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院子,還是老樣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光是從電視裏看,也知道這個星球上發生了很多大事,權力更迭,聯盟瓦解,圍牆坍塌,帝國興衰……世界以光速在運轉,就連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也早已經不是我最初記憶的那個樣子。


    我經常站在那些仿佛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的陰影裏,凝望著這座城市越來越陌生的輪廓,有時我會覺得緊張,也會害怕,那是一種莫名的疏離感,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是因為什麽。


    後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能夠掌控的東西實在太少,太少了。


    但隻要我站在這個院子的門口,隻要我回到這裏,我就覺得安全。


    這裏不會有居高臨下對你說“不交房租我會把你們的東西都扔出去”的房東。


    不會有為了討好大老板的女朋友,就無緣無故開除毫無過失的員工的經理。


    不會有富二代閨密突然跑出來說要你陪她去酒店捉奸。


    不會有抓小三敲錯門的神經病擾人清夢。


    不會有問我胸圍多少的刁鑽老板。


    更不會有禍從天降撞到我骨裂的摩托車。


    這是我生長的老院子,是這個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就算在外麵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怎麽艱難、疲憊、孤獨、淒涼,它永遠敞開大鐵門等著我。


    鐵門內的一切都讓我覺得親切,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能給我安慰。


    你明白這樣的感受嗎,你有過同樣的感受嗎?


    這個地方不繁華,也不是什麽世外桃源,就連關於它的回憶也不盡是美好,往事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但隻要你站在這裏,你就能發自內心地說一句,我回來了。


    天地再大,人生再長,能讓你說出“回”這個字的地方,寥寥無幾。


    院子門口有一個年久失修的籃球場。


    粗糙的水泥地麵,籃球架已經鏽得不成樣子,籃板也一副隨時會砸下來的孱弱模樣,盡管如此,照樣還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在場地裏跑來跑去地鬧騰。


    走過這個籃球場,後麵是兩棟居民樓,再走一段,就能看到一個早已經幹涸了的老池塘,早八百年這裏麵就沒有水了,更別提魚和荷花。


    但過去它不是這樣的,曾經它很美,也很詩意。


    八歲那年的某天下午,我和院子裏另外幾個同齡的小孩子一起玩,玩著玩著不記得是誰提議說我們去池塘裏摘荷葉吧。


    那時候正是貪玩的年紀,誰都沒有安全概念,隻要好玩就行了,誰也不會囉唆,婆婆媽媽的人會被同伴看不起。


    到如今,我已經想不起當初我是真的覺得去摘荷葉這件事有意思,還是怕如果我不去的話會被大家嘲笑。


    說句老實話,那時候我其實是一個挺沒主見,也很膽小的丫頭,生怕大家幹什麽不帶著我一起,生怕自己被拋棄,被孤立,我是那麽的需要待在一個集體裏。


    至於特立獨行,我行我素,愛誰誰,那都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年的池塘還沒有幹涸,中間還有些假山之類的裝飾,其實說穿了就是大石頭,特別大的那種,一塊上麵能坐兩三個小孩。


    我們坐在大石頭上玩水玩荷葉,歡樂不知光陰快,一轉眼就玩到了太陽下山的時候。


    每天的這個時候,院子裏都會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回來吃飯了”之類的聲音,那時候根本沒有手機這種高科技產品,大家都是靠喉嚨千裏傳音,爸媽喊一句回家,小孩應一句來啦,默契十足。


    我長大之後,每當回想起這熱火朝天的景象,就會感歎幸好那個年代還比較純真比較樸素,壞人的腦筋動得不是太快,不然人販子隻要悄悄地在我們院子裏潛伏個兩三天,肯定能把全院子的小孩一網打盡。


    總之那天下午,就跟平常一樣,家家戶戶都開始做飯了,家長們也開始叫小孩回家了,這其中也包括了我媽。


    不知道我是不是根本就沒有長小腦,別人都身輕如燕地回到了岸上,我還在大石頭上找可以下腳的地方,那姿態真是笨得像頭熊。


    眼看同伴們一個個都走遠了,我心裏更加著急,一著急,就更心慌,一心慌,就亂下腳了。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腳踩進淤泥裏之後的心情,整條腿越陷越深,我滿腦子都是課本裏描述紅軍長征過沼澤時的段落。


