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悠然流淌,命運已經悄然交錯而行,然而所謂天命,若不前行索求也不會有長路未來。


    耀眼驕陽下,一個豪情壯誌的男子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他所憧憬的前程。


    “就這麽讓他走了嗎?”蒙恬看著男子瀟灑遠去的背影笑道:“我們當真不告訴他信陵君已經離世了?”


    初寧一邊招呼店家重新上酒,一邊忿然道:“不然呢?蒙大哥你就是太好心了!難道你沒看出來,那廝根本就是拿著玉佩當幌子,想偷喝我們的酒!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給唬住!”


    蒙恬不置可否地輕聲歎道:“能把你唬住,可見他膽識卓異氣慨不凡,且行跡豪邁倒是有趣。”


    初寧十分鄙夷,“長得好看又如何?還不隻是個行跡放蕩的登徒子,他這樣的人就該白跑一趟,吃些苦頭。”


    蒙恬輕笑,眼眸溫柔如水,“你就愛這般作弄人,不過男兒誌在四方,出去遊曆一番也是好的。我想他即使不能拜入信陵君門下,以後也定會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在矩陽停留休息一日後,他們繼續啟程,雖然楚國已經遷都壽春,但從矩陽城出來途中仍然有官兵源源不斷地在押運宮廷重器搬往新都。


    初寧隻得在心中歎息,悄悄咽下酸澀無奈,繼續神情自若地遊賞風景,拔雲涉江感受情懷。


    時隔近半月,初寧總算不遠千裏抵達楚國郢都壽春,侍衛連夜快馬進城傳遞消息,他們則宿在驛館。


    夏夜清和芳草未歇,捎著馨香的微風若有似無的娓娓細語,初寧和蒙恬坐在驛館外的庭院納涼,靜賞廣闊無垠的璀璨星空。


    “再行半日,明日午後,我們就要進入郢都,楚國的使者會在城門迎接我們。”蒙恬打趣道:“初寧,明日便正式進城入宮覲見楚王,你也應該換回女裝了,不然楚人還以為他們的女王孫變成了王孫。”


    初寧睨了他一眼,笑悅如雲,“蒙少將也得換下常服了。”


    華月疏光下,初寧的心中卻有碧天繁星那樣多的疑惑,她該怎麽稱呼楚王呢?楚王會怎樣對待她這個突然跑回來的孫女嗎?楚王已經立了太子,卻還沒有封太子的生母李夫人為王後,他應該還是記掛著祖母的吧?還有身後那遙遠的人兒,現在又在做什麽呢?


    綿長的思戀與惆悵在夏夜裏無聲瘋長。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透過窗幔刺破黑暗,還在夢中的初寧就被紫蓮叫起來梳妝打扮。男裝輕便慣了,初寧換回宮裝華裾隻覺束縛得緊,加上天氣又熱,心裏更加悶得慌。


    蒙恬一襲軍裝英武不凡,正與驛館外整隊車馬,驀然回首看見初寧收斂裙擺蓮步輕逸的走出來,不覺眼前一亮,初寧恢複了明豔照人的女兒裝扮,且是難得的文靜柔媚,當真如新月煙霞,清逸動人。


    晨光景麗,車隊浩浩蕩蕩的啟程前往郢都,行至城闕,使者已經等候在此。初寧落落


    大方的下車見禮,一名頭冠皮弁,兩鬢微白的華服男子上前行禮,恭謹道:“老夫黃歇奉我王之命,在此恭迎王孫。”


    初寧微笑欠身施禮,“令尹有禮了,父親常和我說起他年幼時,令尹也曾任父親師長教導左右,今日實在是有勞令尹。”


    春申君黃歇雖然年邁但依舊氣勢剛健挺拔如鬆,他捋一捋胡須,爽朗一笑,“王孫不必拘謹,我王一直惦記著遠在秦國的你們,老夫亦是如此,能奉命於此恭迎王孫,老夫才心安。”


