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幕籠罩著整座城市,憂傷浸透了每一張臉。


    自從那天在餐廳裏偶遇許至君,有一段時間裏,羅素然總變得心神不寧。


    雖然當時她和許至君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雙方都表現得飛車淡定自然,但是那頓飯,她還是吃得非常不舒服,如鯁在喉。


    站在她身邊的宋遠當時也看到了這一幕,可是他的目光重點卻越過了許至君,落在那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身上。從她跟許至君的母親親昵程度來看,再傻的人也應該能搞清楚這是怎麽回事了。


    結賬之後許至君挽著他媽媽,特意從另一邊的門出去了,羅素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覺得他好像往淺淺的臉上探尋了一會兒,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流露出半點兒異樣的神色,上車後就連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唐熙也沒看出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有點兒發抖。


    他們走後,羅素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雖然她什麽也沒說,可是宋遠看得出來,她內心並非像表麵上看起來那麽平靜。


    等淺淺長大之後,懂事了,如果問起自己的身世,要怎麽跟她解釋呢?


    那段時間裏,羅素然每天晚上看著淺淺不知憂愁的笑臉,總會一遍一遍地問自己這個問題。


    從前這個念頭偶爾也會像火花一樣在羅素然的腦袋裏突然炸響,一閃而過,可是她統統選擇了回避。在她孕育著新生命的時候,她整個人的意識都被身為人母的天性所操控,根本不覺得那些問題將來會成為攪亂她的生活的不安因素。


    淺淺,媽媽將來要怎麽對你說起這些呢?她掖好被子,傷心地想。


    她還沒從憂愁中走出來,緊接著又發生了另外一件讓她棘手又頭痛的事。


    除了淺淺,宋遠是她在世界上最親的人,看著他一天比一天消沉還要故意做出一副沒事的樣子,她就覺得揪心地疼。


    給李珊珊打電話是她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她並不是想插手他們之間的事,隻是起一個橋梁的作用,讓他們兩人盡快把僵局打破。


    可是電話那端卻是一個低沉的男聲,而且分明是上了年紀的樣子:“姍姍去洗手間了。”


    一秒鍾的猶疑過後,她還是問了一個不那麽禮貌的問題:“先生,你是哪位?”


    對方也不是善類:“我是誰……沒有必要跟你說吧?”


    那一瞬間,羅素然的腦袋“嗡”的一聲,好像被什麽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那天晚上宋遠回來後,洗完澡,一邊用毛巾擦著頭發一邊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過了兩分鍾,他才注意到羅素然有點兒不對勁:“姐,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這一聲“姐”把羅素然從失神中叫醒,她茫然地盯著宋遠有些擔憂的臉,過了兩三秒鍾,才起身假裝精神不好的樣子伸了個懶腰道:“沒事,我就是有點兒累,先去睡了。”


    她的腳邁進臥室之前,宋遠喊了一聲:“姐,你要是不舒服要去醫院啊。”


    這句平淡無奇的話,不知怎麽的,弄得她有點兒鼻酸,她回頭衝宋遠笑了笑:“放心吧,沒事。”


    淺淺,小遠,我要拿你們怎麽辦才好?


    坐在床邊,她兩隻手捂著臉,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哪怕自己決意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要站在這兩人麵前替他們擋生活中的風刀霜劍,但沒有用,她知道,無論自己多努力,都無法使他們免受未知的傷害。


    康婕還是見到了蕭航。


    周末老大生日,公司裏這群馬屁精非要湊在一起給老大慶祝,康婕原本是不想摻和的,但一想到從進公司到現在,老大或多或少總是給了她一些明裏暗裏的照顧,她真的也不好意思不去。


    可是去了就不可避免地要見到蕭航。


    其實從那條言簡意賅、充滿了濃濃的“無事勿擾”意味的短信開始,康婕就下定決心再也不要跟蕭航有任何密切的來往了。她心裏就堵著一口氣,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蕭航。


    老大生日那天大家先是一起去吃自助餐,這樣也好,康婕默默地想,這樣就不用長時間地坐在位置上被迫地看著就在她正對麵的蕭航。


    蕭航看到她的時候也麵露一絲尷尬,可是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根本沒必要覺得局促,因為康婕根本就是無視他,即使她不得不正麵看他的時候,那眼神好像穿透了他注視著他身後的帥哥服務生。


    他們之間這種不太和諧的氣場殃及了池魚,連老大都隱約感覺到這兩人不太對頭,他嘻嘻哈哈地講了很多笑話,全桌人都笑崩了,可是康婕和蕭航臉繃得跟麵癱了似的,隻能擠出一點兒自己都覺得稀薄的笑。


    隻有故意坐在蕭航身邊的蘇施琪知道是怎麽回事。


    這天晚上她穿著一條西瓜紅的波點長裙,花了個複古妝,黑眉紅唇,在蕭航身邊笑得花枝亂顫。


    食不知味地熬過了晚飯時間,當康婕拿起包說“那我就先告辭了”時,蕭航馬上毫不示弱地跟著站起來說“我也還有事,先走了”。


    兩人之間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完全沒有掩飾了,作為炮灰的老大終於怒了:“一個都不準走!他媽的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平日裏老大總是好脾氣笑嘻嘻的樣子,很少有人看到他不高興的表情,康婕和蕭航立馬意識到自己真的過分了,連忙收斂起戾氣乖乖地坐了下來。


    老大這才恢複了笑容:“喝酒去吧!”


    一呼百應。


    在ktv包廂裏大家都鬆懈下來,一個個飛禽走獸的樣子全暴露出來了,蘇施琪的精心打扮根本沒人注意,反而小川這個不懂事的家夥還一臉嫌棄地對她說:“把你那通紅的口紅擦掉吧,好像八十年代掛曆上的那些女的一樣,土爆了。”


    “你懂個屁!這叫複古!”蘇施琪簡直快被氣瘋了,自從康婕來了之後,這些人對自己的態度越來越惡劣了,有沒有一點兒審美觀啊!


    蕭航和康婕被老大拎出來丟到了角落裏,叫他們好好反省,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後再過來跟大家一起玩兒。


    看著大家興致高昂地搶著麥、劃著拳,聲嘶力竭,紅光滿麵,被阻隔在那種熱鬧氛圍之外的兩人,都產生了一種極輕級淺的孤獨感。


    他們不約而同地側過臉,撞上對方的視線之後又不約而同地迅速轉回去,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過了半個小時,康婕站起來,低聲道:“我去廁所。”


    蕭航愣了愣,跟著站起來,也低聲說了一句:“我去買煙。”


    在樓下買完煙上來,蕭航很意外地看到康婕站在包廂門口等著他。


    每次,雖然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他就是能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她不是剛好也在這個時間回來,不是在這裏打電話,不是在這裏做其他事,就是在等他。


    一秒鍾的猶豫之後,他走上前去:“什麽事?”


    康婕抬起頭來看著近在咫尺的他,暖黃色的燈光下兩人臉上都呈現出一種曖昧的神色,那些一直充斥在他們之間,猶如冬日清晨裏的濃霧般看不真切的東西正慢慢顯形,那些總是以開玩笑的方式一直在回避著的心事,在燈光下也慢慢地彰顯出來。


    康婕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


    蕭航心裏一顫,本能地做出回答:“沒有。”


    “沒有?那你這段時間……算什麽意思?”康婕自己都聽出了自己的語氣裏充滿了委屈。


    仿佛過了十分鍾,可是蕭航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分針才動了一下,他被某種無聲的控訴弄得慚愧極了,掙紮了好久才輕聲開口:“我是覺得……既然你有男朋友了,那我,就應該……跟你適當地……保持距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給你添麻煩。”


    康婕簡直不幹相信自己聽到的這句話,她膛目結舌地看著蕭航,想笑又覺得不好,過了一會兒,她才問:“你是從哪裏聽說我有男朋友的?”


    “有天中午我去找你,沒看到你,蘇施琪說你跟你男朋友在樓下……”


    “蘇施琪?”康婕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恨不得衝進去揪著她的頭發把她拖出來,當麵對質!


    可是蕭航還沒意識到康婕那股靜靜燃燒的怒火,他接著說道:“是啊……我當時想既然你男朋友找你有事,我就別去打擾你們了,反正我每次找你也都不是什麽正經事……”


    “去你媽的。”這是康婕第一次在蕭航麵前爆粗口。


    他呆住了,為什麽她看起來那麽難過的樣子?