    真的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我死定了。


    課文裏說在沼澤地裏,動得越快,下沉得也就越快,死得也就越快。


    我很絕望,根本不敢掙紮。


    然後,我大聲地哭了。


    哭聲把走遠的同伴們給召喚了回來,其中一兩個力氣比較大一點的小孩迅速地爬到了我所在的那塊大石頭上,又是扯又是拽又是拉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把我從淤泥裏拔了出來。


    而其他人,全都站在岸邊上哈哈大笑。


    那個時候,也顧不得什麽自尊了。


    我一邊哭,一邊伸手去撿從腳上滑落的鞋子,裏麵已經裝滿了淤泥,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


    那天傍晚,我就是那麽狼狽地,拖著一條黑乎乎的腿,拿著一隻臭烘烘的鞋,打著赤腳一瘸一拐地回家的。


    當我敲門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被罵得狗血噴頭的準備。


    我知道我媽根本不會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她隻會抱怨要給我洗這麽髒的衣服和鞋,她永遠也不會理解,陷落在淤泥中的那短短幾分鍾,我的生命裏發生了什麽。


    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說,那就是生死攸關。


    當我成年之後回想起這些類似的事情,漸漸地,我發覺自己也或多或少能夠體諒我母親的一些難處。


    她隻是一個沒有機會接受高等教育的普通女人,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年月,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努力幹活,賺些辛苦錢,跟同樣平凡的丈夫一起把女兒拉扯長大。


    她沒有那麽細膩的心思來關心女兒在發育過程中遇到的問題,也無法體會成長期的女孩對於一些雞毛蒜皮會有多敏感,多計較。


    她從未嚐試過跟我進行心靈上的溝通,或許她想過,但她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如何進行。


    她所能夠為我做的,是每天三頓溫熱的飯菜,是任勞任怨地替我洗幹淨髒衣服,是每個學期按時交到我手裏的學費錢,是沒收掉我抽屜裏她認為會影響學習的課外書,是耳提麵命地告誡我千萬不要早戀。


    毋庸置疑,她一直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但她從來都沒發覺,我們的精神世界始終隔著一堵厚厚的牆。


    我並不怨怪她,我隻是……感覺很孤獨。


    當我的手叩響家裏那扇老式鐵門的時候,童年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不同的是,開門的那個女人,她老了許多許多。


    飯桌頂上的還是一個明晃晃的燈泡,連個燈罩都沒有,常年的煙熏火燎已經讓它蒙上了一層油垢。


    我媽一邊盛飯一邊對我說:“你爸跑車去了,下個星期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湊合一下隨便吃點。”


    桌上擺著兩個菜,一個黴幹菜炒肉,一個虎皮青椒,我和我媽麵對麵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的近況,當然,我死也不會讓她知道前陣子我被人撞斷了腿的事。


    報喜不報憂,是我二十多年來一貫堅持的原則。


    “你還跟那個男孩子在一起嗎?”我媽突然問了我這個問題,一下子弄得我有點手足無措。


    過了一會兒,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她。


    “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我太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心想,你不如直接問他現在發財了沒有,但是我心裏另外一個聲音在說,忍耐一點,難得見一次麵,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吃一頓飯,別因為你的臭脾氣給搞砸了。


    我想了想,說:“他最近有個合作機會,還在考慮中,我也換了工作,以後應該會慢慢好起來的。”


    這話明著是說給我媽聽的,實際上也是我對自己的安慰。


    我媽扒光了碗裏最後一口飯,站起來收了碗筷,頓了下,她才說:“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要想清楚,姑娘家的青春就這麽幾年,找錯了男人可是一輩子的事,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放下筷子歎了口氣:“媽,這話你說了快一輩子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晚飯之後我像個廢物似的癱在沙發上看電視,被調成振動模式的手機在包裏發出吱吱的聲音,不管是誰的電話,我暫時都不想接。