    淝水碧波蕩漾地流入城牆,進入郢都,眼前所見室居鱗次櫛比,參差十萬人家,門巷修直人流如織,車馬轔轔一片繁盛。新建的楚王宮比之矩陽王宮更為宏偉巍峨,閬苑瓊樓隨地勢而建錯落有致,屋宇雄壯遮天蔽日。


    初寧衣決飄飄,邁著堅定沉重的步伐跟著春申君徑直走向巍巍高台,此刻的她端莊優雅水平如鏡,心中實則惴惴不安。她即將見到她的祖父,那個她祖母此生所愛所恨之人。寺人高聲傳稟,“宣王孫初寧、秦將蒙恬覲見!”初寧與蒙恬相視一眼,舉步踏入梁柱塗金的殿內。


    步入殿內,初寧靈眸輕抬,殿內寶座上坐著一位不怒自威的王者,他劍眉星目身軀凜凜,這便是祖母思念愁怨了一生的人!一朝伴君側,瀟灑不複往。旁的或許可以一切努力爭取,唯遇上了情愛,便隻得隨緣,難以控製。


    霎時間,祖母臨終前的麵容話語湧上心頭,初寧的心沉寂下來,淡然麻木的應對覲見禮節。來使正式會麵之後,楚王屏退眾人,和藹地喚初寧上前,他的目光如和煦溫暖的陽光,久久注視著初寧,笑意深深融進臉上縱橫的皺紋裏,“一轉眼,寡人的長孫都這麽大了,寡人也老了。”


    這句話說得很輕,卻深深觸動初寧心底,她默然垂首收起眼角淚光。山河永蔚,但是時間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不留一絲情麵。殿外豔陽高照,隻隔著一扇檀木漆金的大門,初寧卻覺恍若隔著一條冰河,富麗空曠的殿內餘寂寒冷至極。


    楚王若有所思道:“寡人帶你去個地方。”


    離開了莊嚴肅穆的大殿,初寧方才感覺沒有那麽拘謹。廊腰縵回處皆是淺紫色臨風招展的木槿花,疏疏一蓬爛漫如錦,這是祖母婧嬴夫人最不喜歡的花。


    見初寧神色有異,楚王緩緩說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有女同行,顏如舜英。我第一次見到你祖母的時候,她就娉婷嫋娜地佇立在一片迎霞沫日的槿花之中,光彩秀美楚楚可人。”


    初寧滿心悲涼,不加思索道:“祖母最不喜歡木槿花,因為槿花朝開幕落卻生生不息,可惜人世情愛卻不會永恒不變。”


    楚王沉吟片刻,苦笑道:“她竟怨恨至此,原是最愛的花卻因寡人成了最恨之物!是寡人對不住她。”


    朝榮情良暮落悲,何必當年寵太真?華麗輝煌的重簷殿宇,卻被漫無邊際的絢麗槿花束縛成了解不開的愁緒與哀思。


    行過漫漫宮牆長廊,眼前景色突然一換,竟是一座秦國風格建築的儉樸宮殿,初寧心頭一怔目瞪口呆,這不就是昌平君府裏祖母曾經居住過的院落嗎?推開熟悉的殿門,屋內陳設依舊,牖下妝台在陽光下閃耀著溫暖的光芒。若不是殿內文牘稟呈堆案盈幾,初寧還以為是回到了鹹陽家中。


    初寧有些難以置信,她神思恍惚的問道:“這是?”


    楚王示意初寧隨他一起步入殿中坐下,“寡人回國繼位之後,便立即派人去秦國接你祖母。寡人擔心她思念故鄉,還特意為她修建了這個與質子府一模一樣的永心台,可是沒有想到,她卻不願意再見寡人。”楚王微微歎氣,“寡人隻得一直獨自守著這個地方,守著從前的回憶。哪怕是遷都後依然為她留著,隻盼…隻是再也盼不到了。”


    初寧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原來那些記憶不是隻縈繞在祖母心中,原來他們一直彼此的想念,隻是那些美好都被寂靜地埋藏在了心底。人居兩地,情發一心。一對癡情的人何苦來這樣?她惋惜歎道:“當年,大王離開秦國後,祖母便搬回宮中居住以免觸景傷情,直到她臨終前一段時間,才回到家中。也是那段時間,我才從祖母口中聽見你們從前的故事。”


    楚王沉聲問道:“觸目傷懷?寡人這些年又何嚐不是。她都說了什麽?她是不是至始至終都沒有原諒我?”