    “你是傻×嗎蕭航?她說我有男朋友你就相信我有男朋友?要是哪天她說我被車撞死了你是不是也真的相信我死了?還會買個花圈送給我吧?”


    康婕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進了包廂,留下蕭航一個人在門口發了好半天呆。


    當他進去的時候,並沒有看到自己以為會發生的康婕大戰蘇施琪的混亂場麵,而是看到康婕宛如女中豪傑般,跟老大一杯接一杯地在喝酒。


    他回到角落的位置上坐下來,默默地注視著喝得如火如荼的康婕,有些什麽跟以前不一樣了,蕭航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內心那種不可名狀的竊喜。


    雖然康婕罵了他,說他是個傻×,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地感到高興。


    散場的時候蘇施琪問他:“你開車了吧?”


    蕭航的餘光瞥到康婕正假裝不經意地看著自己,他連忙對蘇施琪說::“最近酒駕抓得嚴,我沒開車。”


    不知道蘇施琪醉了嘟囔了一句什麽,然後有點兒不高興的樣子跟著小川他們一起走了,隨便吧,反正他也不在乎。


    康婕拿起包,又跟老大說了一句“生日快樂”之後,一個人進了電梯,電梯門剛要閉合就被蕭航一隻手擋住了。


    電梯門上反射出老大一臉諱莫如深的笑容。


    在街邊等了好久都沒看到空車,康婕有點兒心煩地踢了一腳路邊的小石頭。


    正在這時,蕭航的車緩緩地停在她麵前,降下了車窗,笑得跟海狸先生似的咧著一口大白牙:“上車吧。”


    看見康婕一臉詫異的樣子,他笑得更歡了:“快上來吧,我今晚一滴酒都沒喝。”


    在日喀則的某個小賓館裏起床的時候,日光清朗,我蓬頭麵的拿著牙刷和毛巾衝進公用衛生間梳洗,等我收拾得人模狗樣後出來,凍得瑟瑟發抖的一塵回來了,手裏還拿著單反,嘴裏罵罵咧咧:“我日,天不亮我就爬到山上去等日出,等了一早上也沒看見太陽,我一下山太陽就出來了!”


    陸知遙笑了笑,又催我:“你動作快點兒,吃點兒東西就得走了,今天我們要到薩嘎。”


    我真的不知道陸知遙的腦袋是什麽做的,這些發音奇怪的地名我要反反複複看很多次才能記住,可是對他來說,就好像日常生活中經常會提到的詞語似的,那麽駕輕就熟。


    早餐吃得不太好,豆漿稀得跟水似的,隻是顏色比水要白一點兒,我拚命塞了兩個雞蛋就再也吃不下了,我看見陸知遙皺了皺眉,想說什麽又沒說。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之後,路邊的景色陡然開闊起來,兩旁盛開著一大片一大片黃色的油菜花,再開一段路,竟然有一大片粉紅色的花朵躍入眼簾,我開心的叫了起來:“好漂亮!”


    早上沒有拍到日出的一塵急忙叫師傅停車,他要彌補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


    我蹦蹦跳跳地跟下了車,哀求一塵給我拍一張徜徉花海的照片,這個純真的願望被身後跟過來的陸知遙無情的嘲笑了!


    蹲在粉紅色花田旁邊,我自言自語地說:“這是什麽花兒啊,太好看了。”


    我根本沒指望有人會回答我,在我心裏早就先入為主地判定這就是不知名的野花,沒想到站在我旁邊的陸知遙居然輕聲說:“這是蕎麥花。”


    我猛地抬起頭來看著他,實在忍不住驚歎:“陸知遙,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他又笑了笑,沒說話。


    上車時我隨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別在編的鬆鬆的辮子上,一直不太愛說話的阿亮笑我像村姑,我回頭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麽呀,這是格桑花,在藏語裏,格桑花就是幸福的意思。”


    忽然之間,我像被人戳到了尚未愈合的傷口,別過臉去靜靜地看著前方好像沒有邊際的公路。


    是啊,哪來的那麽多幸福?


    也許幸福是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此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緣在遇見它,真希望它能再跟我打招呼。


    上車時我隨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別在編得鬆鬆的辮子上,一直不太愛說話的阿亮笑我像村姑,我回頭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麽呀,這是格桑花,在藏語裏,格桑花就是幸福的意思。”


    陸知遙又幫著他的朋友挪揄我:“雙彩虹是幸福,格桑花也是幸福,你哪兒來這麽多幸福啊?”


    忽然之間,我像被人戳到了尚未愈合的傷口,別過臉去靜靜地看著前方好像沒有邊際的公路。


    是啊,哪兒來的那麽多幸福啊?


    也是幸福是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此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緣再遇見它,真希望它能再跟我打個招呼。


    按照原定的計劃,過了薩嘎之後我們的目標就是神山岡仁波齊,陸知遙跟我們講起那一年他轉山的經過:“紫外線太強了,戴著墨鏡都沒什麽用,眼睛裏全是紅的,皮膚一塊一塊地脫皮……”


    一塵馬上就表態:“我是不會去轉山的,我的目標是古格!”


    岡仁波齊和瑪旁雍錯之間的距離不遠,但為了共享日出和日落,我們必須在一個叫做霍爾的地方休息一晚上,然而也正是在這段路程中,我跟陸知遙第一次爆發了爭吵。


    如果說之前我對他的調侃和他對我的奚落都隻是旅程中的調味品,那這次的爭吵無疑就是導致後來我跟他相處時總有些小心翼翼的導火索。


    其實說起來隻是小事,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在陸知遙身邊不再是最初那個大大咧咧,對什麽都無所謂、不在乎的程落薰,我變得有點兒小心眼,有點兒斤斤計較,甚至還有點兒自憐自艾。


    追根溯源地想起來,大概是在拉薩生病的那個時候,這種狀態就萌發了苗頭吧,想起他跟那些陌生的姑娘們談笑風生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窗台上看著寂寞的月亮,心裏總像有根刺,時不時就隱隱作痛。


    任何感情都如同潭水,即使隻是一粒細小的沙落進水裏,都會改變水位,盡管肉眼看起來它依然平靜……其實我是想說,再單純的感情,也有深不可測的一麵。


    我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我的火氣那麽大,後來想想,其實隻要忍一秒鍾,一秒鍾過後,我們就能夠避免那場其實毫無必要的爭吵。


    車沿著狹窄的盤山公路一直往上,視野變得越來越開闊,阿亮看著自己手腕上可以測到海拔的腕表說:“快五千米了,他媽的這要是把山抽掉,咱們就是在飛啊!”


    我本來就不送什麽淑女,尤其是跟他們幾個混在一起的這段時間,簡直是一句話裏不帶粗口就說不完整,所以對他們張口“他媽的”閉口“你妹的”,我實在沒有一點兒不適的感覺。


    正在這個時候,好大一隻黑色的鳥兒從風擋玻璃上方幾米的地方“刷”的一下掠過,我無意中瞥到車窗外,這才發現阿亮說的話不是開玩笑的,海拔五千米是什麽概念啊,從我的角度看下去,狹窄的車道旁邊就是萬丈深淵!


    於是,我聽見自己的喉嚨裏發出了第二聲尖叫:“啊!好可怕!”


    就在這時,車子很明顯地傾斜了一下,坐在我旁邊的師傅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似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車子恢複了平穩。


    車速明顯慢了下來,看得出司機也很緊張,他聚精會神地凝視著狹窄的路段,十二分小心地緩慢前行著。


    就在我也意識到自己剛剛那兩聲尖叫過於矯揉造作的時候,一路上一直寡言少語的陸知遙竟用那種雖然聲音不大,卻明顯透露出反感的語氣冷冷地說:“程落薰,你能不能稍微淡定一點兒,別影響師傅開車,坐在那麽重要的位置上,別給大家添亂!”


    其實我知道他說得都對,全車人的性命都握在師傅那雙抓著方向盤的手上,稍微一點兒不慎,車翻下去,大家全沒活路。


    盡管我知道是這麽個道理,可是那種奇怪的自尊一開始作祟,理智根本奈何不了衝動的情緒。


    我回過頭瞪著他:“淡定個毛線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看著我,眼神冷冰冰的,張了張嘴本來想講什麽,可是最後他隻是轉過頭去,看都懶得看我一眼。


    這種態度,簡直比他狠狠地罵我一頓還讓我難受,我敏感地察覺除了他沒有說出口的厭惡之前!


