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那檔子事即使是隔著三個村子的長溪村都有所耳聞。


    方家住清河村,原本算是村裏殷實人家,家裏人丁興旺又勤快,日子過得比別人家要順遂許多。


    可惜後來遭了旱災,一大家子人就隻剩方文林他爹方德明一個。


    因為人沒了,家裏屬於那些人的地就要收回,隻剩下十畝祖田以及分給他的三畝水田和兩畝旱田。


    房屋也被流寇和山匪毀之殆盡,修房沒錢隻能賣田,分的田地不能買賣,隻能賣祖田。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窮,田地隻能賣的便宜,五畝祖田隻賣了五兩銀子,好歹能蓋兩間茅草屋。


    再後來又賣了五畝祖田娶媳婦,也就是方文林他娘方劉氏。


    家裏的活計都靠方德明一個人幹,磋磨了身子骨,二十多歲的人看起來比那三四十的人還顯老。


    方劉氏也因為生了方文林沒有養好身子就下地幹活虧了身子,染了風寒便撒手人寰,才兩歲的方文林就沒了親娘。


    後來方文林他爹想著孩子不能沒有娘照顧便又娶了隔壁村的寡婦崔二娘。


    方父在世時,崔二娘不說待方文林多好,但好歹不至於讓孩子挨餓,所以方文林那幾年抽條特別快,比同齡人都長得高。


    然而沒兩年方父終是因為身子骨不行去了,四歲的方文林又沒了親爹。


    崔二娘帶著方文林便改嫁給了現在的馬二狗。不是崔二娘有多疼孩子,而是不帶著他一是要被村裏人說閑話,二是不能占人家爹蓋的那兩間房。


    方文林既不是崔二娘生的,又不是馬二狗的兒子,自是不受兩人待見,吃不飽不說,還要幹活。


    再後來崔二娘生了個兒子馬拴子,更是看不慣方文林,按村頭那些嬸子的話說就是方文林還不如馬二狗家的畜牲,才九歲就被逼著去鎮上扛大包當苦力。


    方文林生的高大,雖然才九歲,但已經比肩十三四歲的孩子,崔二娘就跟工頭說孩子已經十七歲,隻是生的顯小。


    就這樣,方文林農忙時就在家種地,砍柴,喂養牲畜,農閑時就被安排去鎮上做苦力。


    手腳上都是厚厚的繭子和亂七八糟的傷痕,雙肩更是被麻繩勒出深深的凹陷,磨的稀爛。


    有人夏天去鎮上采買剛好遇見方文林給人扛大包,因為天熱,脫了上衣係在腰間,腰腹後背上交錯著一條條青青紫紫,一看就知道是棍棒藤條打的。


    後爹後娘不待見前夫家的孩子在村子裏很常見,但苛待至此的實屬罕見。


    所以這事兒傳遍了周邊幾個村子,就連不知事的小孩都知道後娘後爹不好,每當家裏訓孩子拿後娘後爹說事的時候都格外聽話。


    方文林空著手回到家卻沒有預想中的謾罵和棍棒,不大的院子裏現在擠滿了人,崔二娘和馬二狗忙著招呼客人,沒時間管他。


    沒得打罵方文林樂得自在,拎著彎刀進了柴房,隔絕了外麵的熱鬧與喧囂。


    “他馬嬸子,你家拴子真就拜了鎮上的秀才老爺為師?!”


    這是隔壁王嬸子,因為是鄰居,最先得了消息,知道崔二娘喜歡顯擺,現下不過是幫忙遞個話頭,討個好。


    崔二娘果然喜氣洋洋連連應是,一張臉都要笑爛了,遞了一把幹果給王嬸子,“那還有假,秀才老爺姓朱,就住在鎮上的萬柳巷。”


    其他人一看王嬸子平白多得了東西,暗悔叫人搶了先,現在也都搶著遞話頭,“哎呦,那你家拴子可了不得啊,能得秀才老爺青眼,今年才五歲吧,以後可是有大出息的。”


    “是是是,人家朱老爺說了,這個年紀正好啟蒙,以後多試幾次指不定還能衝擊舉人老爺呢!”崔二娘一張大嘴都咧到了耳根。


    “舉人老爺?!我聽說鎮上的官老爺就是舉人老爺呢,那以後你家拴子可不也得是個官老爺了?!”


    這是趙家嬸子,她家做豆腐生意,總往鎮上跑,見過幾次官威,這會兒誇張地拍著胸脯,聲音尖尖的。


    “唉,我家晨兒還小呢,這以後的事啊還得看他學得怎麽樣呢,哪能和官老爺比啊。”


    崔二娘雖是這麽說,但臉上那得意的表情可不是個謙虛的。


    細心的孫嬸兒發現了她話裏麵的詞兒,“誒,他馬嬸兒,不是說你家拴子嗎?你剛剛說的晨兒是?”


