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遊曆時,蘭笙很喜歡結交朋友,雖然大多都是一麵之緣的旅人,可是談天說地時卻自得一份卓然物外的推心置腹。每每想起,總會覺得人心純澈,世風清明。可是自入宮以來,蘭笙心有顧忌,總覺得自己被囿於網中,周遭風雲際會、危機四伏,故而不願與人親近。眼看一眾帝妾已然隨心聚首,分出遠近親疏來,蘭笙雖有感觸,卻也不願深與其中,隻是憑心性東湊西貼,在人前混個臉熟就算盡力了。


    好在皇帝隻留宿過一個晚上就再沒來過,蘭笙很快就被大家甩出了視野。照舊的每日請安上,那些得到皇帝青睞的女人總是要拿聖寵出來說三道四,蘭笙雖覺得煩,卻也隻能按捺性子逼自己去逢迎。


    在這深宮之中,和蘭笙交好的就隻有歐茉揚,雖然蘭笙也不是特別親近她,可是跟其他人比起來,總歸是多了些信任。除了紫雲宮和小樹叢,塵趣園是蘭笙最常去的地方。蘭笙請歐茉楊教她畫畫,雖然並不是真的要學,可是以此來閑話家常、消磨時間卻是再好不過。


    這一日,蘭笙用過午膳,見陽光明媚、風輕雲淡,便去了塵趣園拜訪,可是不巧的很,歐茉楊並不在。蘭笙不想來去匆匆,就讓小丫鬟給她上茶,她要等等雅茉夫人。喝茶的工夫,蘭笙向小丫鬟問話:“你家夫人做什麽去了?”


    “我家夫人去茗堂學舞了。”


    “學舞?怎麽突然想起要學舞呢?”


    “香茗夫人邀我家夫人一起跳舞,要為太後娘娘賀壽。”小丫鬟也不隱瞞,一五一十的說。


    “哦,原來是這樣……”蘭笙拿著團扇,一下一下扇著,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暗暗慚愧。太後的生辰就快到了嗎?之前確實聽皇後說起過。可是那時皇後隻說今年想要好好熱鬧一下,並沒有別的吩咐。身為帝妾,若是不利用這個機會討討太後的歡心,可就有點兒不知好歹了。


    蘭笙又拖了一會兒,待茶涼了,才離開塵趣園往回走。走著走著,蘭笙喚住玲瓏:“你去茗堂,看看她們跳什麽舞呢?若人問起,就說我要畫畫,想問雅茉夫人討一塊鬆子墨。”


    “小姐,你怎麽風吹雲動的呀?”玲瓏抱怨道,“您就是現在開始,天天練畫,您畫的畫也不能送給太後做賀禮。”


    “你別瞎猜。快去吧,機靈點兒。”蘭笙揮舞扇子拍在玲瓏肩上,不再理她,自己先走。


    走出小徑,蘭笙剛邁出一步就看到了太後的鑾駕。她當機立斷,回身繞過假山,奔著另一條小路而去。快走了幾步,剛好閃身躲在了一排花樹之後。蘭笙輕輕搖著扇子,撫平自己的氣息,為自己的警醒暗自慶幸。從這裏剛好可以看見太後一行人經過,又可以不被太後發現。雖然避而不見有失禮數,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蘭笙可不敢冒然出現在太後麵前了。


    和太後一起的,是皇後方鷺影和一個年輕男子,蘭笙正琢磨著那男子是誰,三個人的對話聲就已傳了過來。


    “太後,臣妾著內監請了和禧班為您慶壽,他們遞了幾出新戲過來,您有空時可以先過過目。”方鷺影謙卑恭謹的態度與麵對帝妾時的高不可攀判若兩人,蘭笙不禁咋舌。


    “母親,還是皇後了解您的心思。兒臣這個親兒子都自愧不如。”男子說話的語速不快,沉穩中透著端肅。


    蘭笙心弦一動:原來是三王爺邱沫。蘭笙從花樹的縫隙間望出去,隻見邱沫劍眉星目,神態端肅,雖作笑語,卻麵含肅冽。蘭笙不禁納悶,自家妹子怎麽會喜歡上這麽一個冷峻內斂的人呢?


    “她懂我的心思自是有她的道理,你也要懂我的心思才好。”太後的語氣裏透著些不滿,可是看向三王爺的眼神卻盛著寵溺。


    “兒子知道,母親放心便是。”邱沫似笑非笑,眼中如劍光清寒的犀利掃過方鷺影,落回到母親身上時,已散盡了戾氣,隻剩了融融和順。


    “太後,紫雲宮的荷花開了許多,待會兒我讓李嬤嬤給您送一些賞玩吧。三王爺若是喜歡,也可以帶一些回去。”方鷺影笑的輕愜,麗顏在陽光下柔美的不可方物。


    蘭笙被這一笑攪得心弦崩亂,隻覺得自己偷窺到了月宮裏的嫦娥,一時慌亂,就想抽身退去,可是一轉身卻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熟悉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蘭笙,若是被太後看到你在這裏,你是不是又要自請去奚鄲妙庵了?”