    我把墨鏡從頭上摘下來戴好,不想讓人發現我微微泛紅的眼睛。


    到岡仁波齊的時候剛好趕上日落。


    它終年積雪的峰頂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夕陽剛好照在它的側麵,由峰頂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與一橫向岩層構成一個神奇的類似於十字的圖案。


    “岡仁波齊是苯教的發源地。”我聽見陸知遙這麽說。


    我站在他身邊,心裏湧動著溫柔的潮汐,為了此情此景,為了此刻他和我在一起。


    他像感應到似的,轉過來看著我。


    是我先別開了目光,我害怕再多一秒,眼淚就會控製不住地落下來。


    我受不了他覺得我不懂事,我受不了被他當作一個麻煩的存在,這種怯怯的感覺,我根本無法說出來。我相信他心裏一定是明白的。


    我想起在拉薩剛剛見麵的時候,那個真誠而熱切的擁抱,為什麽好像一夜之間,那些親密都煙消雲散了。


    對如何溫柔的對待一個人,如何溫柔的表達自己內心真正的情感,我始終不得章法。


    周圍的溫度漸漸地越來越低,我們身後,是在高樓聳立的城市裏,永遠也想象不到的廣袤天地和壯闊夕陽。


    火燒雲染紅天際,生命好像都燃燒起來了。


    投宿在霍爾的那天晚上,陸知遙一句話也沒跟我說,我滿腹委屈地扒著酸菜炒飯,餘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他毫無表情的臉。


    難道我今天那句話真的挑戰到他的權威了嗎?真的讓他在大家麵前下不了台嗎?


    我有點兒想抱歉,可是那麽簡短的三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蹲在破舊的民宅門口,我一邊抽煙一邊偷偷摸摸地掉眼淚,忽然身後陳舊的木門“嘎吱”一聲開了。


    真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是他。


    可是一塵的聲音迅速打破了我的幻想:“你哭什麽?


    “我哪兒哭了,神經病。”


    說完這句話我把煙頭狠狠地掐滅在土裏,推開門進屋往隻有在九十年代初才見得到的大花被子裏一鑽,衣服都懶得脫,倒頭就睡。


    黑暗裏陸知遙的聲音那麽清晰:“都快睡,明天早起去瑪旁雍錯拍黑頸鶴。”


    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那表,心裏憤憤地想:拍你的頭!


    在某個清靜的咖啡館裏,羅素然和李珊珊一人要了一杯曼特寧,在這之後,靜默了很久,誰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李珊珊穿了一條藕荷色的雪紡裙,兩條纖細的手臂暴露在微微潮濕的空氣中。羅素然看見她的第一秒心裏就不由得感歎,到底還是美女,什麽顏色的衣服都能穿的這麽好看。


    這樣可不行,羅素然心裏暗自焦急,自己可不是特意出來聞咖啡香的,雖然這場對話可能會不那麽愉快但必須進行。


    她深吸一口氣,很迂回地開口了:“珊珊,你最近還好嗎?”


    也許是覺得羅素然的問題問得有點兒虛偽,李珊珊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個充滿譏誚意味的笑容:“素然姐,你覺得呢?


    他們關係最融洽的那段時間裏,李珊珊一直是跟著宋遠叫姐姐的,這一聲“素然姐”很明顯是要把原本很親密的關係撇開,羅素然這麽聰明的人,又怎麽聽不出其言外之意。


    “珊珊,我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我們開門見山的說吧。”


    李珊珊拿著勺子輕輕地攪拌著咖啡,沒吭聲。


    “你們根本就不應該在一起。”


    頓了頓,羅素然決定直接說:“很久以前,我知道小遠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很生氣很生氣,放下了他的麵說了一些不太好聽的話。那是我這一生中最難過的一個夜晚,為了你,他反駁我說‘你有什麽資格說珊珊’,這句話可能他不記得了,可是我忘不了,一輩子都往不了。”


    提起宋遠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羅素然還是覺得心裏一陣一陣的絞痛。李珊珊默默地低下頭,沒打算反駁也沒打算安慰她。


    歎了口氣之後,羅素然終於說到了重點:“珊珊,我並不是說你不好,也不是小遠不好,可是你們真的太年輕了,年輕得根本就不知道現實生活有多殘酷···”


    “你就是說我不好!”李珊珊抬起頭來,兩隻大大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不顧禮貌的打斷了她。


    羅素然愕然地看著眼前的李珊珊,一時之間,她原本準備好的話全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珊珊什麽都懶得管了,她順著羅素然的話說下去:“素然姐,我知道你今晚的目的是什麽,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麽。有些人,你知道他愛你,可是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就不愛了。還有些人,你知道他愛你,可是你知道,你們不會有結果,對嗎?你想告訴我,我跟宋遠從一開始就錯了,從一開始你的直覺就是對的,他不應該跟我在一起,對嗎?”


    她的語速非常快,就好像這些話已經在她心裏醞釀了很久似的,就好像說得快一點,難過就會減輕一點。


    “那天你給我打電話是一個男人接的,你一定跟宋遠一樣,認為我又出去……亂搞了,是吧?我知道,他就是這樣想我的,你也一樣。你說,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在一起,可是你看看,我們到底誰付出的代價比較大?”


    羅素然被她搶白得啞口無言,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李珊珊已經起身跑出去了。


    過了一分鍾,她又跑回來,哭得一臉稀裏嘩啦地對羅素然說:“除非宋遠自己來找我,那不管他要怎麽樣我都接受,但讓他自己來跟我說。還有,麻煩你轉告他,我從跟他在一起開始,就沒有再做過一件對不起他的事!”


    夜幕籠罩著整座城市,憂傷浸透了每一張臉。


    [2]不是因為愛,隻是因為冷。


    當他聽到“你願不願意跟唐熙先訂婚”這個建議時,許至君起碼有半分鍾的時間以為自己的聽力出現了問題。


    當他經過反複確定,知道他媽媽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的時候,他簡直有一張拂袖而去的衝動:他媽的這叫什麽事啊!


    不知道為什麽,這段時間以來,他媽媽的臉色總泛著一種蒼白的光澤,一定是她身體又出現了什麽問題。


    可就算是這樣,也不代表他的人生要做出這麽顛覆性的改變。


    訂婚?才認識多久?才在一起多久?居然扯到訂婚?


    媽媽看出許至君在竭力壓製滿腔的怒火,盡管她也覺得有些倉促,有些專製,但她仍要硬著心腸往下說:“我委婉地跟唐熙提起過,她雖然沒有明著表態,但估計不會反對,你怎麽想?”


    這是許至君成年之後第一次這樣公然地頂撞自己的母親,盡管如此,他還是用盡全身力氣在克製自己:“媽,這件事你不要再提第二次了,我不同意,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同意的。你也別想方設法地逼我了,真逼得我受不了了,我就搬出去住!”


    媽媽知道他所謂的搬出去就是搬到程落薰曾經住過一段時間的那套公寓去,想到這裏,她也有點兒慌了,知道自己這一步走得有點兒冒險,稍微停頓了一會兒,她才勉強地笑著說:“小君,用不著跟媽媽這樣講話吧,你什麽時候學得這麽叛逆,這麽沒禮貌了?”


    話都說開了,許至君也不想再壓抑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媽,我知道你是覺得我認識落薰之後就沒以前那麽聽話了,所以你拚命地撮合我和唐熙,也不管我心裏到底怎麽想。我也知道,你以前就覺得落薰跟我不相配,但是我太喜歡她了,所以你也不好說什麽……”


    說到“我太喜歡她了”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心裏很難受很難受,好像有隻看不見的手在他心髒上狠狠地揪了一下。


    頓了頓,他決定說完自己心裏的話:“你們長輩總覺得自己的生活經驗豐富,看人的眼光準,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替小孩子踢開人生中的絆腳石,可是……媽,我從來都不覺得程落薰是我人生當中的障礙,就算我現在跟唐熙在一起了,我也還是這麽認為的。”


    “媽,我不是沒有感情沒有知覺的木偶,我知道你希望我好,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以為我好的名義,逼我做任何你認為正確的事?”