    電視屏幕停留在一個購物頻道,今天的特賣商品是一款神奇的拖把,配了一個有甩幹功能的水桶,買一組拖把,送十個拖把頭,主持人用極其誇張的語氣說:“真的很劃算哦親,趕快拿起電話訂購吧。”


    為什麽我才二十多歲,就像個更年期的婦女似的看什麽都不順眼,我拿起遙控器從頭摁到尾,就沒有一個看得下去的台。


    不知道我媽在廚房裏窸窸窣窣地忙些什麽,火柴盒大的房子裏哪來那麽多幹不完的家務活。


    我起身走到廚房門口,靠在門邊看著她正在往一個玻璃瓶子裏裝醃菜,裝一點拍一下瓶子,生怕我不夠吃似的。


    我眨了眨眼睛,鼻子有點酸。


    “媽,少裝點,我吃不了。”我故意裝出不太耐煩的樣子。


    “你們兩個人總吃得了。”她看都懶得看我一眼,繼續說,“別的什麽值錢的東西你也別指望這個家能給你,下次回來提前說,我好多準備幾個菜。”


    我轉頭看向窗外,雨已經停了,天上的月亮落在了地麵的小水窪裏。


    趁我媽在廚房裏忙著,我到她的臥室裏待了一會兒。


    好像從我記事開始,這個房間裏的東西就沒有變過。


    掉漆的老式衣櫃充滿了濃濃的九十年代的味道,中間那塊鏡子不知道反反複複用透明膠貼過了多少次,空空蕩蕩的梳妝台上隻有一瓶花露水和兩個年份久遠的月餅盒子,鐵皮蓋上印著“花好月圓”四個字。


    不記得是哪年中秋節買的了,月餅早吃完了,盒子卻一直留到現在。


    我勸過好多次讓我媽丟掉,我給她買新的儲物盒,她總是埋怨我不會持家——“裝點針線挺好的,丟掉幹嗎?”


    我坐在那張年紀比我還大的床上,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一片接一片的潮黃。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眼淚流了下來。


    好幾年以前的某天晚上,我和簡晨燁在他出租房裏用電腦看電影,忽然外麵狂風大作,跟世界末日來了似的,緊接著就是一場襲城的暴雨。


    我丟下電腦,跑到陽台上,驚恐地趴在窗戶上睜大眼睛往外看,簡晨燁追了出來疑惑地問我:“怎麽了?”


    過了半天,我輕聲說:“我家又要漏水了。”


    簡晨燁站在我身邊哈哈笑著說:“你就扯吧。”


    他不知道,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不能再哭了,睫毛膏是便宜貨可不防水,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穩定好情緒走出了臥室。


    我媽也終於從廚房裏出來了,手裏拿著個布包:“我給你裝了些菜,明天走的時候記得拿啊。”


    我為難地衝她笑了笑:“我不在家裏睡了,沒帶卸妝油,而且洗澡也不方便。”


    “要什麽卸妝油,香皂洗不幹淨嗎?”我媽白了我一眼,接著說,“洗澡又有什麽不方便,燒水放盆子裏洗就是了。你從小不就這麽過來的嗎,現在有本事了,看不起這個家了?”


    我最怕我媽說這種話。有本事,我一個天天看人臉色,任人搓圓捏扁的打工妹有什麽本事啊!


    我又氣又急,恨不得跳起來向我媽解釋:“我哪兒有看不起這個家啊,但是香皂真的洗不幹淨化妝品啊!”