    “陛下怎麽在這裏?”蘭笙用扇子半掩起麵容,將心中因驚懼而突起的惱怒藏於扇下,隻做與皇帝親近的姿態。這要是正兒八經的恭請聖安,必然會將自己暴露於太後的嚴威之下,皇後若是再堅持公正嚴明,自己就慘了。


    “朕下了朝,本要找佟妃來園裏轉轉,沒想到卻在這裏遇到了你……”邱沄的手環上蘭笙的腰,將她箍在懷中,“要不你陪朕轉轉?”邱沄的唇已經貼在蘭笙的耳邊了,那一股灼熱的氣流燙紅了蘭笙的臉。


    “陛下,旁邊有人呢……”蘭笙輕輕推開邱沄,為自己陪著皇帝演戲而感到心煩意亂。她知道,皇帝身邊的人都是木頭做的,不管皇帝怎樣言行無羈,他們隻要未聽到旨意,就會像木頭一樣杵著,無視無聞、無思無感。


    “朕親近自己的女人,還怕別人看嗎?”邱沄說的柔情蜜意。俊朗的麵目明明就在蘭笙眼前,卻好像深埋水波之下。


    眼看著邱沄的臉已經緩緩湊了過來,蘭笙心一橫,將扇子擋在麵前,揚起臉貼上了邱沄的唇。微涼的觸感透過細膩的絹絲壓在蘭笙的唇上,蘭笙的心弦被撥得愈發淩亂:明明隻是想偷偷看戲,可是到頭來卻被別人看了戲。


    邱沄有些意外,團扇上淡淡的清香直撲眼底,他看著這個眼眸微闔、麵色桃粉、眉峰輕挑的女子,猜不出她心中是何打算。


    感受到注視,蘭笙睜開眼,一看清邱沄溫潤如玉的麵龐,她立刻掙出那緊實的懷抱,麵帶怨色,“陛下對其他姐妹也是如此不拘小節嗎?”


    “不拘小節”?邱沄不免愕然,明明是她先吻過來,此刻卻倒打一耙。“怎麽,不喜歡朕親近你?”邱沄的溫柔與生俱來,言談中流露的星星點點就足以融化春色。


    蘭笙不禁歎惋,對邱沄的示好,她說不上討厭,也說不上喜歡。她隻是他的妾,還是女憑父貴的妾,能得到這點聖寵本該千恩萬謝的,可是她偏不願意,她寧願皇帝將她忘在深宮中任她默然老去,也不想讓皇帝將她當作棋子把玩。“陛下說笑了,臣妾隻是覺得大庭廣眾之下,卿卿我我有失體統。剛才是臣妾一時忘形,還望陛下原諒。”


    “朕沒有怪罪你。來,陪朕走走。”邱沄拉起蘭笙的手,帶著她往小路上走去。走了沒幾步,便與太後三人迎麵而遇。雙方互相見禮,一派和和融洽的場麵。太後瞥見肅立邱沄身後的蘭笙,雙眉輕皺,沉聲說道:“皇帝,幾日沒見著你,你這臉色可不好,是不是身邊的人照顧的不細致?給你娶了這麽多如花似玉的丫頭,怎麽一個貼心的都沒有嗎?”


    蘭笙的腿輕輕打顫,恨自己葷油蒙心,竟然去當竊音賊,結果現在成了漏風鼓,被人東打西敲,真是自作自受。蘭笙還沒想好如何應對,方鷺影卻微微一禮,賠起了不是:“太後息怒,臣妾身為六宮之首,沒能照料好下,實在是有虧聖恩,臣妾定當反省。”


    太後拉起方鷺影:“你是懂事的,不用替她們請罪。有聖寵,她們就甘之若飴;謝聖恩,她們就退避三舍?沒這個道理!回頭,你得好好訓戒訓戒她們。”


    “太後息怒。皇後娘娘素來心細如發,對臣妾等教誨始終、不曾懈怠,是臣妾等未能領會皇後之深明大義,慢待了陛下的起居、輕忽了皇後的叮嚀。臣妾等有疏失之罪,自當檢省。”蘭笙跪倒在地,連表悔意。此刻再不甘也得扛下這指斥了,否則太後一個不開心,真拿她當了出頭鳥,她才是真的冤枉死了。