    媽媽完全驚呆了,她錯愕地看著自己兒子,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為什麽他的眼睛裏好像有潮濕的痕跡?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分了?逼得他快要窒息了?


    在許至君頹然回到臥室之後,她獨自坐在偌大的客廳裏,電視裏嘈雜的聲音是這所充滿了寂寞的房子裏的唯一的聲源。丈夫已經很久沒有在家裏好好地吃上一頓飯了,他總說生意上的事情忙,忙得焦頭爛額,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不知道就這樣麻木地坐了多久,等她站起來的時候,兩條腿都有點兒顫抖了。


    她無意地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卻觸摸到臉上的一片淚痕。


    許至君見到唐熙的時候,從她臉上看不出一點兒有關這件事的情緒,在電影院排隊領票的時候,他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開誠布公的跟唐熙談一談這件事。


    他一邊認真地考慮著這件事,一邊隨著緩慢前進的隊伍機械地挪動著腳步,唐熙站在隊伍外麵與他平行的地方,保持著一致的前進頻率。


    正在這時,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過頭在人堆裏搜視了一圈才看見排在後麵剛從電梯方向走過來的宋遠。


    從認識以來,這是兩人第二次遇到這麽尷尬的場麵,上次是發生在許至君親口告訴宋遠“你姐姐是我爸爸的情人”的時候。


    這一次,許至君勉強地微笑著點了點頭,又有點兒心虛地看了身旁的唐熙一眼。


    與此同時,宋遠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看了一眼身邊的橙橙,然後立即收回了目光,努力想表現出一副坦蕩的模樣。


    但他們都知道,自己做得並不高明。


    許至君讓唐熙代替他排隊領票,自己跟宋遠走到一邊去準備隨便說兩句。雖然唐熙同意了,可是隻要他不是個白癡都會知道她心裏多多少少是有點兒不舒服的。


    果然,連宋遠都看出來了:“許至君,你就這麽對你的新女朋友啊?”


    許至君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兒,幸好他是背對著唐熙的:“你也別光說我,你跟珊珊怎麽回事,這個女孩子是?”


    男生在一起時根本不像女生那麽八卦,可是這天的場麵實在太滑稽了,無論是許至君還是宋遠,都有一種被命運作弄了的感覺。


    僵持了片刻,他們默契地決定換一個話題。


    “那天我看見你和你姐姐了,她帶著孩子吧···當時我媽在,就沒跟你們打招呼。”


    “嗯,沒事。”


    就在這時,唐熙拿著兩張票在許至君身後輕聲喊道:“許至君,我們進去吧,快開場了。”


    他抱歉地對宋遠笑了笑:“今天就算了,改天有空我們再約吧。”


    宋遠點點頭,就在許至君轉身的時候,他畫蛇添足地補充了一句話:“我不會告訴落薰的。”


    許至君臉上的笑容頃刻間多了一種苦澀的感覺,他皺了皺眉:“就算她知道,也無所謂的。”


    電影散場之後,宋遠和橙橙隨著大家一同從出口走了出來,明亮的燈光照在橙橙寫滿了幸福感的臉上,她意猶未盡地說:“我們去吃什麽呢?”


    宋遠的一句話就將她從似夢似真的狀態中驚醒了:“你自己去吃東西吧,我姐姐找我有事。”末了,他又畫蛇添足了一次:“這種愛情片悶死了,以後找別人陪你看吧。”


    回到中天國際,羅素然完完整整地將那天晚上她跟李珊珊的會麵說給他聽,宋遠的臉色難看得簡直就像某些無良的麵包店出售的過期吐司。


    “總之,我認為你應該跟姍姍,兩人麵對麵地把事情解決掉,有始有終。”


    宋遠抬起頭來看著仿佛蒼老了好幾歲的姐姐,心裏湧起一陣愧疚,他知道自己作為弟弟,不但沒有替姐姐排解生活中的憂愁,反而恬不知恥地給她增加了原本不應該讓她來承擔的煩惱。


    “你放心,我會好好處理的。”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他知道其實自己根本還沒有做好準備去麵對李珊珊,麵對他們之間亂得像一團麻的局麵。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做不了決斷的他,忽然又想起了和許至君一起去看電影那個女孩子,還挺漂亮的,但也許是看程落薰看久了,看順眼了,反而覺得她比程落薰少了些味道。唉,雖然說自己不會去跟程落薰提起這些事,但誰能保證那個跟程落薰好得像親姐妹似的康婕不會提呢?


    忽然之間,就像有人在他腦袋裏點亮了一個火把,他突然從床上彈了起來!


    那種感覺簡直像一條蛇爬過他的皮膚,留下冰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恐感。


    發散性思維的壞處就是能把兩件雲本毫不相關的事情完美地串聯起來:他竟然從許至君他們看電影這件事,一點,一點地想到了那次幫康婕搬家時,那個一晃而過的男人。


    那個邋遢的、猥瑣的、手臂上刺著一條龍圖案的男人。


    自從老大的生日過後,蕭航又開始經常出現在大家的視線範圍內了,康婕對此極力表現得毫不在意,但公司裏其他人都已經看出了端倪,時不時地就會拿蕭航來跟她開玩笑。


    “康婕,你還上什麽班呀,蕭航家裏又不缺你這點兒工資。我要是你就每天去做臉做頭發,等著當少奶奶。”


    這種話隻有小川那個渾蛋才說得出來,而且,是每天都要不厭其煩地在康婕耳邊說上好幾次,也不管康婕投向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凶惡和憤怒。


    可是,聽到這種話,有個人比康婕還要生氣,那就是蘇施琪。


    每次小川開這種玩笑的時候,還不等康婕發難,蘇施琪一定會尖聲咆哮:“夠了吧,還讓不讓人工作啊!”


    小川從來不肯讓著她點兒:“又沒說你,關你屁事啊!”


    大家都不是傻子,誰都明白這其中的緣由,所以每當蘇施琪怒斥小川的時候,所有人都會朝康婕意味深長地笑。


    康婕覺得自己簡直快被這群熱心又八卦的群眾弄瘋了。


    可是蕭航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給康婕造成了什麽困擾,相反,他覺得之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過去之後,他們兩人之間比以前更熟稔了。


    他再也沒提過讓康婕假扮他女朋友的事,他甚至想,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就正正經經地跟她說:“要不我們就真的談戀愛吧。”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


    站在樓道口的時候,康婕從來沒有如此慶幸過這裏的燈泡是壞的,黑暗完美地遮掩住了她燒得通紅的臉。


    蕭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麽異樣:“既然有客人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別送了。”


    “嗯……開車……注意安全。”她的聲音比蚊子發出的嗡嗡聲還要細。


    直到樓下的引擎聲響起後過了好久,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蕭航是真的走了。


    可是這件事還沒完,陳沉那個王八蛋還在屋子裏等著她。


    一想到幾分鍾前那個難堪的場麵,她就忍不住衝進去跟那個擅自配了她家鑰匙的陳沉打一架!


    回到房間裏,陳沉一臉怪笑地挪揄她:“康婕啊,不錯嘛,越來越有出息了,直接帶男人回家啊,我不知道你今晚有活動,要不然我也不會故意破壞你的好事……”


    “×!你閉嘴!我還沒問你什麽時候配的鑰匙!”康婕滿肚子火。


    陳沉臉上有點兒掛不住,語氣也漸漸尖刻起來:“我要不配鑰匙,豈不是會錯過好戲?”


    遽然之間,康婕就覺得有一盆髒水不由分說地潑了自己滿頭滿臉,她怒視著陳沉同樣憤怒的臉,沉默了兩秒鍾之後,指著搖搖欲墜的門,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嚴肅,她說:“你給我滾!”


    “康婕,你要怎麽亂搞都是你的事,我懶得管你。”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陳沉摔門而去,留下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康婕一個人待在房間裏。


    電視裏正放著相親節目,男女嘉賓煞有介事地問著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問題,每個女的都笑得那麽做作,每個男的看著都那麽猥瑣。


    康婕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翻出遙控器,摁了一下開關,霎時,一切喧囂寂滅於黑暗。


    好像有什麽小動物在嗚咽,那種細細的、不太連貫的聲音,像一根根細細的針紮在她的皮膚上,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過了好久,她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在哭。


    有什麽好哭的!她用力地擦了一把臉,帶著一點兒自我嫌棄,憤憤地罵自己:“康婕,你這個大傻×,你有什麽好哭的!”