    她懶得跟我廢話:“你走你走,記得東西都帶上。”


    其實我是多麽不願意拎著那個布包滿大街走啊,但我也知道反抗沒什麽作用,老老實實聽話算了。


    換好鞋子,背上包,我回頭對我媽笑了笑:“過幾天發了工資再回來看你。”


    她一臉嫌棄的樣子對我甩了甩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在公交車站等了二十多分鍾才等到末班車,上了車我才想起來之前手機響過,拿出來一看,三個未接來電全是簡晨燁。


    我回了條短信給他,言簡意賅地說:在路上了,別催。


    這一天過得真是漫長無比,我的頭靠在被雨水衝刷過的車窗玻璃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與此同時,喬楚已經化好了妝,今天她選的腮紅是nars那款鼎鼎有名的orgasm(高潮),一個令人浮想聯翩的名字,也暗合著喬楚錦衣夜行的目的。


    她今天穿的衣服,是一件月牙白的旗袍。


    這件旗袍可不是來自淘寶上那些年年出爆款的皇冠店,而是喬楚在某一次去蘇州遊玩的時候,特意去一間有名的老字號量身定做的,等了兩三個月才收到,雖然不如奢侈品昂貴,但也是價格不菲。


    寶藍色的手包,再加上同色的耳環和鞋,原本就很嫵媚的眼睛又化了向上挑的眼線,今晚的喬楚比起平時任何一天都要美豔動人。


    令人意外的是,她並沒有塗唇膏,這個細節也多多少少地說明了一點她今晚的企圖。


    走出小區門口,她伸手招了一輛出租。


    關上車門之後,她的嘴裏幽幽地吐出一個地址:白灰裏。


    下車後我很意外地看見簡晨燁居然在車站等我,我的疲憊忽然之間一掃而光:“喲,算得真準!”


    他不屑地撇撇嘴說:“白癡,收到你短信的時候我就出來了,等了你半個小時……哎,你這個農民,居然提著個布包,裏麵裝的什麽?”


    我沒好氣地把布包扔給他提著:“你以為我願意啊,我媽非讓我帶過來的,不拿不準走。”


    這個勢利的家夥一聽到是我媽準備的,立刻換上了一副諂媚的嘴臉:“原來是嶽母大人的心意,快回家讓我看看是什麽好東西。”


    好東西?我心裏一聲冷笑,簡晨燁,你太天真了,你不會以為這裏麵裝的是錢吧,嗬嗬。


    一回到公寓裏,簡晨燁就迫不及待地把那個布包拿進了廚房,我本想躺在沙發上好好休息幾分鍾就去卸妝洗澡,屁股還沒坐下就聽見廚房裏傳來乒乒乓乓的大動靜。


    這是要起義了嗎?


    我怨氣衝天地衝進廚房,瞪著簡晨燁:“幹什麽啊你?吵死人了!”


    小奶鍋裏燒著水,他一邊往碗裏配著湯料一邊頭也不回地對我說:“你好意思說,不回來吃飯也不接我電話,我就吃了幾片餅幹,早餓成傻帽了,現在煮點麵吃,你還罵我。”


    短短幾句話弄得我既心虛又慚愧,說來說去確實也是我不對,人家還不計前嫌去車站接我呢,煮碗麵吃都不行嗎?


    輪到我換上諂媚的麵孔了:“是我不對,你別生氣,我媽讓我帶了些菜過來,我給你弄點出來放麵裏吃。”


    他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有點賢妻的樣子。”


    我打開布包,裏麵除了那瓶醃菜之外還有些熏魚和香腸,我一樣一樣拿出來放進冰箱裏。


    當我拿起最後一盒已經拌好了米粉,隻要上鍋蒸熟就能吃的粉蒸肉時,我的目光,落在布包裏的另一樣東西上。


    就在那一秒,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布包底層,是幾張折得整整齊齊的一百元鈔票。


    我幾乎是顫抖著把它們拿出來,顫抖著數了一下,一,二,三,四,五,五百塊錢,每一張,都像是刀片從我的心髒上輕輕地劃過去。


    簡晨燁驚訝地看著我:“這是怎麽回事?”


    我用力地吸進一口氣,說:“不知道!”


    衝回客廳翻出手機,我二話不說就撥通我媽的電話:“那包裏的錢是怎麽回事?誰讓你給我錢了,我自己不會賺嗎?”