    “動不動就請罪,你們呐……”邱沄笑著,和著微風散發出淡淡的憐意。他伸手拉起了蘭笙,“太後不是怪罪你們,隻是提醒你們要懂得體恤朕。朝事繁重,你們要懂得做解語花,寬慰朕的心思。”


    “妾身明白。妾身一定謹記太後和陛下的教誨,為陛下分憂。”蘭笙微微抬眼,反手握住了邱沄的手,將那冰涼的細長手指攢在自己的掌心。話說到這個地步,太後若再追究就是拂了皇帝的顏麵。這是皇帝第二次在太後麵前保她了,蘭笙心中雖有感激,卻也不免有怨念,若不是因為皇帝,她又怎麽“有機會”遇上太後呢。


    “太後的生辰就快到了,你若要為朕分憂,就好好想想,朕該為太後送什麽賀禮才好?”邱沄任蘭笙拉著他的手,即便感覺到了方鷺影略顯挑剔的目光,也沒有推拒。


    “陛下真是為難臣妾了。臣妾自幼愚訥,身無長技,所思所想都是閨閣間那些點滴細碎之事,若是由臣妾想出的賀禮,一定難登大雅之堂。”蘭笙抬眼望向方鷺影,諂媚的笑道:“皇後娘娘蕙質蘭心、眼光獨到,若由娘娘代陛下準備賀禮,必能得太後青睞。”


    “你這話雖有偷懶之嫌,卻是說的中肯。鷺影,你便為朕給太後選一份賀禮吧,你的眼光,朕放心。”邱沄那憐愛的目光在方鷺影的臉上點起了一抹豔火,方鷺影柔聲接旨,一句嬌滴滴的“臣妾領命”令蘭笙打起了冷顫。


    “當日為兄提議充實後宮,陛下還再三推拒,現在陛下盡享齊人之福了,是不是該賞一賞我這媒人啊?”一直沉默不語的邱沫突然開口,說的雖是體己話,卻滿溢著清冷。


    “三哥說的有理。朕想過了,這次太後壽誕,朕將詔會百官,邀適齡女子進宮宴飲,屆時三哥看中哪家女子便告訴朕,朕為你賜婚。”


    蘭笙心念一動,猜不透邱沄此話是何用意。她悄悄看過去,隻見太後、邱沫、方鷺影臉上俱有訝異之色,顯然,被邱沄這番話驚到的不止她一人。


    “……臣先謝過陛下了。”邱沫微微行禮,臉上的神情已恢複如常。


    “兩兄弟,何必言謝。鷺影,朕覺得嗓子有些緊,你宮裏的梨汁煮的甚好,今天可做了?”邱沄很快轉換了話題。


    “那日陛下說好喝,臣妾就讓廚房日日煮著,陛下想要何時過去飲用?”方鷺影的笑容溫婉多情,眉眼間的流光堪比春色。


    “朕去皇後宮裏歇著,你先回去吧!”邱沄雙手捧著蘭笙的手,用力一握,表現得極為親昵。蘭笙雖覺別扭,卻也隻得順勢應承,含笑相送。


    “太後,朕先帶鷺影走了。”邱沄才放開蘭笙的手,就向方鷺影伸出了手。方鷺影伸手與邱沄相握,向太後一禮,便隨著邱沄往紫雲宮去了。


    太後見狀,略有所思:“哀家乏了,你們都回吧!”


    蘭笙巴不得太後讓她趕快消失,連忙垂首恭送太後。太後走遠後,蘭笙也想走,可是邱沫一直未動,她若直接走開,未免失了禮數。“三王爺……”蘭笙剛要告辭,邱沫卻說話了:“你是菊笙的二姐?”


    “菊笙確實是家妹。於理,王爺可喚我夫人。”有歐茉楊的前車之鑒,蘭笙可不想跟這位皇室宗親扯上關係。


    “若不是看在菊笙的份上,我一定告你個欺君之罪。”邱沫冷冷的說道。


    蘭笙一愣,她可以承妹妹的情,卻不想背無故的債:“三王爺此話何意?”


    “身無長技?閨閣細碎?你這信口拈來的推搪之詞不是欺君又是什麽?菊笙說過,她二姐的一手好字,堪比王、柳,若入市而沽,可作千金一字。你這是敝帚自珍,還是假意清高?陛下若是知道,又會做何感想?”邱沫毫不掩飾自己的究責之意。


    蘭笙有些莫名其妙,無端被人扣上一頂“欺君”的罪名,真是飛來橫禍。她不明白,這位三王爺為什麽做此刁難。“我想王爺一定是誤會了。我常年奔波在外,少居家中。菊笙口中說的二姐,應該是我三妹竹笙。若是王爺心中存疑,可以與我家菊笙問個清楚。天色將晚,本宮先行一步。”蘭笙也不等邱沫說話,自顧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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