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凡跌倒在地,不醒人事,但他昏過去之前所說的話,卻讓大竹峰上至田不易下至諸弟子都呆住了,片刻之後,田不易等人反應了過來,扶起了張小凡。


    田不易細細察看了一番,發現這小徒弟身上幾乎像是被大火烤過一般傷痕累累,但內腑五髒倒沒有什麽大礙,昏過去多半是力竭所至,也不知道剛才那場比試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沉吟一下,眼角餘光便看到周圍越來越多的人都看向這裏,他不願站在這裏被眾人看戲,當下抱起張小凡,對蘇茹低聲道:“我帶老七回去,你在這裏看著靈兒。”


    蘇茹眉頭緊皺,但還是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雙眼緊閉的張小凡,臉上的焦急神色再也掩飾不住。旁邊大竹峰諸人也圍了過來,杜必書道:“師父,我也陪你去吧。”


    田不易搖頭道:“不用。”


    此刻,連道玄真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來,道:“田師弟,這是你門下弟子麽,怎麽了?”


    田不易淡淡道:“他學藝不精,受了些輕傷,我帶他去治療一下,失陪了。”


    道玄真人點了點頭,轉過身子,又看向台上那場精彩的鬥法。隨著田不易抱著張小凡走出人群,這件事也迅速平伏下來,人們重新為台上的兩位美女而激動,隻有少數站在人群外圍的年輕弟子,不經意間發覺,風回峰一脈的弟子大都臉色鐵青,三五成群地向遠處匯集過去。


    如果張小凡在這裏的話,他一定會看出,那裏是曾書書比試的地方。


    九幽之下,閻羅殿堂,到處是熊熊燃燒的大火,炙烤著哭泣嘶喊的人們,血腥焦臭,聞之欲吐,張小凡隻覺得天旋地轉,但隻在片刻間,他忽然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一個平靜的小山村,清風如許,淡淡怡人。


    然而一聲驚雷,響徹天際,天空烏雲如山,如怒海波濤洶湧澎湃,轉眼之間,和藹親切的村民變作了如山的死屍,安寧的小村成了人間地獄!


    “不!”


    他竭盡全力地呼喊,繃緊了全身肌肉,一陣鑽心的疼痛,從他胸口傳來,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全身顫抖,驚醒過來。


    “啊,醒了,小凡醒了。”熟悉的幾乎是刻在深心處的那個聲音,第一時間響了起來,帶了幾分擔心與欣喜。張小凡睜開眼睛,便看到了田靈兒。


    仿佛,又回到從前,她一身紅衣,腰間依然纏著琥珀朱綾,秀發柔順的從她白皙的脖子披下,襯著她有些蒼白的臉,還有那明亮的眼眸,純淨的眼瞳,張小凡甚至從那裏麵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師姐!他在深心處的一聲呼喊。


    張小凡看著她,連眼睛也沒有眨,如果這一刻成了永恒,那該多好!


    屋中,大竹峰眾人都圍了過來,田不易上前替他把了把脈,點了點頭道:“好了,沒事了。”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一個個都露出放心的笑容。


    張小凡向四周看了一眼,隻見大竹峰眾人都在這裏,自己正躺在房間裏的床上,各位師兄都站在地下,田不易與蘇茹坐在床前椅子上。


    “怎、怎麽了?”


    田靈兒微笑道:“你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吧,白天你與風回峰的彭昌比試,回來就暈了過去,嚇了人一大跳,還好沒什麽大礙。”


    張小凡動了動身子,果然身上除了有些疲累之外,隻有胸口有些疼痛,其他的地方都已沒什麽事了,不由得訝道:“怎麽會這樣,我明明身上都…”


    田不易截道:“那些燒焦的不過是皮外傷,用我青雲門秘製靈藥擦了便好,你現下身上隻有胸口處受了一記重擊,但骨頭經絡都未移位震動,休息幾日便好了。”


    坐在一旁的蘇茹笑了一下,道:“小凡,你還不謝過師父,這次若不是他親自施救,光外傷你起碼也得養半年了。”


    張小凡吃了一驚,心裏大是詫異,但感激之情仍是溢於言表,低聲道:“弟子無能,又拖累師父了。”


    田不易哼了一聲,麵色轉冷,道:“你哪裏無能了,現在大竹峰最有能耐的就是你了!”