    “誒?我還沒說嗎?”崔二娘誇張地詫異道:“朱老爺說拴子以後就是讀書人了,可得起個體麵的大名,親自給取了馬晨這個名字,寓意朝氣蓬勃。”


    “這個寓意好啊!還是秀才老爺親自給取的呢!以後是有大出息的呢!”王嬸子大拇指翹得高高的。


    外麵的熱鬧一直持續到黃昏,崔二娘向來摳門,今個兒喜事多泡兩壺茶,多耗點花生瓜子也就算了,留人吃飯是斷不可能的。


    今個兒晚上的飯桌上難得見了葷腥,一盤瓜片炒肉,瓜片多肉片少,隻有馬氏夫婦和馬晨能吃,方文林是多看一眼都不行的。


    白天的三捆柴火賣了六文錢,方文林一個子兒都沒得,晚飯就隻有半個雜麵饅頭就兩塊鹹硬鹹硬的大頭醃菜。


    柴房裏麵幾塊木板拚接搭了個簡易床板,上麵鋪了一層幹草,一床破爛的舊薄被,這就是方文林這幾年的棲身之所。


    晚上沒吃飽,但方文林已經習慣挨餓,熟練地去灶屋舀了一瓢涼水下肚,也幸好是夏天,沒冬日那般難熬。


    輕手輕腳回柴房躺好,他心裏腦裏卻是想著今天中午那碗甜滋滋的綠豆湯。


    ……


    方文林去鎮上的路線變了。


    清河村往東走一個村子就可以改道往安陽鎮東門去,這條路是清河村的人首選,沒別的原因,就一個近。


    而往西走三個村,路過河東村、河中村到河西村也可以改道往安陽鎮去,不過這邊過去進的是安陽鎮西門。


    清河村的人走這條路就繞遠了,但方文林現在卻隻走這一條。


    河西村再往西過去就是長溪村,那裏的人去鎮上都是走河西村這條道。


    “咦,瀾哥兒,今個兒跟著你大哥去鎮上啊?”


    牛大家是近幾個村子裏為數不多家中有耕牛的,平時會拉著牛車在河西村和安陽鎮之間往返。


    村裏與之交情好的可以蹭車,交情一般的可以給兩個銅板搭車,載人載貨都可以。


    “是啊,牛叔,家裏的彩線沒有了,得去鎮上采買呢。”


    雲瀾著一身靛藍色短打,精神又漂亮,脆生生的聲音光是聽著就讓人想到山澗清泉,似乎這炎炎夏日都沒那麽惱人了。


    “那是要去,可不能白費了你那針線繡活,來,坐這裏。”


    牛大將板車上的東西挪開,給雲瀾騰了塊幹淨地方。


    雲瀾就屬於那交情好的,可以免費蹭牛大家的車,概因兩年前的一樁舊事。


    這幾年年頭不好,地裏收成不理想,家家戶戶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但牛大家不一樣,他家還有牛車拉人拉貨的額外進項,所以日子算是過得不錯的。


    他家也知道這樣招人眼紅,所以對家裏的兩頭耕牛照看得格外仔細。


    千日防賊難,牛大家依舊著了道,可他們自己卻沒有發現,還是年僅八歲的雲瀾提了一句“牛叔家的牛牛好像沒有精神,是不是不舒服啊。”


    牛大那時候隻當是童言稚語沒有上心,還是雲瀾堅持不懈地拉著牛大讓給牛牛看病才發現還真有人給牛下了藥。


    索性發現得及時,給救了回來,不然牛大家不僅是失了牛日子難過那麽簡單。


    大曆有禁殺令,牛是重要的農耕工具,禁止私自宰殺耕牛,毒殺也是一樣的道理,輕則杖罰繳銀,重則償命!


    牛大家感念雲瀾的救命恩情,所以隻要是雲家的人需要用牛車是從不推拒的。


    雲家也不會因這事就處處占人家便宜,像坐個牛車這種便利小事不會拒絕,免得讓人覺得他們家想要捏人家一個大恩情,好安牛大家的心。


    雲瀾動作麻利地上了牛車,熟練地從大哥背的籮筐裏掏出一個軟墊,這裏的牛車可沒有減震裝置,山路不好走,坐在車上屁股都能顛簸成八瓣。


    其他人都見怪不怪,以前還有人暗戳戳地說酸話,不過雲瀾從不在意,那些人覺得沒勁也就不說了。


    方文林走在牛車後邊,混在一群漢子裏,並不起眼,悶著頭趕路,隻有要轉彎或是上下坡的時候會抬眼看下路,隻這一瞬能觸及車上人的衣擺。


    每每到此,他的心就會跳動得格外快,好似山裏的野兔,讓他總是擔心這顆心會和兔子一樣跑出來。


    那般善良心腸的仙子哥兒是該精心嗬護寵愛的,他從不覺得雲瀾坐牛車有什麽不對。


    而且雲瀾嘴甜,每次有他在,這一路上就會多許多歡聲笑語,讓人不覺疲累就到了鎮子。


    看著雲瀾和雲煥離開的背影,有人便不有感歎。


    “哎呀,這瀾哥兒是真討人喜歡,怪不得他們家都叫他福星,我都想生個甜心的小哥兒了。”