    初寧鼻尖酸澀,她忍下心中傷痛,“祖母臨終前說,那十年是她此生最快樂的日子,她心中隻有您從前美好的樣子,這是她的幸運和遺憾。”


    楚王先是一怔,隨即像烈日暴曬下生無可戀的蔫黃樹葉。


    “祖母告訴我,您以前就是坐在這裏教父親說話。”初寧眼眸濕潤,聲音有些哽咽,“她也曾說過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讓我們和親人分別,或許她當初應該帶著父親去楚國的。那十年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日子,我心中隻有他從前美好的樣子,這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遺憾。”


    楚王眸底微光閃爍,語氣裏滿是自責與愧疚,“那時,寡人多次派人去接她回國都被拒絕,寡人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不懂她的尊容,可寡人不僅是他的丈夫,更是楚國的王!不隻是她任性,是我們都任性了,相互折磨白白浪費了半生時光。”


    “其實一切原都不必如此的!”眼淚無聲滑落進嘴裏,初寧的語氣也變得苦澀刺心,“您當年為何要瞞著祖母獨自離開秦國,拋下她和我父親?您知不知道,就在您和黃歇密謀逃跑之時,祖母正在她父王麵前以命相逼,希望以此能夠讓您歸國!”


    初寧的話語讓楚王瞬間驚愕失色,他像個迷路的孩子般茫然失措,“寡人隻是不想讓她為難…她不應該為我承受那麽多。隻是沒想到…沒想到這一別,來不及說再見,竟動如參商永不相見...”


    楚王抬眼深深凝望初寧,沒有了君王威嚴的鋒芒,“寡人沒有想過拋棄你們!隻是當時情況緊急,寡人不得不先獨自離開,再謀後路!一個男人要承擔責任,一個君王更要承擔起整個國家!世事難兩全,兒女情長放在心上,但萬事必須以天下為先!”


    初寧腦海裏突然浮現起了嬴政堅韌決絕的麵容,他曾經對自己說過:“我痛恨那些在趙國欺負過我的人,但是對於當時把我丟在趙國的父親,說不上恨,也談不上原諒,他有他的情非得已,往事不可追拾,前路才是生路。”


    嬴政身為秦國的王,也必須要以天下為先,前路為重!或許,這就是萬乘之尊手握權勢,執掌江山所注定的宿命。


    殿中一席落寞,凝重如遠山靜若無人。半晌,初寧從袖口掏出祖母的那枚餘獨並蒂芙蓉玉佩,送到楚王麵前,“大王還記得這個嗎?”


    楚王注視玉佩的眼裏彌漫著憂鬱悲楚,他接過玉佩,出神似的輕輕撫摸,“一番情深都在這玉佩上,怎麽會不記得?”語罷,楚王拿出懸於衣頸裏另一隻的玉佩,將兩朵芙蓉相扣遇合在一起,“砰”的一聲,兩枚玉佩合二為一重新結為一枚完整的並蒂芙蓉玉佩。


    也許,這就是浮屠歲月裏屬於他們兩個緣分最好的結局。相處絆人心,不如不相見,彼此將愛過傷過的思念一直深藏在心底,在水去雲回的歲月流轉中執著守望,亦不曾遠離。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楚王將玉佩重新遞給初寧,含了一分如落葉般淡然飄落的笑:“美玉雖重結,但今生情緣已如桃花萍水流逝。今日寡人便把這枚玉佩送給你,希望你與你此生所愛,不要像寡人與你祖母一樣情深緣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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