    破舊的房子裏沒有空調,隻有一台小小的電風扇擺在床尾,吹過來的也是一陣陣讓人焦躁的熱風。


    她穿著白色背心和短褲躺在前兩天在樓下的小超市裏扛回來的涼席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手機調成了靜音塞在枕頭底下。


    這個夜晚,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擾,在寂靜中躺了好久好久,她終於平靜下來了。


    記憶就像飛舞在黑暗中的螢火蟲,飛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她想起了二十歲生日的那個夜晚,窗外的月光也是這麽白,這麽涼,如同此刻一樣。


    那是她一個人的秘密,連最好的朋友也僅僅是見證了結果,並不了解過程。她想起她在手術室裏,躺在手術台上,承受著那種這輩子寧可死也不要再經曆一次的痛,痛不欲生的痛。


    那種讓她永生難忘的痛。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在我跟康婕的友誼遭遇前所未有的冰凍期時,她承受了一些什麽,喪失了一些什麽。


    那是我們因為周暮晨決裂的時候,若幹個日子之後想起這個名字,我會陷入一陣恍惚。無論他也好,孔顏也好,還有林逸舟的最後一個女朋友封妙琴也好,這些名字好像都被某種帶有腐蝕性的液體洗滌過,在生命裏隻留下些許淺淺淡淡的痕跡,不去仔細辨認,根本就看不出來了。


    你知道,曾經多麽沉重的事情,到最後也許都不過輕盈得像羽毛一樣。


    可是另外一些人,卻在你內心某個別人難以企及的角落裏,認認真真地住下來,成為永遠也不會離開的居民。


    比如林逸舟之於我。


    比如陳沉之於康婕。


    曾經有一次,我跟許至君一起去看電影時,遇到林逸舟,那是在我撞破了他跟封妙琴在床上之後不久的事。


    盡管當時我難過得都快窒息了,可我還是甩開他的手,奔著許至君去了。


    我知道他在我身後一直看著我,但我硬是忍住了,沒回一下頭。


    康婕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感歎道:“你太狠得下心了,換了我,我是絕對做不到的。”


    她做不到完完全全跟陳沉斷絕關係,像拉黑某些無關緊要的人那樣把他的qq和手機號碼拉黑。對他們那些斷壁殘垣的過去,她能做到的最大極限就是不會放低自尊跟原則去求和,但要把陳沉從她的人生中徹徹底底地剔除,她做不到。


    “他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對我那麽好過的人,我覺得我欠他的,必須還。”


    很久之後,我了解了那段曆史之後,康婕鄭重地對我說了這句話。


    那是一段很難挨的日子,她住在她爸爸家裏,後媽每天都會想方設法地找碴兒,三天一小吵,兩天一大吵,吵得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就摔東西,打架。


    最難做的人就是她爸爸,雖然隻要他吼上幾句,兩個女人就會停止戰鬥,但日複一日雞犬不寧的生活,就算是鋼鑄鐵造的心髒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康婕很清楚地記得她從爸爸家搬出去的前幾天,為了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她又跟後媽幹了一架,又長又細的指甲把那個女人的臉刮出好幾道血痕,被她爸爸拉開的時候指甲裏還有殘留的皮屑。


    那次她後媽下了狠心,撂了狠話給她爸爸,說這個家有她就容不下康婕,有康婕就容不下她。


    康婕的爸爸不是個窩囊廢,他的態度很堅決:“老婆我可以再找,女兒我隻有這一個,你自己看著辦!”


    正是因為這句話,康婕才主動搬去她媽媽家的,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爸爸死活不讓她走,可是父女倆一樣的脾氣,她決定要走,她爸爸也攔不住。


    搬家那天她爸爸給她叫了搬家公司,後來一看她那點兒行李一個箱子就全裝下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看到自己女兒義無反顧地從家裏搬走時,說話聲音都有點兒顫抖了,可是勸不住,就是勸不住康婕。


    康婕拖著箱子走了一段路才伸手攔車,在去她媽媽家的路上,她一個人哭得稀裏嘩啦的。


    但是她一點兒也不後悔,她覺得就應該這樣做:不要成為任何人的累贅,哪怕那個人是自己的老爸。


    剛搬到她媽媽那邊寄居的時候,感覺也很不自在。雖然不像那些苦情電視劇裏的情節——媽媽的男朋友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非禮年輕的女孩子,但家裏杵著個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男人,心裏總是有點兒疙瘩。


    每次嗮內衣內褲都要找個沒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掛著。康婕覺得縮頭縮腦的自己看上去很猥瑣,可是又沒有任何辦法。


    住在她媽媽家的日子,也沒比以前好到哪裏去,如果非要說有些改善的話,大概是……在爸爸家被後媽時時刻刻盯著,在媽媽家時時刻刻被人無視。


    就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康婕迎來了自己的二十歲。


    從她跟陳沉分手之後,她再也沒在任何朋友麵前提起過這個人,包括我,但這並不代表他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事實上他們一直有來往,隻是不為人知而已。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陳沉迷上了老虎機,應該也是被他那幫所謂的好兄弟、實質上的狐朋狗友帶著去玩兒的吧。


    偶爾贏了錢之後他會很慷慨地叫上康婕一起去吃飯,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一副闊少的做派。或者把她帶去超市,讓她自己選零食,多少都不限,有一次在冰櫃前買酸奶的時候,還被我媽媽偶然撞見了。


    那正是康婕捉襟見肘的一段日子,對陳沉的慷慨,她沒底氣拒絕。


    盡管她知道,這樣下去,兩人的關係會變得越來越微妙。


    有一天晚上他們又在一起吃晚飯,旁邊坐著對小情侶,女生很嗲,恨不得把自己黏到對方身上去。康婕忍不住朝他們投去了鄙視的目光。


    這一幕被陳沉看在眼裏,他笑著問:“嫉妒啊?”


    康婕白了他一眼:“神經病啊你。”


    陳沉點了支煙,往後一靠,沒跟她計較,轉移了話題:“你最近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康婕已經習慣了他信口開河亂許諾,自然也就沒當回事地順口說了一句:“房子咯。”


    “房子貴了點兒,別的呢?”


    知道這個時候康婕依然沒意識到陳沉是在認真地問她,她還是很不正經地說:“沒什麽想要的,反正我想要的,你都送不起。”


    這句話有點兒傷人,陳沉臉上的笑僵了那麽一下,最後訕訕地說:“那我自己做主了。”


    隔了兩天康婕又接到陳沉的電話,叫她吃飯,她的語氣不是很好:“又吃什麽飯啊,***的除了吃飯還能不能想出點兒別的事啊。”


    話是這樣說,可她還是去了,知道陳沉把那個嶄新的nano擺在她麵前時,她才知道原來那天他不是在開玩笑。


    一時之間,她有點兒難以置信:“你幹什麽啊?偷的啊?”


    那天陳沉笑起來的樣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六歲的時候,剛剛洗過的頭發像一根根軟軟的刺,語氣裏也透著歡快:“切,這點兒錢我還是有的吧,用得著偷?”