    我一口氣說完這句話,結果我媽在電話那頭淡定得很,慢悠悠地說:“你傻不傻啊,別人撿到錢都高高興興的,你還發脾氣。給你你就用唄,又沒多少,拿去給自己買點吃的也行,買件衣服也行,自己看著辦吧。哎,電視劇開始了,我掛了啊。”


    她還真是說到做到,真的沒給我再說一句話的機會就把電話給掛了。


    我握著手機,渾身發抖,胸腔裏像是裝了個即將爆炸的原子彈。


    過了好幾分鍾,我一語不發地走進洗手間,關上門,脫掉衣服,打開熱水器,一動不動地站在花灑下麵,滾燙的熱水把我的皮膚燙得通紅。


    簡晨燁在門外叫我的名字:“昭覺,昭覺,你沒事吧?”


    我甕聲甕氣地回了他一句:“沒事,我洗澡。”


    而實際上,我根本分不清楚臉上那滾滾而落的,到底是水,還是眼淚。


    羞愧,太羞愧了,除了這個詞之外沒有別的能夠形容我這一刻的感受。


    如果說當年上大學的時候,我媽去親戚家借錢給我湊學費是迫不得已,那麽如今,作為一個已經告別了校園兩三年的上班族,我還有什麽臉麵收下我媽的錢!


    我有什麽臉麵讓一個住在漏雨的破房子裏的人,從她的退休金裏拿錢出來補貼我的生活!


    在兜頭而下的熱水中,我全身發抖,哭得不能自已。


    我痛恨這樣的命運,我痛恨自己的怯懦和無能,我更痛恨區區五百塊錢,就將我置於這樣巨大的愧疚和挫敗感之中。


    就在我蹲在花灑下痛哭的時候,喬楚已經下了出租車,她徑直走向79號,站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邁進了那扇門。


    今天不是周末,酒館裏的人也不算很多,閔朗背對著門口,不知道在跟幾個姑娘說些什麽,反正一個個都笑得花枝亂顫。


    有人拍了一下閔朗的肩膀,告訴他來客人了,他回過頭來,一眼就看到了倚門而笑的喬楚。


    就算是平時穿件白t恤,套條牛仔褲逛超市,喬楚也是絕對能引起回頭率的那種女生,何況今天晚上,她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做人群裏的焦點,要讓閔朗的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她。


    一點都不誇張地說,喬楚那一笑,真是笑得整間酒館蓬蓽生輝,笑得酒館裏的一眾姑娘瞬間變得灰頭土臉。


    閔朗站在原地,臉上帶著一種了如指掌的微笑,望著她,而她也保持著那個婀娜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承接著他的目光。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那麽互相看著,眼神的交會中迸發出四濺的火花,那一瞬間,燈光、音樂,還有來自周圍那些人眼睛裏的疑惑、猜忌、敵意,統統化作烏有。


    世界幻化成虛無,他們心照不宣地靜默著站立於喧囂之中,對方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昭覺:


    其實,我不知道從哪裏說起,關於我和閔朗。


    剛認識你的時候,你跟我講了一些你和簡晨燁的事,你講你們最艱難的時候隻能吃一塊錢一包的榨菜配白飯,你講你們從前繳電費一次隻繳幾十塊錢,電一下就用光了,還懷疑是鄰居偷搭了你們的線路。


    我在聽這些事情的時候,一方麵覺得很感動,另一方麵又覺得……怎麽說呢,覺得你很了不起吧,換成我,我絕對無法忍受那樣的生活。


    我喜歡錢,喜歡奢侈品,每個月去香港掃一次貨,一年兩次出國旅行。我喜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受異性的讚美和同性的嫉妒。


    愛情,對我來說,就像頂級牛排旁邊的配菜,奶油蛋糕上的草莓,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我是說,在認識閔朗之前。


    我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是在白灰裏那條街上,你漫不經心地說起他和那個小酒館。你三言兩語就說完他的身世,卻不知道你那些不經意的話語在我的心裏砸出了重重的回響。