    張小凡又是一驚,不知道田不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隻得道:“師父,我,不,像師姐,啊,還有大師兄諸位師兄他們都遠勝於我,我不敢…”他說著說著聲音卻小了下來,隻看著站在他身前的諸位師兄和田靈兒此時臉色都有些古怪,尤其是站在眾人身前的大師兄,今天麵色看起來特別蒼白,整個人不複平日裏生氣勃勃,看著竟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蘇茹歎了口氣,道:“大信,搬張椅子給你大師兄坐吧。”


    呂大信連忙應了一聲,從一旁拿了張椅子放到宋大仁身邊,宋大仁本想拒絕,但身子搖了幾搖,終究還是坐了下來,大口喘氣。


    張小凡看呆了眼,道:“大師兄,你怎麽了?”


    宋大仁苦笑一聲,卻沒有說話。倒是一旁的老四何大智道:“小師弟,現在七脈會武到了第四輪,我們大竹峰隻剩下你一人了。”說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向周圍看了一眼。


    張小凡整個人都呆了一下,隨即想起什麽,轉頭向坐在床頭的田靈兒道:“師姐,那你也…”


    田靈兒神色一黯,低聲道:“我也敗了。”


    張小凡看著她神色間一片失望,心中一痛,但此時此刻,卻容不了他胡思亂想了。


    田不易上上下下打量了張小凡一番,沉下了臉,道:“老七。”


    張小凡心中一跳,隻聽著田不易這話裏似有隱隱怒意,再看師父臉色極是難看,便不由自主地有些畏懼,道:“是,師父,有什麽…”


    也不待他說完,田不易盯著張小凡,斷然道:“你這一身道法修行,是怎麽來的?”


    張小凡腦袋中“嗡”一聲大響,張大了口,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話。他往屋中所有人逐一看去,隻見平日裏熟悉和藹的師兄們此時也保持了沉默,看著自己的目光中都有疑惑之意。


    這也難怪,一個平日裏其笨無比的小師弟突然一鳴驚人,任誰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接受。


    在田不易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張小凡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下,有那麽一刻,他幾乎要衝口而出告訴師父他背地裏修煉著一種別派功法,然而,話到嘴邊,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他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不知世事的無知少年了,平日裏在同門師兄的談話中,他早就知道了天音寺的鼎鼎大名,也知道了那個夜晚裏,那個名叫普智的枯瘦老和尚的真正身份。這些年來,他獨自修行著“大梵般若”功法,但在內心深處,對普智的感激之情從未稍減。


    “我,不,弟子愚笨,這些年裏修真進境一直進展不大,”張小凡低下了頭,不敢麵對田不易的目光,斟言酌句慢慢地道:“前些日子,弟子突然發現能夠驅動些事物,但弟子自己都不能置信,所以、所以不敢稟告師父師娘,沒想到…”


    田不易冷笑一聲,道:“沒想到這次卻一鳴驚人,大出風頭!”


    張小凡連忙道:“不,不是的,師父…”


    田不易豈是這麽好蒙騙過去的,當下冷冷道:“你說你能驅動事物,但這至少要有玉清境第四層的修行,我問過大仁,他隻傳了你第二層的法訣,那你可否告訴我這個孤陋寡聞做師父的,你究竟是如何繞過第三層修煉至第四層境界的呢?”他說到最後,話聲已是冰冷無比,帶了幾分煞氣,聽得眾人都變了臉色。


    張小凡不說話了,房間裏一片寂靜。


    許久,就在田不易臉色越來越是難看,眾人擔憂之情越來越重的時候,張小凡卻默默地爬了起來,看得出他依然十分疲憊,但他還是掙紮地下了床,然後在眾人麵前,在田靈兒一雙晶瑩流轉目光注視之下,他在田不易的身前,跪了下來。


    田不易絲毫沒有動容,冷冷道:“怎樣?”


    張小凡深埋下頭,眼裏隻注視著身下那一片小小的近在咫尺的土地,沒有向旁邊再看上哪怕一眼,低聲道:“師父,請您責罰我吧。”


    眾人聳然動容,田不易更是氣得勃然變色,蘇茹皺了皺眉,道:“小凡,你若是有什麽顧忌便與你師父直說就是,何必如此?”


    張小凡跪在地下,一動不動。


    田不易冷笑兩聲,氣極反笑,道:“好,好,好!你倒是個硬骨頭,我也收了個好弟子啊!”