    那個nano是紅色的,而紅色正是康婕最喜歡的顏色,她狐疑地看著陳沉微笑的臉,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豬啊你,這是生日禮物。”他終於道破玄機。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康婕在好長時間內,眼睛都沒眨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人,她的初戀,愛過她也被她愛過,然後毫不內疚地背叛她的人。


    這麽多年了,他居然還記得她的生日。


    連自己的媽媽都沒提起過這件事,連最疼自己的爸爸都忘記了,而自己最好的朋友更是連電話都沒打一個來。


    可是,他記得。


    “那天問你想要什麽,你又不肯好好回答。我就自己隨便買了個東西,給你無聊的時候聽聽歌,紅色你喜歡吧,我覺得這個顏色最好看。”


    康婕的聲音輕得自己都快聽不見了:“白癡……浪費錢。”


    可是陳沉卻輕輕地笑了:“你生日嘛,你,生日嘛。”


    那個“你”字,音咬得特別重。


    事情發生得特別自然,她不知道自己對著黑暗發了多久的呆,直到清醒過來看著陳沉熟睡的臉時,還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然如此真切地發生了。


    兩個多小時前,他還帶著她跟他那群兄弟一起喝酒,唱歌,吹牛逼,她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推辭說要走,他追出來,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把他摁在牆上用力地吻了下去。


    真的,好像中間這些年的磕磕碰碰都不曾存在過,他們還是十六歲時相親相愛的那兩個人。


    後來的事情就像水到渠成一樣,他們去了酒店,都很忘情。


    皮膚是有記憶的,它記得來自另一個人手指的溫度、力度,它熟悉那種炙熱——即使那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


    康婕坐在窗邊,從陳沉的口袋裏摸出煙來點上,瑟瑟發抖地揪著自己,因為清醒過來而鄙夷自己。


    她知道,這次跟過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樣,與愛無關。


    不過是因為孤獨,不過是因為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了,遺忘了,所以才這麽卑微地接受了這點兒恩惠。


    不是因為愛,隻是因為冷。


    靈魂太倉皇了,所以身體需要取暖。


    忽然間,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月光從窗口灑進來照在她身上,一片雪白。她沒有想到,事情並沒有在這個晚上結束。


    一個半月之後,她覺得有些不對勁,便自己跑去藥店買了一個驗孕條。


    結果呈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一塊錢的東西就是靠不住!”她一邊這樣心虛地想著,一邊又跑去買了個最貴的。


    可是最便宜的和最貴的顯示出來的結果,確實完全一樣的。


    麵對著那兩條杠,她怔怔地,怔怔地看了好半天,就好像被人掄起木棒對著她的頭狠狠地敲了一下,思維停滯了,心跳停滯了,呼吸也一並停滯了。


    她決定去找陳沉談一談。


    雖然很難堪,雖然她根本就沒想好要怎麽開口說出這件令她自己都覺得羞恥的事情,可是在那一刻,除了他,她真的想不出還可以找誰商量。


    媽媽?算了吧,用腳指頭想都能想到她會有什麽反應,真的,甚至想都不用想,死了這條心就對了。


    爸爸?也許他不會像媽媽那樣叫囂得盡人皆知,可是自己肯定會被打得隻剩下半條命,至於陳沉……那估計是整條命都沒了。


    時間拖得越久對自己越不利,當機立斷,她離開給陳沉打了電話。


    可是他的手機一直打不通。


    正當康婕覺得自己快絕望的時候,她忽然想起生日那天晚上陳沉的手機沒電了,便順手拿她的手機給一個兄弟打了個電話,讓他帶上幾包煙。


    她連忙上網調出那天的詳單,給那個人打了個電話。


    那頭鬧哄哄的,對方也沒問她是誰:“找陳沉?他手機丟了……在一起啊,我們在打台球……”


    沒等他說完,康婕就把電話掛了,隨便拿起一件衣服就跑了出去。她知道是哪個台球室,以前他們還一起的時候他就經常泡在那裏,這麽多年了,他也就這一點兒沒變了。


    她不會忘記,當她掀起重重的門簾,穿過煙霧繚繞的台球室,好不容易在角落裏看到他的時候,自己那種既傷心又屈辱的心情,就像時光倒回到十七歲時一樣。


    她看見他坐在一張凳子上,左手夾著煙,右手摟著一個姑娘的肩膀,那個姑娘坐在他的腿上。


    一瞬間,康婕放佛跌進了時光隧道裏,那個叫蕭蕭的女孩子盛氣淩人地對她說,你不就是跟他上過床嗎,我也可以啊。


    那種被人拿著刀子剖開胸膛,把那顆活蹦亂跳的心摘下來,放在腳底下使勁兒踩的感覺,又回來了。


    有一種淡淡的血腥味兒從喉管裏彌漫開來,好像隻要一張嘴,就會吐出一口血來。


    她攥緊了拳頭,用盡所有力氣克製住自己,沒有開口叫他的名字,一個人慢慢地,慢慢地退出了那間屋子。


    她把卡上所有的錢取了出來,一個人去了最貴的自助餐廳。


    坐在靠窗的位置是,俯瞰著樓下的車水馬龍,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輕聲說,這是你的最後一頓飯了。


    這頓飯她吃得很慢,光潔明亮的臉上帶著一種殘酷的笑容,像在進行著某種儀式般吃完了這頓豐盛的宴席。


    傷心嗎?倒也沒什麽感覺,好像身體裏原本陳放著心髒的那個地方變得木木的,不會痛了。


    還有什麽盡管朝我來吧,她大口大口地吞食著美味的食物,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悲傷已經無跡可尋了,屈辱帶來的顫抖也慢慢平息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然後,她拿出手機,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往下翻,終於停在了“燒餅熏”那裏。


    輕輕地咳了兩聲,清了清喉嚨之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對著電話那端已經睽違了放佛一個世紀的人說:“落薰,我想找你借點兒錢。”


    [3]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在瑪旁雍錯的那個清晨,我是第一個醒來的,因為滿心都惦記著要去湖邊拍黑頸鶴,一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實。


    當然,這其中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但是我不想承認。


    醒來之後我很迅速地穿著衣服,動作有點兒大驚醒了臨床的陸知遙,他定了定神,看了我三秒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對我說:“你等等,給你個東西。”


    他邊說邊從自己的包裏翻出一條黑糊糊的抓絨褲丟給我:“多穿點兒,湖邊冷。”


    那一瞬間我呆住了,我差點兒脫口而出問他:你是不是不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


    可是忍了忍,我終究什麽都沒說,很聽話地又穿上一件外套,再回頭陸知遙已經整裝待發,睡在對麵的一塵在杯子裏打了個滾兒,嘟嘟嚷嚷含糊不清地說:‘冷死了……不想起來……你們去吧……’


    而阿亮,他居然搶在我們前麵已經出去了!牛人!


    我跟著陸知遙保持著兩米以內的距離一前一後地走著,其實一走出門我就想跟他說謝謝了,真的很冷,尤其是膝蓋,簡直冷得疼。


    他拿著單反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說真的,在那樣的場景下,他的背影特別帥。


    我的聲音很突兀地打破了這個清晨的寧靜:‘我有很嚴重的恐高症。’


    他回購頭來看著我,表情有點兒疑惑。


    看樣子他是真的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情了,我隻好鼓起勇氣提醒他:‘昨天在盤山公路上,我不是故意要尖叫的……我恐高……’


    他這才反應過來,明白我實在委婉地向他道歉,於是笑了笑,走過來牽著我的手繼續往湖邊走,我鼻子一酸,又開始犯矯情了。


    我們在藏區一路走來見到路邊有很多野狗,霍爾也不例外,有一條黑色夾黃色的野狗跟著我們走了好遠好遠,陸知遙蹲下去跟它玩了一會兒,不知怎的,我心裏有一種暖暖的感覺在流淌。


    他去湖邊拍黑頸鶴的時候,我站在沼澤邊等他,因為怕不安全所以沒敢亂動,那條狗就在我身邊傻傻地陪著我。直到他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手裏拿著一根黑色的羽毛,笑著對我說:“撿給你的。”


    太陽從他身後的山上升起來,逆光中他的每一根頭發都沐浴著光芒。


    我覺得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朝陽。


    離開霍爾的時候,陸知遙坐上了副駕駛座的位置,把我打發到後座去了,雖然他沒有說明原因,而是用“我視力最好坐在前麵看見動物可以通知你們”這個理由打發了我們,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想我再影響司機了。


    我有點兒憂傷,坐在我左邊的一塵剝開一顆快融化了的巧克力給我:“吃不吃?”


    我領情地接過來,又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為什麽要準備這麽多巧克力啊?”


    一塵剛想告訴我是為了補充體力,結果前排的陸知遙又賤兮兮地嘲笑我說:‘這你都不知道啊,當年紅軍長征的時候就是吃的巧克力啊。’


    我剛想說“不是吃草根和皮帶嗎”,立馬,我就反應過來了。


    這個混蛋,他又拐著彎兒諷刺我!


