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本就少來後宮,近來半月更是隻踏足承元殿幾次,後宮妃嬪樂得自在,也隻有王良人阿媛和齊夫人珺姀這兩位心悅大王的女人能思念到一處,常在一起說話。


    初寧知道嬴政最近在忙什麽,他看見幾篇文章很是喜歡,又得知著文的韓非曾和李斯是同窗,便命李斯又去尋來韓非的其餘文章,越看越愛,更是感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初寧也從嬴政處拿來韓非的文章,看過後卻十分不悅,覺得他的思想太過刻薄嚴厲,尤其是《備內》:“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製於人。人臣之於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於勢而不得不事也。故為人臣者,窺覘其君心也,無須臾之休,而人主怠傲處上......且萬乘之主,千乘之君,後妃夫人、適子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愛則親,不愛則疏......”這簡直是要大王斷情絕愛,以防後宮子女,哪還要她這個王後來做什麽?


    初寧氣得立刻拿著竹簡到章台殿找嬴政。彼時,嬴政正和李斯商議如何召韓非來秦國,初寧步入殿內故意問道:“大王這是又要宣召哪位賢能?”


    嬴政笑道:“當然是韓非。”


    初寧嗔怒道:“我不喜歡他!”


    李斯準備告退,嬴政招手卻示意他留下,又問初寧道:“為何?他也是李斯的同窗舊友。”


    初寧道:“那又如何?同窗舊友也不一定品相相當,我看此人心思不善,其心可誅!”


    李斯恭敬道:“王後言重了吧?”


    初寧拿起竹簡道:“《備內》一篇,叫君王要防備後宮妃嬪和公子等弑君篡位,難道我等都是奸險狠厲之徒?又或者是想叫大王做孤家寡人嗎?”


    嬴政拿過竹簡放下,無奈笑道:“怎麽偏偏被你看見了這篇?”


    初寧就勢問道:“怎麽?大王也不想我看?”


    “就知道你又會衝動發脾氣。”嬴政道:“他不過是劍走偏鋒言辭犀利一些,且他的思想言說,寡人也不會都采,自然是選賢取益。”


    初寧仍不肯放過嬴政,追問道:“那大王覺得此篇如何?”


    嬴政卻轉頭問李斯:“李斯覺得如何?”


    李斯道:“《備內》文中之所以要將妻兒列為君王防備之對象,也是韓非鑒於李兌輔助趙壬餓死主父和優施幫助麗姬殺死太子申生而改立奚齊的真實教訓所做出的結論,故而提醒君主而已,隻是單站在君主的立場自然傷了王後,當然兩者並非天然對立,不過文章需深刻方才發人深省,且凡事有備無患嘛,王後也不必過於在意。”


    韓非總結了天子弱小而諸侯強大的曆史教訓,主張建立統一的君主集權的封建國家。《揚權》篇提到君主集權要“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以統一代替分裂,以集權代替割據。《孤憤》篇闡述人禍導致的體製僵硬、法不能行是王朝崩盤的原因。《五蠢》則闡述的破壞國家治理的儒者、遊俠、縱橫家、患禦者、奸商五大蛀蟲。他的思想都是升華後操作性極強的法家思想。故而嬴政格外欣賞,他道:“李斯所言極是,寡人之所以看重韓非就是因為他的思想糅合了商鞅重法、申不害重術、慎到重勢三家學說之長處,集法家思想於大成,這正是寡人所需。”


    “那大王是非召他不可了?”初寧道:“可是我聽韓美人所言,韓非此人忠貞不二,且正受韓王重用,他豈會背韓國而入我大秦為臣?”


    “故而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嬴政笑道:“寡人已決,發兵韓國,陳兵邊境,逼韓非出使秦國。”


    初寧目光一閃:“如此要消耗多少兵馬糧草,這韓非真的值得嗎?”


    韓非提倡以法為本的君王之法也是嬴政認為讓天下歸一的必須手段,他笑道:“還真是萬金不可抵。”他說著向初寧伸出手,初寧輕輕把手放在他手上,嬴政握緊初寧的手道:“大軍明日就要出征,你讓韓美人給她王兄寫封書信,告訴韓王那個,韓非寡人必須要得到。”


    初寧走後,李斯道:“此舉不僅能召來韓非,還能彰顯我大秦兵力,威懾四方。”


    嬴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沉的弧度,“李斯,王後剛才是否幹政?”


    李斯錯愕片刻,忙叩首道:“臣不敢僭越,妄議主上。”


    “你猜若是韓非在場,他敢直言不諱嗎?”


    頭頂輕飄飄的話語卻如利劍刺穿李斯身體,他抑製住心中恐懼,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從容:“韓非之心意,臣不知。”


    嬴政凝視他片刻:“寡人知道,你認為王後曾引薦你,於你有恩。知恩圖報,善莫大焉,但可不要弄錯你的提攜之人到底是誰。”


    李斯伏地深拜:“臣之抱負唯仰仗秦國千秋社稷方可實現!臣不敢忘!”


    嬴政道:“韓非赴秦之事交於你負責,退下吧。”


    “諾。”李斯早已嚇得渾身僵硬,他強撐著起身走出殿外。


    門外的趙高同樣聽得膽戰心驚,後背沁出細汗,他見李斯仍是心有餘悸,楞得像塊木頭,便上前扶住他問道:“廷尉可還好?”


