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醉人塢下至小嘍囉、上至掌門,其共同的風格,果然就是“傻進不傻出”這五個字。收錢的時候一點都不帶含糊的,在認賬的問題上卻又極度自然地變成傻子,宛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如果錢飛是注意力容易鬆動的那種人,恐怕在這裏上山一次,十倍的錢也被他們盤剝走了。


    這時,另一個令人極度好奇的疑問擊中了馮瑾:這麽一夥人,幾年前是怎麽會跑去借錢給錢飛的呢?


    卻見錢飛說:“請讓我見見你們總管。”


    掌門隋詠就揚起腦袋,大聲喊道:“老弟,老弟!”


    一個白胡子老者,拄著拐杖,從她後麵的山洞裏,快步地走出來。


    那老者老態龍鍾,滿臉都是老年斑,馮瑾甚至想要勸他走得慢一些,以免全身骨頭散架了。


    那老者走近來,興致很高地說:“這不是錢真人麽?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戴著防毒麵具的錢飛有些意外地說:“我蒙著麵,你能認出來?”


    那老者撚須微笑說:“在下認得你的眼睛。”


    他與錢飛也僅僅是在數年之前見過一麵而已。


    錢飛豎起拇指讚歎說:“真奇人也。”


    這位老者隻有練氣中期修為,沒有蒙麵,呼吸著滿山的鉛毒甜香,然而神誌清明,雙目清澈。


    他說:“在下是醉人塢的總管隋歎,我宗門的掌門真人專心於修仙,各種俗務隻要找在下就可以了。”


    馮瑾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個濃妝美貌的女掌門。


    女掌門又開始打鼾了。


    或許她的思想正在飄飄欲仙,但身體卻像鉛塊一樣沉重地臥在地上。


    錢飛說了還款的來意。


    隋歎不等他提及“借據”二字,立刻說:“請稍等。”快步地走向另一口大鍋,拐杖在石頭上發出“咚咚”聲。


    馮瑾很驚訝於拄著拐杖在簡陋的山路上竟然可以走得那麽快。


    隋歎拽過一個正在喝酒的弟子,吩咐了兩句,那弟子立刻搖搖晃晃地跑進山洞裏,不多時,帶著其餘的幾個中年弟子出來。


    新出來的幾個中年弟子,都是修為低微,但神誌清醒的。


    為首的一個將一張紙雙手奉上:“借據在此。”


    接下去便是還款付訖,核銷借據,整個流程簡明高效,既無模糊空間也無廢話,讓馮瑾覺得非常舒服。


    如此高素質的財務人員,她在過去隻見過兩種。一是刻骨寺的僧人們,在鶴伴園的交易所裏經常出現;二是凡間朝廷的內閣大學士,也就是兼任巡撫的那位。


    這這這,這與外麵這堆醉鬼的反差也太大了,馮瑾簡直想要問問醉人塢這宗門究竟是怎麽回事。


    不過她沒有真的開口去問,依然保持了低調。


    付訖之後,錢飛覺得是時候開口說離別玦了,就說:“貴宗門的掌門真人,此前是不是去過硬骨門?”


    隋歎戒備地看了他一眼。


    錢飛又說:“請別誤會,我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我找到了硬骨門的一位幸存者,他證言說,貴宗門的掌門的手上並未沾上鮮血,這唯一的幸存者還是她救下來的。”


    隋歎拈須緩緩地說:“有這種事?回頭我會好好地問她。”


    錢飛又說:“但是有一件物事,是貴宗掌門從硬骨門帶過來的,錢某想要問問它的情況。”


    隋歎一時沒有回答,隻是凝視著錢飛的雙眼。


    這個老人的眼神非常清澈,是隻有非常明確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又不把所思所想的內容表露在外的人,才有這種眼神。


    馮瑾覺得如果這眼神盯著的不是錢飛而是自己,恐怕自己是要頂不住的。


    不過錢飛倒是很自如地回視,他自己的眼神也是差不多的風格。


    片刻之後,隋歎微微一笑,說:“在下有一個問題從剛才就想問,但願現在問出來不算唐突。”


    錢飛說:“請不必顧慮,錢某知無不答。”


    隋歎指著他的臉說:“這個麵具,是能防鉛毒的嗎?構造如何?”


    錢飛正要回答,忽然眉頭一皺,往天上看去。


    他們同時感到了身上多了兩重強大的威壓。


    隻見來了兩個真人,懸浮站立在半空中,正是新風樓的甫思柳和堅壁軒的袁樂仲。


    總管隋歎連忙迎了上去,說:“兩位貴客,你們又來了,真是令蓬蓽生輝。”


    甫思柳喝道:“我沒有心情和你廢話,叫你們掌門出來。”


    錢飛有遮天宗的情報,所以能第一時間定位到醉人塢的所在,而兩個真人隻能飛在天上亂找,能這麽快找到已經是行了好運。


    總管不住地點頭哈腰,說:“立刻照辦。”他返回最大的那口鍋旁邊,抓住掌門隋詠的肩膀,使勁搖晃,大聲說:“掌門,醒一醒。”


    錢飛和馮瑾也趴在那口鍋後麵躲著,離得近,可以看到隋詠其實已經醒了,在輕聲說:


    “老弟,怎麽回事?”


    隋歎用更輕的聲音和極快的語速,把情況對她介紹了一遍,包括來人是誰、為何而來、如何應對。


    而天上的來人隻是看到他搖晃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用力踢隋詠的屁股。


    隋詠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揉揉身後,皺眉大聲說:“老弟,我覺得我的屁股很疼。”


    隋歎簡單地說:“因為剛才我在踢。”


    隋詠愁眉舒展,高興地說:“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酒出了毛病。”


    這話聽得馮瑾十分震驚。她望向天空,在甫思柳與袁樂仲的臉上看到了與自己同樣的震驚神色。


    顯然此刻他們都在想同一句話:女掌門,就從你的這個思維方式來看,你家的酒毛病已經很不小了啊。


    隋詠搖搖晃晃地朝著來的兩個真人走過去,兩個真人也降落下來,站在她的麵前。


    隋詠懵懂地說:“你們是誰?你們來做什麽?”


    甫思柳咧開一嘴白牙:“你少給我裝蒜。你為什麽在這裏?”


    隋詠無辜地睜大眼睛:“這裏是我家,所以我在這裏。”


    甫思柳的思路沒有被她帶跑:“硬骨門的東西,你都偷走了,現在給我交出來。還有,你自己也得跟我們走。這都是早就約定好的,你覺得一句‘忘了’可以讓我們善罷甘休嗎?”


    他已經暗暗決定,把這個女人弄到戰場上去,然後盡快地作為炮灰送掉,這樣她還算有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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