    從霍爾去紮達,在陸知遙的提醒下,我們看到了成群結隊的藏野驢,它們的屁股長得像一顆桃心,還有藏羚羊群,公的頭上有威風凜凜的、累死豎琴狀的角,就像無數次在紀錄片裏看到的那樣。


    我差點兒又激動得叫出來了,陸知遙當機立斷地指著我說:“你的衣服顏色太鮮豔,別下去,我們下去拍。”


    我百無聊賴地趴在窗戶上,看著他們躡手躡腳慢慢挪著,希望能夠離羊群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


    司機悠然地抽著煙跟我說:“以前藏羚羊的警覺性沒這麽高,看到人也不躲,後來被獵殺得太厲害了,現在遠遠地看到人就跑,唉……”


    想起曾在紀錄片裏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場麵。我心裏頓時很不是滋味兒。


    陸知遙有句話說得很對,地球不光是人類的。


    廣闊的荒原上聳立著的偶是壯闊的大山,因為富含各種各樣的礦物資源,所以每座山的顏色看起來都有些不同,棗紅的、青綠的,甚至還有淺紫色。


    不知不覺車就開到了紮達,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麽奇異的景象,那些……說山也不恰當,可是如果不叫山,應該叫什麽?


    拐彎的地方有大型的推土車和卡車在修路,我們隻好停下來等一等。


    陸知遙這個沒有導遊證的完美導遊再次解答了我的困惑:這是土林,由遠古大湖湖盆和河床曆經千萬年地質變遷而成,風化了幾千年了。


    他說完這句話,安靜了一整天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走到一旁去接電話,皺著眉好像有什麽事情很為難的樣子。


    我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這個突然闖入我生命中的陌生人。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關於他的過去和未來,我一無所知,我們最初的想法不過就是結伴一起走一段路而已,可是這樣風餐露宿的朝夕相處,有些東西已經漸漸發生了改變。


    但直到這個時候,我還在僥幸地想,也許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


    這樣的感情,我經曆過一次之後就比任何人都明白,心太累了。


    在車上那些冗長而乏味的時刻,我隻能呆呆地看著他的後腦勺,有時候我想開口問他,你是不是越來越討厭我了?


    對他,我一點點把握都沒有。


    如果你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哪怕就一點點,我也會有勇氣去爭取。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去分辨,生怕也許我以為的表示,也隻是自己的自作多情。這樣的自己,顯得那麽渺小而力不從心。


    人類最大的弱點,就是在事情尚未發生之前,往往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和對局麵的掌控能力。


    隻要還殘存著些許理智,我就無所畏懼。


    我以為愛情就是一場瘟疫,而林逸舟的死使我有了對抗這種瘟疫的免疫力,於是我以為這種瘟疫再也無法置我於死地。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許至君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將被徹底改變。


    從那次他對他媽媽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家裏的氣氛就總是有點兒怪怪的,麵對著整天隻有兩個人的飯桌,許至君也開始盡量找理由不回去吃飯了。


    但其實在外麵也沒意思,偶爾他一個人開著車在郊區狂飆的時候,腦袋裏總會冒出程落薰從公寓裏搬走時的情景。他總記得自己問她:如果那天死的那個人是我,你會不會也這麽難過?


    他更記得,她還沒有回答,自己就先替她說了:我想,你不會。


    因為活著,所以要承擔這一切,就像一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解開的詛咒,封閉了他所有快樂、開心、愉悅的情緒,剩下的除了煩惱就是鬱悶。


    而這些話,他不知道可以跟誰說。


    還有羅素然的孩子……康婕她們說過,叫淺淺。無論多不想承認,那的確是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


    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和唐熙訂婚!虧她們想得出來!


    跟唐熙在一起的時候,他曾不經意地提起過這件事,希望唐熙能跟他保持一致的立場,不要被他媽媽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蠱惑了,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唐熙竟一點兒也不覺得那些想法很荒誕。


    恰恰相反,唐熙不僅不反對,甚至有點兒讚同的意思。


    她的笑容總顯得不夠真實,總隔著一層薄薄的霧,帶著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陳阿姨做這個決定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沒跟你說得太清楚,也許是有顧慮,也許……”


    也許個屁!


    許至君一想起唐熙說的那些話,心裏就有股無名怒火在燃燒。


    以往他總是竭力克製自己的某些情緒,可這陣子他覺得自己就像被逼到了懸崖邊的野獸,再不回頭反抗,就隻能任別人掌控自己的命運了。


    在許至君極力逃避著回家這件事的同時,唐熙卻成了他媽媽生活中最親近的人。


    她暫時將自己的生活丟到一邊,將所有愛好丟到一邊,專心致誌地陪著陳阿姨。一起去超市買蔬菜水果,一起在家裏動手做飯,一起去醫院拿體檢報告。


    這一切都是背著許至君進行的,眼看著陳阿姨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唐熙心裏也越發著急了。


    “阿姨,您還是跟小君說了吧……”


    陳阿姨抿著嘴唇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她說:“等最壞的結果出來了再說吧。”


    唐熙無力地看著眼前這個神情凝重的中年女子,躊躇滿誌的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人生中有那麽多事不是你付出了努力,就一定可以改變的。


    終於,她經過了深思熟慮之後,還是開口了:“阿姨,有件事我一直沒跟您說,怕影響您的病情。但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說了。”


    陳阿姨臉上立刻浮起又驚又怕的表情,頓了頓,唐熙接著說:“小君跟程落薰並不像您以為的,斷得那麽幹淨。您生日前兩天,小君接到一個電話,聽說那個女孩子在拉薩病倒了,他二話不說就飛去看她……當天去當天就回來了,我們就是從那之後在一起的……”


    陳阿姨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她拿著筷子的手都有點兒發抖了:“你怎麽不早點兒告訴我這件事?我要是知道,一定不會讓他去的!都分手這麽久了,還藕斷絲連的,像話嗎?”


    說著說著,陳阿姨簡直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了。


    唐熙也沒想到對方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這比她預期的要難收場,一時之間她也隻會說些“阿姨,我沒告訴您就是不想您生氣,身體要緊”之類蒼白無力的話。


    客廳裏隻有鍾聲滴答滴答地響著,放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等待著一場暴風驟雨的洗禮。


    “是時候跟他好好兒談談了。”


    這是陳阿姨那天晚上在飯桌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夜晚的江邊,人還是那麽多,風箏也還是飛得那麽高。


    許至君停下車,靠在車邊點了支煙,默默地看著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想起的是曾經的某個夏夜,自己和程落薰在這裏背靠背坐了一個通宵。


    那天,天亮得很快,什麽都還來不及回味,一切就已經成為過去。


    風箏飛得再高,許至君忽然很想給那個身在阿裏的人打個電話,但也隻是想想,並沒有付諸行動。


    程落薰,你根本不明白,屬於我的那根線還在你的手裏緊緊地握著。


    可是,很快很快,那條線就要斷了。


    自從那晚尷尬的場麵之後,康婕又有將近一個禮拜的時候沒有見到蕭航,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不是第一次發生的事情,承受起來似乎也就沒那麽難受了。周末的時候康婕還是像往常一樣背著幾本書去學校上課,專心地把老師講的重點畫出來,再在旁邊畫上一個五角星作為標記。


    隻是偶爾抬起頭看見窗外刺眼的太陽時,她會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思緒便會不由自主地飄起來,想起那些她並不太願意記得的事情。


    前排的眼鏡妹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她:“好久沒見你男朋友啦,吵架了?”


    是時候撇清那層原本就子虛烏有的關係了,雖然根本不用對眼鏡妹這樣的萍水之交做什麽交代,可是康婕還是微笑著說:“他從來都不是我的男朋友呢。”


    麵對眼鏡妹有些詫異又有些懷疑的眼神,她低下頭繼續在白紙上亂畫一通。


    為什麽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好像有條小蟲子在啃噬她的心,一開始是癢癢的,然後緊接著就變成了細細碎碎的痛。


    原來是真的,有些事情隻要親口說出來了,就真的結束了。


    眼睛有點兒痛,她用力地眨了一下,一顆很大很大的眼淚“吧嗒”一聲落在了她剛剛亂畫的那張紙上。


    雖然已經被塗得亂七八糟,但是仔細辨認,還是能看得出那原本寫的是一個名字。


    蕭航。


    下課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酷暑的炎熱還炙烤著皮膚,陽光字學校門口那些高高聳立的梧桐樹的縫隙中灑下來,在掌心裏明晃晃的,好像流淌的水一樣。


    眼鏡妹推了推康婕,一臉挪揄地笑:“你還裝。”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蕭航一臉沉靜地倚著車門站著,手裏拿著一盒冰淇淋,神色淡然地看著康婕。


    忽然之間,康婕的臉“刷”地臉紅了,跟他第一次來接她時那種又氣又無奈的情緒有些不一樣,這次,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種酸澀的感覺在她的鼻腔裏慢慢彌漫開來。


    “你怎麽來了?”康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丁點兒異樣。


    蕭航才是真的雲淡風輕:“前幾天有些事要忙,就沒找你,今天太閑了就來接你去吃飯。喏,香草味兒的,吃不吃?”


