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是再也不能等閑視之,趙太後從雍城趕回鹹陽。隻是如今形勢,趙姬已不便和呂不韋再單獨見麵,她便讓嫪毐先去和呂不韋商議對策,自己則是回宮去見嬴政,於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要得到兒子的諒解。


    麵對這個來勢凶猛的訛言,嫪毐和呂不韋這對往日裏的情敵也隻好暫時統一戰線,保住他們共同的利益。


    嬴政一直在人前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喜怒如常。但是當他見到趙姬,心中的怒氣便不能自抑了,他麵無表情幽幽地問道:“鹹陽近日風雨交加,母後怎的忽然回宮了?”


    趙姬不自然地笑道:“正是如此,母後擔心你,所以回來看看你。”


    “母後一回鹹陽,便派親信去探望相邦,母後也很擔心他啊。”嬴政冷笑道:“也是,相邦乃國之脊柱,母後理應多加關懷。”


    嬴政譏諷的笑意如嚴冬最鋒利的冰尖,趙姬如鯁在喉,“政兒,那些訛言不是真的!”


    殿中一片死寂,默然之中隻聽見牖外又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嬴政臉色鐵青地看著趙姬,他恍然才發覺,自己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母親了。母親還是那樣容顏俏麗,但是看著趙姬毫無半點血色的臉,便有想到她如此憔悴焦急都是為了另一個男人,嬴政心中便更加不滿。良久,他森嚴問道:“母親和相邦可曾有過私情?”


    趙姬閉上眼睛默默流下來淚來,她掙紮片刻,走上前握住嬴政的手,“母親對不住你。”


    嬴政隻覺心被一團烈火燃燒,他不由分說地甩開趙姬的手,“那我呢?”


    “你當然是先王的兒子!是大秦的血脈!那些都是三夫之言!母親不過是先王去世之後,才一時糊塗...”


    嬴政咬牙切齒道:“我要殺了他!”


    趙姬驚恐萬分,她乞求道:“政兒,不可!”


    “你還要為他說話?!”


    趙姬複又執起嬴政的手,像小時候寬慰安撫他睡覺那樣,緩緩輕拍他的手背,“母親不奢望你能原諒我的過失,可母親還是要告訴你,當年在趙國時,我是先認識了呂不韋,後才嫁你父王的。和你父王成親之後,我與呂不韋也再無往來。後來,你父王去世,你知道我在這宮裏的處境有多艱難,多虧呂不韋一直明裏暗裏的幫助我們,母親才不至於被華陽祖太後壓迫得太厲害。”


    嬴政漠然開口:“不管怎樣,你都該對父王忠貞到底!”


    趙姬歎道:“這事是我對不起你父王,你知道母親是最害怕孤獨的!沒有你父王的甘泉宮在夜晚冷寂得就像座墳墓!在趙國那些年,如果不是因為有你,我早就一頭撞死在質子府了!”


    嬴政緊繃的臉頰略微一鬆,那些和母親在趙國相依為命的記憶熄散了他心中半數的怒火。


    趙姬聲音微啞,“自我去了雍城,我與相邦便再無私情了。現在你長大了,母親也老了,可是經事治國不是那麽簡單的,呂不韋一直輔佐你,難免惹得人眼紅心嫉,如今那些陳年舊事被人翻出來,其中說不定還藏著什麽陰謀。”


    殿外趙高稟告:“大王容稟,呂相邦在殿外等候召見。”


    嬴政沉聲道:“傳!”


    橐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呂不韋斂息步入內殿,恭恭敬敬地行禮,“大王萬安!”


    嬴政看著蕭瑟傴僂的呂不韋,心中洶湧的恨意裏又泛起一瞬淡淡的不忍,還有一些說不清的酸楚,他曾經是那樣尊敬呂不韋,嬴政悵悵道:“寡人還記得當年是相邦派人在邯鄲城外營救我和母後歸國,回到鹹陽的時候,也是在這秋裏日,隻是沒有下雨。那時,是相邦你牽著寡人的手站在城外高高的山岩上,指著鹹陽城對寡人說,那裏終將是寡人的,秦國也終將是寡人的!”