    方文林沒背筐也沒扛柴,他今天來鎮上扛大包,崔二娘連早飯都沒給他吃,因為今兒這活計中午包一頓飯,她覺得少吃一頓又餓不死。


    站在原地舔舔幹裂的嘴唇,吞了兩口唾沫讓嗓子舒服點,腿腳的力氣恢複了才抬步往鎮子裏去,而眼角餘光中那抹靛藍已經消失在街道拐角。


    雲瀾被稱作福星這事兒他也聽說過,據說是雲家那時窮的揭不開鍋,兩年沒見過葷腥,而在雲瀾出生那天卻有兩隻野兔撞在山上的桃樹上死了,剛巧讓雲家阿爹給撿著了。


    兩隻兔子又肥又大,足足賣了一百文,那一樹的桃子也賣了三十文,所以那年雲家難得過了個好年。


    雲家院子裏那棵桃樹也是四歲的雲瀾讓雲家阿爹給移植過來的,正是當初撿到兔子的那棵桃樹的分株。


    那時大家都不看好這事兒,要是移植果樹那般容易,村裏家家戶戶院子裏都得有幾棵,他們早就試過了,除了隔壁村那棵六月李,就沒有誰家移植成功過。


    可雲家居然成功了,當年就結了果,雖然不多,卻是真的養活了,後來更是一年比一年長得好,每年八九月的時候隔著老遠都能聞到桃子的香甜味兒。


    再後來六歲的雲瀾跟著阿爹大哥去田裏玩的時候,蹲在田埂上指著秧苗對他阿爹和大哥說苗苗太擠了不舒服,讓每株都隔一定的距離種整齊。


    他家阿爹和大哥也寵他,其中一畝水田就按照雲瀾說的那樣種,在一塊塊密密麻麻亂七八糟的水田裏格外紮眼。


    那時候人人都說雲家的男人沒主見沒見識,竟連個奶娃娃的話都聽,那秧苗又不是每株都能活都能長好,不多插點到時候顆粒無收可怎麽辦,今年怕是難過咯。


    誰曾想就是這麽一塊田的產出就抵得上他們一塊半的田。


    再後來就是救了牛大家的事情。


    眼看著雲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青磚瓦房蓋起來了,黃泥土的院牆圍起來了,誰也不酸雲家將雲瀾當個寶貝養著了,還偷偷學雲家種田的法子。


    在大曆哥兒的地位是最低賤的,哪家生了哥兒都覺得是倒了八輩子黴,力氣比不上小子,生養又比不得女娘,真真是人嫌狗棄。


    也是因為雲家出了個瀾哥兒,村子裏的哥兒日子才比以前好過點。


    瀾哥兒的哥兒痣長在左眼眼尾,鮮豔紅亮的一顆,定是好生養的,據說有好幾家家境不錯的人家都屬意瀾哥兒,就等著瀾哥兒到年紀了上門提親。


    思及此方文林頓覺心中苦澀,他自知自己配不上那般神仙人物,卻無法控製自己想要靠近的腳步,就這樣吧,默默地當個鄰村同路人,默默地護著,待人真的出嫁了便徹底死了心。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年。


    ……


    林子和他後娘後爹鬧分家了。


    每個村子都有那麽一個地方,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樹底下是一片平整開闊的小平地,大多數時候都被那些阿奶嬸子夫郎占領,堪稱八卦集散地。


    而這幾日村裏頭這地方都是談論方家的小子和馬家兩口子鬧分家這事兒的。


    說什麽的都有。


    有人覺得方文林命苦,給他後娘後爹磋磨這幾年也算是還了養育之恩,該分。


    有人則覺得方文林一個沒爹娘的窮小子他後娘後爹不嫌他一直養他這麽多年他卻不知感恩,是個不孝的。


    但不管怎麽說,這事兒鬧了十來天最後還是分了。


    方文林他爹方德明蓋的兩間房以及他這些年做工的工錢都歸了馬家兩口子,祖田早就賣光了沒得分,他名下的兩畝水田和一畝旱田也簽了字據自願讓給馬家兩口子種,以後不收租子。


    最後他隻得一兩銀子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地分了家。


    沒辦法,崔家、馬家的宗親來了一大堆,而方家如今就隻剩下方文林一個,要不是村長實在看不下去,批了馬家兩口子一頓,方文林連那一兩銀子都拿不到。


    分了家的漢子可以自己選地蓋房子,方文林想起了三年前坐在石凳上一眼望盡田野時的廣闊天地,擇了遠離村莊的半山腰。


    那裏因為不靠近田地,又不挨著河流,也沒人願意去那裏蓋房,所以一直荒廢著。


    村長看著方文林高大卻瘦削的身子以及布滿傷痕的手裏那角碎銀,大手一揮,半山腰那一片荒地全劃給了方文林,足有五畝。


    那地方不值錢,也沒人說村長的不是,就算有那愛占便宜的人家也礙於村長的威嚴不敢在明麵上嚼舌根,這事兒便定下了。


    但方文林卻沒有馬上蓋房,而是讓村長代為照看那片地,別讓其他人侵占了就成,而他自己則是帶著一身滿是補丁的破舊衣裳以及那一兩銀子就踏上了外出的路。


    方文林外出闖蕩去了。


    村裏的大樹下又多了新的談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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