    眼鏡妹和另外兩個女生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毫不掩飾羨慕之情,康婕的臉更紅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羞澀”,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在自己還很年少的時候,跟陳沉在大街上親吻,被來來往往的路人鄙視時,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蕭航難得開車開得這麽沉穩,他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嘴裏說道:“今天猴子請客,帶你去蹭飯。”


    康婕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著那盒冰淇淋,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這麽斯文地吃一樣東西,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那些細小的冰碴兒卡在喉嚨那兒下不去。


    蕭航又說話了:“你不願意說的事情,我一句也不會問。你什麽時候想說了,再跟我說。”


    此刻康婕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麽東西吸引了目光似的,就是不肯回過頭來讓蕭航看到她的臉。


    其實窗外什麽也沒有。


    猴子他們對康婕很熱情,就好像曾經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時他們不在場一樣,他們好像都忘記了當時是他們逼蕭航去跟康婕開那個玩笑的,一個個笑臉相迎:“美女想吃什麽?想喝什麽?”


    康婕那麽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被他們弄得有點兒不知所措,隻能一個勁兒地微笑,搖頭,講些客氣話:“你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我都行。”


    吃飯的時候康婕總覺得多多少少有點兒放不開,蕭航卻絲毫沒理會其他人曖昧閃爍的目光,一直細心妥帖地替她夾菜。


    最後,還是猴子忍不住問了:“你們是在一起了,還是在一起了,還是,在一起了?”


    一時間,康婕又尷尬得臉紅了,她心裏不停地罵自己,臉紅個屁啊!裝什麽淑女啊!這麽做作幹什麽啊!


    可是蕭航始終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包括麵對猴子的調侃:“吃你的飯,喝你的酒,閉上你的嘴。”


    本來也就是簡簡單單一頓飯的事,如果不是起身的時候,蕭航忽然發現自己的錢包丟了的話……


    一桌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蕭航,他自己也傻了半天,就在服務員試探著過來問,要不要報警時,他一把抓住康婕的手,二話不說地衝了出去。


    在車上拿出筆記本電腦,插上u盾,打開網銀後,他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問康婕:“你卡號多少?”


    康婕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直到這個時候,蕭航才恢複了往日的樣子,白了她一眼:‘蠢蛋!我的卡和身份證是放在一起的,卡裏還有點兒錢,我先轉出來。’


    雖然蕭航說的是“有點兒錢”,但以康婕對他的了解,這絕對不是幾百塊的小數目。


    她手忙腳亂地在包裏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夾層裏找到一張銀行卡,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小心翼翼地報給他聽。


    就在他皺著眉頭轉賬的時候,康婕心裏忽然躥起一個念頭:他怎麽這麽信任我?


    很快,猴子他們就替她問出了這個疑問,不過他們是以幸災樂禍的語氣說的:“這麽多兄弟在這裏,怎麽不把錢轉到我們卡裏來呢?”


    丟了錢包對蕭航的心情似乎影響不大,短短的十多分鍾之後,他臉上又像平時一樣笑嘻嘻的。


    “破財消災。”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可是為什麽聽起來好像在安慰康婕似的。


    那晚送康婕回家,車停在巷子口後,康婕本想下車卻又忽然停住了開車門的手。


    老城區的房子看起來總是那麽陳舊滄桑,幾時夜幕降臨也無法掩蓋其日漸腐朽的氣息。


    康婕身體裏那股惴惴不安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平息下來,就像這個世界的關口突然之間閉合了,再也沒有嘈雜的喧囂撞擊她的耳膜了。


    她知道自己經過了怎樣的克製才可以這麽淡然地說話,才能好像真的連自己也沒覺得有多難堪似的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個人是我以前的初戀,現在是關係還不錯的朋友。我也沒想到他會有我家的鑰匙,可能他隻是擔心我,怕我一個女孩子獨居會有什麽意外情況,我們之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蕭航忽然很突兀地插嘴道:‘我沒以為什麽,真的。’


    他的眼睛裏有些真誠、很透徹的東西,一閃一閃的,不像是裝出來的。


    康婕忽然又覺得有點兒鼻酸,她深呼吸一下,接著說:“其實本沒必要跟你講這些,因為也不關你什麽事。但是……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其實明明是個很隨便的人……當初在酒吧時卻又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很裝×……”


    這些話她說得斷斷續續的,跟平時那個伶牙俐齒的康婕比起來實在是判若兩人。


    蕭航一直很安靜的聽著,直到她停下來,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說:“我從來就沒那麽想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了康婕的左手。


    夏天的夜晚,即使在城市裏也可以聽到蟬鳴。


    她忽然想起那張明信片上,程落薰寫的那句話:我們都需要一個人,可以安心地在他身邊入睡,可以說話,或者和他相愛。


    同一時間和空間內,某些事情正迅疾地發生著扭轉。


    許至君回到家裏後,他媽媽態度堅決得不容他有半分反駁:訂婚!就在這個月底!


    他整個人就像被點了穴一樣,不能言語也不能動彈,隻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目前。一貫溫柔的母親,在這個夜晚所表現出來的強勢,是他二十多年來從不曾見過的。


    他想大喊一聲“荒唐”,可是他媽媽搶在他前麵說的那句話,讓他心裏所有的憤怒和驚詫都在瞬間化為了齏粉。


    “你要是不想讓媽媽死不瞑目,就老老實實地跟唐熙訂婚!”


    在某條黑暗狹窄的巷子裏,剛喝了幾瓶冰啤酒的阿龍搖搖晃晃地走著,冷不防地,一根鐵棒當頭砸來,霎時,血如泉湧!


    他隻來得及慘叫一聲,就被更重的力道砸得連嘶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手臂上的紋身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格外猙獰,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喉嚨裏隻發得出“啊——呀——”之類模糊的聲音。


    他想不到這場無妄之災跟很久以前,他朝一個女孩兒潑去的那瓶硫酸有著直接的關係。


    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隻知道他在路邊攤上跟人吹牛×,誇下海口說沒有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然後就被一個不認識的人教導一個僻靜的場所,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去毀掉她的臉。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毀掉的不僅是她的臉,甚至是她的人生。


    那根鐵棒是那麽粗糲堅硬,他感覺到自己的骨頭都在碎裂,一下,又一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停止。


    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麽都看不清楚,雙手隻能在黑暗裏徒勞地抓著空氣。


    最終,他靠著牆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到地上,不省人事。


    在西藏紮達縣,某個不知名的、破舊的招待所裏,在一塵和阿亮此起彼伏的鼻息聲中,我聽見陸知遙在小聲地打著電話。


    我知道他在訂機票,可是當他掛掉電話轉過來看著我的時候,我依然不敢問出讓我害怕的那個問題:我們,是不是,就快分開了?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我不敢開口,我沒有為我那些不可捉摸的言行做過解釋——在他跟別的姑娘嬉笑打鬧的時候,我緊繃著臉就像自己喜歡的東西被別人搶走了一樣。


    他也從未問起過我,他的泰然處之總讓我自慚形穢,而唯一的解釋就是我還太年輕。


    年輕得還沒有習慣離別——即使,林逸舟已經離開了我。


    我們的關係如此生分,我害怕驚擾到他。


    握著陸知遙垂在床邊的那隻手,我的眼淚像失控的水龍頭,嘩啦嘩啦地將我的理智悉數淹沒。


    我想起了彼時的林逸舟,此時的陸知遙,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刻在生命中無法磨滅的印記,跟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當中不可複製的絕版珍藏。


    可是對他們來說,我隻不過是個清淺的存在。


    長沙,暴雨將至。


    高原,淅淅瀝瀝的小冰雹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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