    李斯看向趙高,伸手緊緊握了握趙高扶住自己的手臂,搖搖頭後,緩步離去。


    這件事,趙高終是沒敢告訴初寧,他想嬴政不止是在敲打李斯,也是在敲打自己。


    初寧沒有耽擱,離開章台殿時,便命人去請韓美人,畢竟大王要發兵韓國,還是提早告知她,讓她有個心理準備的好。


    回到承元殿時,已是夕陽西下,有蘅風殿侍女來報,羋七子荏兒有喜了,初寧也喜不自勝,荏兒進宮多年總算是懷上孩子,便傳令讓夏無且仔細照顧。


    不久,韓美人也到了,待人退去後,初寧將大王要出兵請韓非入秦之事告訴韓美人。


    韓美人聽罷,異常激憤:“韓非出生宗室,於家為國赤膽忠心,豈能屈身獻計侍奉他國?”她見初寧神色驟然冰冷下來,知道自己說錯話,王後父親昌平君是楚國公子如今也為秦國丞相,難道他就是不忠不孝之徒嗎?韓美人心頭一緊,忙低頭懺悔:“臣妾心急失言,請王後贖罪。”


    初寧冷聲道:“知道就好,韓非入秦之事,已是板上釘釘。”


    韓美人咬著唇道:“是。”她沉吟片刻道:“隻是韓國子民恐秦軍久矣,臣臣妾願意給王兄去信,讓韓非出使秦國,能否請大王不要發兵?”


    “發兵不止是為了請韓非。”初寧道:“若韓王識相,此次也不會與秦軍兵戎相見。”


    韓美人隻得領命,回去含淚寫下這屈辱的書信,一是自知韓國國力日益衰微,麵對強秦隻能委曲求全,以圖來日。二是為韓非惋惜,自己身為女子也就罷了,可他雖學富五車卻口齒不靈不善交際,若為國屈身奉敵,那將要承受多大的委屈和危險啊!


    是夜,嬴政到承元殿,初寧回話她已交代韓美人寫書信,又說宮裏添了一樁喜事,荏兒有喜了,嬴政囑咐她好生照顧著,一番交談下來仿佛例行公事。


    初寧覺察出些異樣,便問:“白日裏我當著李斯的麵說那些,政哥哥可會覺得我幹政妄言?”


    嬴政微微皺眉,伸手輕撫她的臉龐:“你怎麽會這樣想?”


    “我以為你生氣了。”


    嬴政笑道:“沒有。從前我就說過你我論政談史暢所欲言不必有所顧慮,我就喜歡你的知無不言。況且,你我也是舊時同窗。”


    “我不喜歡韓非,不止是因為這個。”


    “還有什麽?”


    “韓非之所言,不外乎是君主要有無限權勢和陰險殘酷的禦下之術,以刑法和權勢讓民眾畏威歸附。他強調嚴刑重罰,在他看來商君的法還不夠徹底。”初寧打量著嬴政的神色繼續說道:“我覺得太過嚴苛刻薄,或許現在是能以權威聚集人心以攻六國,但將來一統天下之後,若還以如此嚴苛峻法來管束六國民眾,恐是不妥。”


    嬴政笑道:“寧兒真是長進了,還能有此見解。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了,會仔細考量的,你呀,就是太過操心!又容易亂想。”


    初寧撲到嬴政懷中,緊緊環住他的腰,“我沒有亂想!白日裏我是衝動了,可我就是生氣,你我的情誼絕不容他人挑撥。”


    嬴政亦抱緊她,“我知道。寧兒答應過我的,絕不會背叛我。”


    “這是自然。”初寧靠在他懷裏,心中卻酸澀無比。她們明明彼此相愛,卻不知為何,不知何時,雙方都在不得已的刻意遷就,生氣撒嬌也要恰如其分,再不可任性直言。


    夜色闌珊,靜若秋水,曾經彼此信任依靠的兩人,如今雖緊緊擁抱卻也各懷心事。


    嬴政需要韓非提出的以法勢術為核心的王者之道來集權改革。


    韓非所著《備內》、《八奸》等,皆威脅到嬴政對王後的看法,故而初寧想著韓非到秦國也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更方便除掉。


    秦國大軍壓境,韓王惴惴不安,與群臣商議後決定向秦納地效璽請為藩臣以保平安。嬴政故意晚些時候才放出韓美人的書信,韓王接到妹妹書信後,仿佛絕處逢生,即派遣韓非出使秦國。


    韓國危急之際,韓非臨危受命奔赴秦國。嬴政終於與他魂牽夢繞之人和共同探討了天下歸一之道。韓非雖然口吃,但談論起政治見解,卻是娓娓而談,頭頭是道,與嬴政的想法不謀而合。


    尤其是韓非把“法、術、勢”三者融為一體,采長棄短。提出健全法製,以法治國,此為“法”;君主要善用權術駕禦群臣、掌握政權、推行法令,此為“術”;帝王要獨掌軍政大權,維護君主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勢,此為“勢”。此三者缺一不可,若帝王皆具,便可勞心而不勞力,治人而不治於人,成為擁有並運營至高無上權力的“明君”。


    嬴政對韓非的賞識越加強烈,迫切希望韓非能為己所用。


    麵對嬴政的欣賞和惺惺相惜,韓非或許有過心動,但他不敢忘卻自己韓國宗親的身份,始終謹記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要通過政治遊說,勸秦王不再攻打韓國,尋求韓秦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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