    然後,我就在酒館裏見到了這個人,第一眼我就看出來,他應該很受女孩們的歡迎,是那種輕而易舉地就能讓姑娘們為之癲狂的角色。


    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很淡然。


    是啊,我根本沒必要緊張,我早已經過了小女孩看見英俊的浪子就驚慌失措、小鹿亂撞的年紀,或者換個說法,我從來就沒有經曆過那樣的階段。


    這種心情維持到唱歌之前,直到他當著所有人說這首歌是獻給我的。


    雖然我知道這句話其實是給你和簡晨燁麵子,是一句場麵上的客套話,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卻覺得很高興。


    昭覺,我知道你看到這裏一定會笑我,原來閱人無數的喬楚也不過如此。


    你笑得很對,我也不過如此。


    這麽多年來,人情冷暖我看過許多,也經曆過許多,我很早就明白了什麽叫世態炎涼。總之,我一直認為自己已經有了足夠的閱曆和眼界,不太可能輕易被什麽人或什麽東西打動了。


    但那天晚上,他彈著吉他唱著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牢牢地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有些什麽堅硬的東西,在胸腔深處,被慢慢地瓦解了。


    回來之後的那幾天裏,我反反複複地聽著那首歌,吃飯的時候聽,泡澡的時候聽,睡覺前戴上耳機聽,醒過來還在聽。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他的樣子。


    我想我是著了魔。


    其實,我並沒有從一開始就放任自己,不騙你,我也努力地克製過。


    我嚐試著不要去想這個人,不要去想白灰裏79號這個地址,但過了幾天我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不願意出去逛街,不願意看書、上網,不願意接任何人的電話,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僅有過一麵之緣的閔朗。


    那天下午我洗完澡,打開衣櫃,看見那件月牙白的旗袍,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很瘋狂的念頭。


    當我穿上它,坐在鏡子前開始化妝的時候,我知道,我可能完蛋了。


    你記不記得我臥室裏的那張黑白照片,那是我二十三歲的時候特意請一個收費很高的攝影師拍的。


    那是在冬天,一望無際的空地,我就穿著一條單薄的裙子,攝影師舉著相機一邊狂摁著快門一邊大聲地喊著:“跑起來啊,喬楚,別縮著,你可以的!”


    我不記得我跑了多久,跑了多遠,寒風呼嘯著從我的身體上刮過去,可我感覺不到冷,我的耳邊隻有攝影師的聲音,他還在喊:“跑啊,喬楚。”


    當我坐上去白灰裏的出租車時,昭覺,你知道嗎,我又聽見那個攝影師的聲音了。


    跑起來啊喬楚,別縮著!


    當我站在79號的門口,忽然之間,我知道自己要跑去哪裏了。


    就是這裏啊,昭覺,原來就是這裏。


    那一刻雖然我臉上是在笑,可我的心裏,卻莫名其妙地很想,很想哭。


    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就連第一次戀愛時也沒有過。我不知道怎麽形容它,也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這種荒唐的行為。深更半夜,主動去一個才見第二次麵的男人那裏,更荒唐的是,他吻我的時候,我竟然顫抖得像第一次。


    半夜我醒過來,看見被丟在地上的白色旗袍,心裏有一種隱秘的奇異的快樂,當然,還伴隨著淡淡的羞恥。


    我坐在床沿邊,看著閔朗熟睡的臉,激動得渾身戰栗。


    沒錯,這很墮落,這正是我寫了這封信卻不敢發送給你的原因。我知道在你看來,這件事很好定義——兩個遊戲人間的狗男女有了進一步的關係。


    但是,昭覺,我終於感受到了那樣東西。


    那樣我曾經覺得可有可無的東西,我曾經覺得不過是人生邊角餘料的東西,那樣我曾經覺得根本沒有價值,也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那樣我自以為早已經看透了,看破了的東西,那樣把你和簡晨燁緊緊地維係在一起的東西……


    不管我過去多麽輕蔑它,在這個夜晚,我終於與它劈麵相逢。


    它來得很遲,但它終究還是來了。


    生平第一次,昭覺,我覺得我或許有可能去愛一個人。


    喬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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