    張小凡匍匐在地下的身子一顫,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麽心情與表情,這個屋子之中,仿佛也有個人,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隻聽他低著聲音,道:“一切都是弟子的錯,請師父責罰我吧!”


    田不易霍然站起,咯嚓一聲,在他身下的椅子竟是四分五裂倒在地上,眾人變色,隻見他對著張小凡怒道:“都是你的錯,嘿嘿,你可知道背師偷藝乃是我青雲門中大忌,輕則麵壁數十年,重則廢去道行逐出青雲,你可知道?”


    張小凡猛地抬起頭來,看著田不易,隻見師父臉上滿是怒意,但絕無一絲誇張表情,心中不由得一沉。


    “怎麽會是這樣?”他在心中痛苦地念了一句,當初田靈兒私自傳他法訣時,並不是這麽說的。


    隻是,他終究,還是沒有回過頭去看上一眼。


    這個房間裏像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開口說上一句話。


    隻剩下了或高或低的焦急的喘息聲。


    一個人的心,就在這片寂靜中,這麽靜靜地、冷冷地寒了下去,仿佛瘋狂卻這麽理智地看著自己,張小凡閉上了眼睛,重新垂下了頭,像是一個絕望的人慢慢踏出了最後一步:


    “弟子不肖,請師父責罰!”


    “砰!”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湧來,張小凡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塵土飛揚中,落到地上,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眾人變色,以宋大仁為首強撐著跪下,其他眾弟子都在田不易麵前跪了下來,道:“師父,你饒了小師弟吧!”


    宋大仁更道:“師父,我、咳咳,我,是我教導無方,才讓小師弟做了錯事,錯都在我,您就饒過小師弟吧。”


    在眾人哀求聲中,田靈兒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倒在牆壁角落痛苦掙紮、血灑衣襟的張小凡,臉色煞白而沒有一絲血色。


    田不易看著跪在腳下的這些弟子,又盯著還在牆角的張小凡,滿臉怒色不退,怒哼一聲,一甩袖袍走了出去。蘇茹看了眾人一眼,搖著頭輕歎一聲,對宋大仁等人道:“你們都起來吧。”說著又看了看遠處的張小凡,對被何大智扶著站起身的宋大仁道:“你們去照顧一些小凡,我要去看看你們師父。”


    宋大仁等人連忙道:“是,師娘。”


    蘇茹又是一聲輕歎,走了出去。


    屋內,眾人麵麵相覷,半晌,田靈兒緩緩走了過去,背對著眾人,扶起了張小凡,張小凡嘴邊有血沫流出,躺在她的臂彎裏,居然還笑了笑。


    那一個瞬間,一滴清涼的淚珠,悄悄滴落在他臉上的血泊之中。


    這時已是夜深,雲海之上,依舊那般雲氣飄蕩,美如仙境。


    田不易站在廣場之中,昂首看天。


    但見夜空繁星無數,月冷如霜。


    身後,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蘇茹走到了他的身邊,抬頭看了看星空,淡淡笑道:“心情好些了麽?”


    田不易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蘇茹微微一笑,道:“你騙得過大仁、靈兒他們,卻隻是瞞不了我。你那袖袍一拂之力,隻怕是故意震動小凡的胸口經脈,好讓淤積在他胸口的淤血逼出體外,對不對?”


    田不易看著夜空,一聲不吭。


    蘇茹搖了搖頭,道:“都幾百歲的人了,怎麽還是這麽死要麵子!”


    田不易轉過頭來,瞪了妻子一眼,道:“你又不是沒看見,那臭小子跟什麽似的,‘師父,請責罰我吧!’”他學著張小凡的口吻說了一遍,怒道:“明明是他錯了,居然還說得十分委屈的樣子,反而是我這做師父的欺負了他、逼迫了他不成?真是豈有此理!”


    蘇茹回頭向住宿居所方向看了一眼,道:“我就不信你沒看出來?”


    田不易道:“什麽?”


    蘇茹淡淡道:“靈兒的樣子很是古怪,你不覺得麽?”


    田不易哼了一聲。


    蘇茹笑道:“你也看出來了罷。小凡這五年來呆在大竹峰從未外出,隻能是我們門下弟子私傳於他。靈兒一向與小凡要好,平日裏仗著我們寵她,私傳給小凡第三層法訣隻怕也是敢做的。而且她心中若非有鬼,以她平日裏什麽事都要替小凡出頭的個性,這一次居然一個字也不說?不是她還有誰?”