    “然。”呂不韋微微抬頭,“臣還說會輔助大王安幫定國,從前如此,以後也會鞠躬盡瘁!”


    嬴政斂額,他的聲音帶著近乎絕望地微微顫抖:“為什麽你要這麽幫我?為什麽?!”


    呂不韋深知嬴政此刻任何一點的懷疑猶豫都足以讓自己在秦國永無立足之地,故而誠懇道:“臣原是一介商賈,自知此生微賤如水浮萍。而後偶遇先王得其賞識,相互助力,才有今日大王所賜之權勢地位,臣萬不敢忘乎先王臨終所托期許!奉命居攝必將一生克盡職任!”


    呂不韋全身滲著細汗,膽戰心驚地說完肺腑之言,如今之事,也隻能一搏了。良久,他才聽嬴政淡薄的語氣,“相邦之心何其苦奈,訛言作祟暗藏玄機,恐有預謀。”


    呂不韋和趙姬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是落地了。呂不韋道:“訛言四起時,臣便開始追查這背後傳謠之人,如今有消息,這訛言最早是從鄭國修建灌溉渠道工地上的趙國俘虜裏傳揚出來的...”


    鹹陽籠罩在蒙蒙細雨中有種不言而喻的陰沉蕭瑟,興樂宮裏掛著的一簇簇微開的秋海棠被雨水浸潤,迷蒙得像個愁苦善感的美人。夏姬的身體本就不好,加之這連綿不斷秋雨和駭人聽聞的傳言,使得她更加心神不安,病勢也越發的凶猛。


    夏姬睡得並不安穩,輕微的雨聲也將她從夢中驚醒,她剛回過神來就問道:“趙姬回來了嗎?”


    侍女答道:“太後回來了,她一回來便去見了大王,從建章宮出來又徑直去了華陽宮。”


    夏姬自嘲地笑笑,“你就去華陽宮外等著,她一出來,便讓她來見我。”


    侍女隻得撐著傘到華陽宮外太後的車駕旁等著。


    趙姬到時,華陽正坐在窗邊聽著雨聲與雲容對弈。華陽稍一示意,雲容向趙姬行禮後便退下了。


    趙姬怯聲道:“兒臣拜見母後,母後萬安。”


    “你還有臉回來?”華陽亦不側目,隻注視著麵前的棋局,“如今這鹹陽裏滿是你與呂不韋的那點醜事!”


    趙姬忙上前叩首,“母後息怒,且不可聽信一麵之詞,那些訛言都是有心之人故意戳無路兒!”


    “是嗎?”華陽眉毛一挑,“這麽說你是冤枉的了?”


    趙姬伏跪在地,“兒臣確是冤枉的!”


    華陽一把拂開麵前的棋盤,顆顆白玉烏鷺砸到了趙姬身上,華陽譏誚道:“你與呂不韋之間是不是冤枉的,餘現在可以不管。”她頓了頓又厲聲道:“要緊的是,大王到底是不是我大秦的血脈?”


    趙姬匍匐上前,她潸然淚下道:“母後明鑒!當年在趙國時,趙王後親理先王與兒臣的婚事,隻是當時置身在外,無三月廟見成婦。但兒臣也是經過謹室,女醫號脈驗明正身才能與先王成婚的啊!大王當然是大秦血脈!是您的親孫子啊!”


    華陽沉吟片刻,緩緩道:“空口無憑,餘怎麽相信?宗室親族們怎麽相信?”


    趙姬忙道:“兒臣已經著人去趙國找到了當年為兒臣驗明正身的宮中女醫!現下那女醫就在兒臣宮中。”


    華陽口氣微微一鬆,“如此,廷議之上對宗室親族也可有個交代。”


    趙姬感激涕零,“謝母後聖裁!”


    “不過。”華陽深炯的目光逼視著趙姬,“你與呂不韋之事又該如何呢?無風不起浪,餘管束後宮不利,將來也實在無顏去見子楚啊!”


