個皇宮,那是為了自己住的舒服敞亮。後世進皇宮參觀的遊客,難道還要感謝他為人類、自己留下了這個偉大的建築?


    “歪理。”沈雲埋的聲音裏有著難得的認真嚴肅,“但我喜歡。”


    沈青山靜靜看著井九,沒有說話。


    海邊忽然進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眾人的感覺非常不好。


    討論人類的時候他還說了不少話,為何現在隻是看著井九?


    他明顯不是覺得井九說的這些話沒有意義,更像是看著一個死人。


    都要死了,那就隨便說吧。


    井九的話也確實太多了些,和他的性情完全不符。


    人之將死,其話也多?


    忽有微風起。


    椰林迎風而響。


    這風來自海麵,來自天空,來自大氣層外,帶來了一道微渺而明確的信息。


    那道遠方的信息是封平安信。


    阿大不負眾望,真的解除了那邊的危機。


    海邊的氣氛卻沒有變得輕鬆起來,反而更加緊張。


    那邊的危機解除,意味著協議結束,也就意味著這邊的寧靜將要不複存在。


    緊張的氣氛與若有似無的壓力甚至影響了海。


    海浪湧至沙灘,忽然變得粘稠起來,然後浪花漸凝,如靜止的雕刻。


    花溪蹲下身去,用手指輕輕扳一塊,發現不是冰,而是某種玉般的存在。


    祖師望向井九。


    井九輕輕嗯了一聲。


    趙臘月望向海邊仿佛什麽都不關心的小姑娘,收回了那數道劍意。


    花溪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


    片刻後,她緩緩站起,轉身望向椰林邊,視線落在了沈青山的臉上。


    沈青山沒有看她,還是看著井九。


    海邊的安靜忽然被腳步聲打破。


    趙臘月沒有理會,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那幾道從花溪腦裏取出的劍意就像薄冰般躺在生著薄繭的掌心,是那樣的安靜而輕柔,就像寒蟬的翼。


    那腳步聲很穩定,間隔完全一致。


    沙灘上出現一排足印,很明顯是赤足。


    灰格子襯衫早已殘破不堪,鞋子又哪裏保留得住。


    柳十歲走到輪椅前行了一禮,說道:“晚輩還想請祖師賜教。”


    看著這幕畫麵,卓如歲神情微變,心想最先出手的不是趙臘月嗎?


    “去吧。”趙臘月在心裏說道。


    她掌心的那幾道薄冰般的劍意忽然消融,變成了兩道劍光。


    那劍光微微彎曲,如弧光一般。


    下一刻,那兩道弧光出現在了椰林旁、輪椅的後麵。


    弧光之下漸生真實,那是兩道薄膜,其間隱隱有著絲狀的結構。


    那是雙透明的翅膀。


    在青兒的身上。


    原來不是那兩道弧形劍光自行離開,而是青兒把劍光粘在了翅膀上。


    然後她悄無聲息出現在沈青山的身後。


    這比中州派的天地遁法還要玄妙無蹤,比幽冥仙劍的速度還要快。


    透明薄翼無聲而落。


    帶著那兩道劍光斬落。


    與此同時,沈青山輪椅下方的沙地裏探出了一抹劍尖。


    殷紅如血。


    正是被趙臘月以血開鋒的初子劍。


    趙臘月的眼眸深處亮起無數道劍光。


    那些劍光穿透黑白分明的眸子,塗抹了一道極其凜然的意味。


    她鬢角飄起的發、領口的布帶上,都生出了數道劍光。


    無形劍體為何如此鬼意森森?


    ……


    ……


    滿天繁星點綴在夜穹之中,青山群峰寧靜而有些乏味。


    南忘坐在清容峰頂的黑石之上,看著星空,沉默不語。


    與往年相比,她終還是有了些變化,就像黑石旁的花樹不知生出了多少新枝。


    比如她沒有躺在黑石上,也沒有喝酒,更重要的是沒有唱歌。


    她收回視線望向不遠處的神末峰,發現比自己這裏還要冷清。


    那些人都已經飛升離開,或者去了海上。


    崖畔時常能夠看到的畫麵,早已不複存在,想來也不會再出現。


    星光忽然變得黯淡起來,夜空忽起大風,天地氣息微亂。


    南忘神情微凜,望向碧湖峰的方向。


    三十年前被平詠佳修好的青山劍陣,為何會出現如此大的反應?


    無數陰雲自天地四周匯聚,遮住了星光,如蓋子般壓在了青山群峰之上。


    一道塵龍自天光峰頂生出,迅速來到清容峰頂。


    平詠佳對著她行了一禮,說道:“稍後會有天雷。”


    天雷不是天劫,卻也是極罕見的天象,往往意味著什麽重要的事情。


    南忘挑眉不解問道:“掌門真人可知是何緣故?”


    平詠佳沉默了會兒,望向遠處的碧湖峰,說道:“看看再說。”


    碧湖峰頂的天空,便是青山劍陣的陣眼所在。


    沒過多長時間,無數道雷霆從雲層裏落下,明亮的閃電把青山群峰照的非常清楚。


    各峰弟子都已經接到了命令,嚴禁於今夜雷暴裏洗劍,都留在了各自的洞府裏。


    絕大部分閃電都落在了碧湖峰頂。


    湖水動蕩不安,浪濤不斷,偶有道道水霧生起。


    今夜的雷暴確實太可怕了,那座宮殿裏的雷魂木,竟是在很短時間裏便煉成了兩根。


    “看出什麽沒有?”南忘看著平詠佳問道。


    平詠佳臉色蒼白,神情有些不對,說道:“外麵有事。”


    南忘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也不由變了。


    平詠佳能夠看出來,是因為數萬年前他見過很多次那人無情的眼神。


    沒有過多長時間,天雷便停了。


    陰雲驟散,星光灑落,仿佛先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嗎?


    平詠佳低頭抱膝坐在黑石上,像小孩子一樣害怕。


    南忘麵無表情說道:“既然我們改變不了什麽,做好自己就是。”


    平詠佳怔怔說道:“那我該做些什麽?”


    南忘說道:“明天會有新的洗劍弟子入山門,你是掌門,當然要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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