    田不易對妻子的話似是早已想到,臉上也沒什麽驚訝之色,但仍有怒氣,意有不甘地道:“就算是靈兒的錯,但你看張小凡這小子當著那麽多弟子的麵,硬是頂我的嘴死都不說,真是該死!”


    蘇茹失笑,輕輕拍了拍丈夫肩膀,嗔道:“你不也是死不認錯的性子,還去怪人家小孩子。再說了,小凡這般做還不都是為了靈兒,這份心意很難得啊!”


    田不易怪眼一翻,卻沒有再說什麽了。


    蘇茹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準備回去以後怎麽收場啊?背師偷藝這個罪名可大可小,要不我們看在靈兒份上就不要太過分,明日就讓小凡回大竹峰,在後山麵壁個三五十年也就是了。”


    田不易怔了一下,哼了一聲,卻道:“好不容易我門下弟子才出了一個、一個…怪才,讓他麵壁豈不是便宜了蒼鬆、商正梁他們,想也別想,明日不管死活,還是讓他繼續參加比試。”


    蘇茹嫣然一笑,風姿動人,走上去牽起丈夫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你這人嘴硬心軟。”


    田不易肥胖的臉上居然紅了一下,不過立刻回複了正常,向四周瞄了一眼,道:“老夫老妻了,你也不怕別人笑話。”


    蘇茹斜著看了他一眼,眼中滿是笑意,道:“怎麽,你現在做了首座便怕了麽?三百年前,也是在這通天峰上,七脈會武比試之時,你深夜偷偷跑到我住處把我叫到這裏,那時我師父真雩大師和師姐水月都在附近,也沒見你怕過!”


    田不易嘿了一聲,笑道:“你師父真雩那時候有六百多歲了吧,早就老糊塗了,我才不怕;至於你那凶神惡煞一般的師姐,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自己要一世孤單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拖著你不放,我恨她都來不及,哪裏還會怕她!”


    蘇茹瞪了他一眼,道:“不許你說我恩師和師姐的壞話!她們對我可都是情深意重。”


    田不易聳了聳肩膀,沒有說話。月光下看去,他矮胖的身子抖了一下,頗為滑稽,看他神色間居然還有幾分洋洋得意的樣子,大有她們對你再好,你還不是嫁了我的意思。


    蘇茹看在眼底,忍不住嗔了一句:“老不正經的。”


    田不易心情大好,伸手拉住妻子的光滑如絲的玉手,緩步走在這雲海之中。


    …


    “對了,我倒忘了一件要緊的事。”


    “怎麽了?”


    “那臭小子把一根燒火棍當做法寶居然還用得風生水起,剛才隻顧生氣忘了把那東西拿來看看了。”


    “小凡他到底還是私自修行,於法寶操控運用上隻怕所知不多,你看是不是找個時間指點他一下也好?”


    “哼,看看再說吧。昨晚掌門師兄把我們幾個首座叫去,說是在與靈尊以通靈術交流之後,發覺靈尊似是因為感覺到某個凶物煞氣才有所動作,但後來卻再也找不到了。”


    “那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了,靈尊至少也活了六千年,你師父六百歲就糊塗了,靈尊現在糊塗一些也不奇怪!”


    “…”


    第二十八章前四


    隔日,陽光照常升起,大竹峰眾人來到了廣場之上,才發現原來的八座擂台已拆了四座,剩下的分做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排列。


    田不易與蘇茹走在前頭,張小凡身上的傷好象在一夜之間好了起來,走在眾人之中,從未受到如此重視的他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回頭看了看,低聲對身旁的杜必書道:“六師兄,大師兄傷得很重嗎,怎麽會到了走不動的地步了?”


    杜必書搖了搖頭,道:“師父早上給大師兄看過了,說是昨日那場比試中他與長門的常箭師兄比試太過激烈,且一個主攻一個主防,鬥來鬥去鬥了個兩敗俱傷,傷了經絡,隻怕於修行受損不輕。”


    張小凡大吃一驚,道:“連大師兄都鬥他不過,我今日與常箭師兄比試,豈不是、豈不是更是被他打了落花流水?”


    杜必書白眼一翻,道:“若是按常理自然如此,但就是按著常理,前兩日裏你比試時諸位師兄賭你輸的可占了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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