    華陽言語不豫,趙姬知道是瞞不過她了,便卑陬失色道:“兒臣自知此番訛言令母後和大王顏麵受損,實在是愧對不安,還請母後責罰!”


    華陽冷冷道:“若是餘責罰了你,豈不是證明那傳言是真?”


    趙姬垂首,“兒臣大意了。”


    華陽伸手抬起趙姬軟玉靡顏的臉,“但你也確實該罰,政兒快到加冠年紀,餘會給他舉行加冠親政典禮,再給他娶一個王後。待廷議之後,你便回雍城禁閉思過,沒有餘的允準,永遠不許再回鹹陽來!”華陽抿嘴一笑,“餘會替你好好照顧著這裏的。”


    趙姬隻覺被刀鋒劍雨逼到了懸崖邊上,但麵對那深潭,為了嬴政,她隻能跳下去,便咬著唇應下了。


    趙姬走出內殿,擦幹臉上的眼淚,整理好衣裙,依舊風姿卓越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隻要嬴政在鹹陽安好,那她也願意永遠在雍城守著自己的另外一個家。


    夏姬的侍女看見趙姬出來,趕忙上去行禮,“太後萬安!夏祖太後聽聞您回宮了,請您過去一趟。”


    趙姬心下一哂,冷冷道:“走吧。”


    興樂宮地處僻靜,當年華陽道夏姬身體不好,還是找個安靜的地方修養,便把夏姬安排了去。子楚去世後,趙姬似乎就再沒有去過興樂宮。有些事情好像裝著裝著,就慢慢成真了。趙姬忘記了去這個偏遠宮殿的道路,隻覺車駕在偌大的鹹陽宮裏左拐右拐的,實在令人煩躁不已。


    過了好一會兒,車駕才到了,侍女引著趙姬入內室,她看見床上蒼白憔悴的夏姬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立刻心想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變成她那副可憐的樣子,就算是以後被關在雍城,自己也要活得痛快。


    內室飄散著淡淡的藥草味,趙姬站在離夏姬五步之外的地方,欠身行禮道:“母親萬安。”


    侍女扶著夏姬坐起來,夏姬看著嬌豔的趙姬,是氣不打一出來,“那個傳言是真的嗎?你與呂不韋可有私情?”


    趙姬不耐煩道:“母親現在糾纏這些有意思嗎?您何不該想想怎麽幫大王和我渡過這個難關!”


    夏姬怒道:“你自己惹出來的禍事,還想怨我無用?”


    “當年子楚質於趙國,您被冷落無法相助,他認華陽為養母,給自己找一個靠山做錯了嗎?”


    “你什麽意思?”


    趙姬毫不客氣地接口道:“那我現在無人依靠,給我自己和政兒找一個助力又有什麽錯!”


    “你!”夏姬仿被揪碎了心,悶氣上湧堵在她喉嚨,讓她說不出話來。


    趙姬絲毫沒有體諒她的意思,繼續怨道:“我與呂不韋本先就是情投意合的!當年是你兒子非要娶我!現在他又把我一人孤零零地丟在這世上,原就是他對不住我!我還不能給自己尋個安慰嗎?”


    夏祖太後痛不欲生,不由得渾身發抖,突覺一陣腥甜衝破喉頭,她再也忍不住,猛然咳出一口血來,顫聲道:“可憐我兒錯把一時虛情假意的纏綿當作了一生摯愛啊!”


    趙姬聞言心中亦隱隱作痛,但依舊銳聲道:“母親還是就顧好自己的身體吧!”語罷,微微欠身便轉身離開了。她剛走出內室,貼身侍女墨染便上前來小說道:“太後,雖然夏祖太後人微言輕,但眼下這個時刻,要是她把您剛才說的那些話去宗室們麵前告上一狀,隻怕我們也是有些吃不消的。”


    “我就是忍不了,現在這個時候人人都想來踩我一腳!”趙姬怒歎一聲,沉思片刻,咬咬牙道:“她已病入骨髓還能撐多久?你去把田醫師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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